第5章越境打鱼
贝尔湖的大年三十是宁静而又陌生的,没有鞭炮声、没有焰火、没有拜年声、没有糖果、没有水果,甚至于忘记了过年是要穿新衣服的日子、甚至于忘记了过年要相互拜年的习惯;他们仿佛是被人类抛弃的一群人,围坐在地窨子里的毡子上,守望着孤独和寂寞吃着年夜饭。饭桌上没有欢声笑语,都默默地吃菜喝酒,和贝尔湖的宁静与祥和融为了一体。园波和园蔷是第一次离开了母亲、离开了家,在没有家人相聚的年三十晚上吃着年夜饭;他俩静默着,都在想着在家里吃年夜饭的欢乐时光;想着母亲做的一桌丰盛的饭菜、想吃母亲做的年夜饭,想着在家过年的情景:鞭炮声在窗外响起,烟花的绚烂夺目的光芒经久不息地在窗前闪过,还有门上贴的春联,屋里墙上贴着的福字,这一切都仿佛是离自己那么遥远,而又仿佛是自己置身其中,正是这些思念和牵挂让他俩的心里漾起了甜蜜和温馨的感觉。渔工们每吃一口菜,每喝一口酒都要环视一下每一个人,那依恋的目光是那样的温柔和体贴,像是在家里吃年夜饭一样的凝视着亲人的目光。张宏武的大嗓门如今晚沉睡在贝尔湖上的风一样的悄无声息,他鼻梁上的大包在煤油灯光里暗淡下去,似乎也在默默地思念着远方的亲人。唯独父亲像是在家里过年一样,他吃过年夜饭,放下筷子,独自一人走出地窨子、走到湖边,在沙滩上漫步着,这是他自从来到渔场打鱼后,每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养成的习惯,在吃过年夜饭的时候都要来到湖边漫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思念着家乡的亲人。今夜他漫步在沙滩上,沙滩上的积雪、岸边的榆树、积雪覆盖下的每粒沙子,以及贝尔湖夜空中的星星和云彩都是那样的亲切;他曾在这里度过了十几个春秋,这里留下了他的身影、这里留下了他的足迹、这里流下了他的汗水,这里留下了他的梦想和追求;他是那样的挚爱这里的一切,在他离开这里退休回家之后,每当想起,眼里都会禁不住地洇满了泪水;他日夜都梦想着回到贝尔湖、梦想着重新组织渔工到贝尔湖里去打网,感受着那峥嵘岁月、感受着那血与火的炼狱般的生活、感受那壮丽的人生、感受那刻骨铭心的回忆。如今他来到了贝尔湖,他望着对岸的蒙古国,望着那片陌生的湖面,遗憾的是自己曾在贝尔分场工作了十几年,却没有到过对岸的湖面上打网,这个梦想一直都埋在他心里,他曾日夜地盼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到对岸去打网;每当他站在岸边遥望着对岸的时候总是在想,“对岸的湖泊是什么样呢?是不是和国内的湖泊一样?亿万只鸬鹚从那里飞起来,遮天蔽日的,贝尔湖的上空仿佛是乌云滚滚而来,它们为什么都从哪里飞出来?哪里有它们的窝吗?它们的窝是絮在沙滩上还是絮在芦苇荡里?鸬鹚多的地方鱼就多,哪里的鱼多吗?我一定要到对岸去打网,要亲身体验一下异国的风情。”往日的梦想像是夜空中的北斗七星一样的在他面前闪烁着,他望着幽暗的天空下的对岸,一种更加强烈的憧憬和希望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激荡在他的世界里,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很多,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活力和激情,“我一定要到对岸去打网!我不仅要到对岸去打网,我还要到俄罗斯去打网!”这一想法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压力,而这种生活的过程就是他的人生态度;他仿佛是鱼儿离不水一样的离不开自己的挑战和压力、离不开打网的生活。“我宁肯死在渔船上,也不死在温暖的被窝里。”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起风了,夜空上的云彩在悄悄地漫步着,而北斗七星却静立不动,在等待着它,让它薄如蝉翼的连衣裙蒙住困倦的眼睛。
天刚蒙蒙亮,张宏武已经做好了饭,他站在地窨子的门口喊道:
“吃饭了!吃饭了!”
