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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母亲初试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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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母亲在阴凉的地方喝着自己带来的白开水,一个上午她都没喝一口水,直到中午吃完了饭她才一杯杯地喝着。她的两手磨得发亮,厚厚的茧子爬满了手掌上,十个手指头变得越来越粗,指甲也变得越来越硬。

    围在场地边的一排排杨树和榆树都抽出嫩绿的枝条,绿色的叶子缀满枝头,正喜气满满地笑对春风。一群鸟儿站立在树梢上,翘起了尾巴在啼啭,整个砖厂里弥漫着鸟的叫声和浓郁的春色。

    母亲一上午的劳累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她的心里充满了春天般的温暖和惬意。

    屈奎他们中午吃过饭后,顾不上喝一口水就脱起了砖坯子;他们都学着母亲的娴熟技术,双手端起坯模子扣到场地上,当他们拿起坯模子的时候已是汗流浃背了。

    “奶奶!开垦荒地也没这么累过。”

    屈奎抱怨道。

    屈瑞往坯模子里撒了一把沙土说:

    “天上不会白白地掉下潘金莲,恁不出力,挣不到钱,满身长癞的女人都不会跟恁。”

    屈奎仿佛是看到了癞蛤蟆爬到了他的身上,他恶心得头皮发麻,身上像是起了无数个鸡皮疙瘩一样的感觉。

    “娘哎!膈应死俺了。”

    他双手端起坯模子,边疾速地走边说:

    “瑞子!恁膈应死俺了——”

    他的长音和坯模子一起扣在地上。

    “奶奶——”

    他拿起坯模子,脸上的赘肉都横了起来。

    “瑞子!杰子!俺这辈子不娶个漂亮媳妇;恁俩就把俺扔进砖窑里烧了。”

    屈奎两手拿起泥坨往坯模子里猛地摔下去,响声震得榆树枝上的鸟儿都飞走了。

    “奎子让恁给说急眼了。”

    屈杰拿起坯模子,他在扣完砖坯子的屈瑞耳边轻轻地说道。

    “俺就是激他,让他多挣点钱,好让他娶个媳妇。”

    屈瑞直起来腰说。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们鲜红色的身上,他们的后背宛如红腹灰雀的