渔工们坐在一起吃饺子的时候,有的渔工开玩笑说:
“张叔,你吃完饭回扎区呀?”
“比回扎区还高兴!”
“你去给蒙古老乡拜年?”
“你们快吃饭吧!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渔工们都吃完了饭,眼巴巴地看着他。
“走!”
他领着渔工们向贝尔湖的东面走了。
“张大爷,走了这远的路,你到底去哪里呀?”
园波不耐烦地问道。
“张大爷,你们去吧,我回去了。”
他赶紧拉住园蔷的手说:
“园蔷,快到了,保证让你开心。”
岸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中蒙边境”四个大红字。一个渔工站在石碑前,手指石碑念着:
“中蒙边境。”
其他的渔工都顿时停住脚步,目光投向了石碑。
“到了边境线了,再走几步就是外蒙了。”
“你们看,外蒙的罐头厂!”
一个渔工惊喜地喊道。
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罐头厂的高大建筑物上。
“哇!罐头厂离咱们这么近呀?”
“我看到了罐头厂门口的人了!”
两个渔工高兴地说。
“张叔!张叔!你领着我们来看罐头厂,真的比回家还要高兴。”
一个渔工说。
“还不是最高兴的呢,咱们再往前走!”
“张大爷,不能再走了,到边境线了!”
“园波,我不会让你们越境的。”
张宏武领着他们往前走几步,中蒙边境线上的铁蒺篱把中蒙边境的国土划分出来,铁蒺藜上挂着几个黄色绒毛,肚皮和屁股都是白色绒毛的动物。
“张大爷!这是什么动物呢?”
他嘿嘿一笑,神秘地问:
“园蔷,你到了贝尔湖想吃什么肉了?”
园波手指黄羊子,惊喜地说:
“是黄羊子!”
他点着头说:
“是黄羊子,都是从外蒙跑过来的,吊死在了铁蒺篱上;黄羊子要不是自己吊死,咱们把它打死,那是犯法的;快把黄羊子摘下来吧,我给你们炖黄羊子肉吃。”
渔工们摘下三只冻僵的黄羊子,他们扛在肩上。
“你们先别走。”
张宏武手指两步远的雪地上。
“你们看看,那是什么?”
园波捡起了一只砂棕色绒毛,而且还点缀着黑色横斑的动物;渔
工们都围绕在园波的身边。
“贝尔湖还有这么大的鸟儿?”
“它的羽毛好看,我在哪里见过呢?……”
两个渔工说道。
“咱们家有这种鸟。”
他说着就从园波的手里拿过鸟来,他看着鸟说:
“这种鸟傻,撞死在铁蒺篱上;它的肉好吃。”
他拍了一下园波的肩膀说:
“园波,这回不愁早饭没有咸菜吃了。”
一个渔工忽然说:
“张叔,我想起来了,是沙半鸡!”
“对,是沙半鸡;沙半鸡炒卜留克,那可是美味佳肴!”
张宏武说的他们直流口水。
“张大爷!咱们快回去炖黄羊子吧。”
园波心急地说。
张宏武炖了一锅黄羊子肉,炒了两盘卜留克炒沙半鸡。
“今天是大年初一呀,咱们在贝尔湖吃着野味,喝着酒,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张宏武把大家都说高兴了,他们都拿起黄羊子肉吃。
“姚场长,你吃一块肉吧。”
张宏武把一个小腿棒递给了他。
“我嫌肉有股土腥味。”
“姚场长,是我炖的肉,你吃一口吗。”
他吃了一口肉说:
“原来吃有股土腥味,现在吃为什么没有了?你是拿什么佐料炖的?”
张宏武哈哈笑道:
“姚场长,你尽管放心地吃,我炖黄羊子肉是一绝,至于用的是什么佐料,这是秘密。”
大家的胃口都被他吊起来了,都吃得满嘴流油。
初一的气氛要比三十晚上好多了,他们昨天晚上思念亲人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消失了,把简陋的地窨子当成了自己的家、像是在家里过年一样热闹、一样开心,把张宏武炖的一只黄羊子肉吃光了,也把沙半鸡炒卜留克的咸菜吃得精光。
“张叔,你今天做的菜好吃,比在家过年吃得好。”
一个渔工剔着牙说。
园波在外面方便完了,他掀起门帘说道:
“爸爸,冰上有一群动物。”
“老天爷给咱们送美味来了,”
张宏武兴奋地拿起菜刀来说:
“走!咱们逮狼去,晚上我给你们炖狼肉吃!”
渔工们都穿上衣服,跟着他向冰上跑去了。
黄羊子看到张宏武他们跑了过来,都向湖里奔跑而去;它们拼命地在冰上跳跃却都滑倒了。
“这么一大群黄羊子,够咱们吃几年了。”
张宏武抓住了滑倒在冰上的一个黄羊子,他们刚要割断它的脖子。
“大包!大包!你住手。”
父亲边跑边喊着。
“姚场长,新宰的黄羊子肉好吃。”
他对着气喘吁吁的父亲说。
“老大!黄羊子吊死在铁蒺篱上,咱们可以吃;要是咱们捕杀它们,那是犯法,要判刑!”
张宏武松开了手,渔工们也都把抓住的黄羊子放在了冰上,而它们却又向湖里跑去,每跑几步就滑倒在冰上。
“老大,黄羊子向外蒙跑。”
父亲看了一眼滑倒的黄羊子。
“黄羊子要是跑到对岸,至少要跑很多天;它们跑不到对岸的时候就会饿死在湖里,咱们把黄羊子都赶上岸吧。”
父亲他们向湖里走去,把黄羊子都赶上了岸,它们离开了冰,跳跃着飞跑而去,瞬间消失在了草原上。
“姚场长,冰上的鱼丢了二十麻袋。”
一个渔工走到他的身边。说道。
“他妈的!贝尔湖这么远的地方,难道也有贼?”
张宏武望着冰上的渔袋子。
“姚场长,冰上还有十砘鱼吧?”
“张大爷,还有十五吨鱼!”
园蔷抢着说。
“姚场长,是夜里偷走的。”
“大包,都是家里贫穷的人扛走的,如果不是家里揭不开锅的人,谁能大过年的来拿鱼呢;他们扛走几麻袋鱼只是为了卖几个钱,咱们就不要和他们计较了。”
“姚场长!不是几麻袋鱼的事,园蔷说冰上还有十五吨鱼,都是咱们自己辛辛苦苦打上来的,眼睁睁地看着都被别人偷走?”
“张大爷,我晩上不睡觉,盯着点儿。”
园蔷吃过晩饭,他走出地窨子,向湖里望去,皎洁的月光照在冰雪上,冰面上宁静而又明亮,渔袋子像是一面墙一样的矗立在那呢。他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地窨子里。
“园蔷,小偷不会前半夜来的,你睡会儿吧。”
一个渔工翻了一下身说。
他没有脱衣服,倚在墙上睡着了。凌晨一点的时候,他被地窨子上的一阵响声惊醒了;他一激灵就向外跑去,一群黄羊子的影子在夜幕下消失了;他困得睁不开眼睛,打着哈欠向地窨子走,忽然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他循声望去,看到了两个人各扛着一麻袋鱼,吃力地向岸边走来。园波跑了过去,他俩听到了脚步的声音,扔下渔袋子,拔腿就跑。
“站住!站住!……”
他俩不但不停住脚步,而且跑得更快了。
“你俩要是再不站住?我到边防派出所报案了!”
他俩倏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园蔷,当园蔷走到他俩面前的时候;他俩忽然跪在了沙滩上。
“我俩偷了鱼,你千万不要把我俩送进派出所里!”
他的肩膀哆嗦着,生怕自己被送进派出所里。
“我说的不算,你俩跟着我去见我爸爸吧!”
园蔷走到地窨子的门口,他兴奋地喊着:
“我抓住小偷了!我抓住小偷了!”
地窨子里的人都被他的喊声惊醒了,他们都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衣服。
园蔷领着他俩走进了地窨子,他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我俩错了,不该偷鱼。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俩送进派出所里。”
“跪啥呢?快起来!快起来!”
父亲赶紧把他俩扶了起来,他俩抬起头来,原来是一男一女,男的戴着顶露出了棉花的破军帽,穿着皱皱巴巴的棉袄,腰里系着一根绳子,大约五十多岁,女的扎的头巾破了好几个洞,穿着破旧的军大衣,约摸五十岁左右的年龄;他俩恐惧地看着父亲。
“好人!我俩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你千万不要把我俩送进派出所里。”
男的哆嗦着说着,他俩又跪在地上。
“你行行好吧!你行行好吧!你要是把我俩送派出所里,孩子们都吃不上饭了;你行行好吧!”
她哭喊着磕着头。
“你们快起来!你们快起来!”
父亲扶着男的肩膀说。
“我们夫妻俩的羊群被人骗走了,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实在没办法了,我俩偷了你们的鱼;我俩再也不敢偷了,求求你放过我俩吧。”
女的痛哭失声地说道。
父亲把他俩扶了起来。
“我就说吗,如果不是家里遇到了困难,谁能大过年的到冰上拿鱼呢。”
“好人,你不把我俩送进派出所里了?”
女的怀疑地问道。
他俩没等到父亲说话,就向门口跑去;父亲拉住了男的手。
“好人,你变卦了?”
女的惊竦地问道。
父亲掀开褥子,拿出了一个小箱子,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万块钱,递到男的手里说:
“这是我打鱼分的钱,你俩拿着钱去买羊吧,没有羊群;你俩不能生活下去的。”
“好人,你不但不把我俩送进派出所里,还给我俩这么多钱;我俩不能要。”
女的抹着眼泪说。
“别再推辞了,”
父亲把钱揣进他的兜里。
“园蔷,你帮叔叔把鱼扛回家吧。”
十几个渔工都忽地站了起来。
“姚场长,我们都去,再一人扛一麻袋鱼给大叔送回家。”
一群群黑色的鸟儿在天空中飞翔着,它们遮住了明媚的阳光,把零零星星的阳光扇落在冰面上。
“哎呀!那是什么鸟呀?”
园蔷望着天空发呆。
“园蔷,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它是候鸟。”
一个渔工扛着冰镩走着说。
“春天来了,姚场长说,‘今天打的是最后一网鱼’。”
“多亏姚场长了,领着咱们挣了这么多钱。”
“钱是挣足了,如果最后一网鱼能打到二十多斤重的鲤鱼,拿回家去吃,保准能把我媳妇的胃撑爆了。”
“咱们要是越境,在外蒙的湖面上打一网鱼,别说是二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就是三十多斤重的大鲤鱼都有。”
两个渔工边走边说。
“外蒙能有这么大的鱼?”
“园蔷,外蒙的人不打鱼,哪里的鱼老大了。”
“今天,我爸爸没上网,我领着你们越境打最后一网鱼!”
园蔷扛着铁镩迈出了边境线,跟在他身后的渔工们都吓得面如死灰。
“你们都在这里等着吧,我打完下网眼,向你们挥手;你们赶快把网拉过来。”
园蔷打完了下网眼,向渔工们挥手的时候,他的身影隐约可见。渔工们都鼓起勇气,他们拉着网向他跑去,胆战心惊地把网下进了网眼里;当他们都跑过来的时候吓得半死,坐在冰上打哆嗦。
“赶快走杆呀!”
园波喊道。
渔工们从冰上爬起来,当渔网拉出外蒙的边境线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摘下帽子擦干额头上的冷汗。这时蒙古国巡逻的士兵们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乘坐着马拉的雪橇来到了网眼前;他们都背着枪,从雪橇上跳下来,走到网眼前,向着园蔷他们指指点点的。
“我的妈呀,小蒙古要开枪射击!”
一个渔工吓得面色苍白,他向岸边跑去,其他的渔工都跟在他身后拼命地跑。蒙古国的士兵坐上雪橇向对岸驶去,渔工们都惊魂未定;他们都哆哆嗦嗦地走了回来。
“园蔷,你为什么不跑呢?难道你不害怕吗?”
“叔叔,咱们都回到自己国家的冰面上了,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开枪的。”
渔工们都怔怔地看着他,无语了。
黄昏时分,渔工们收网了,他们打到了足有两吨三十多斤重的大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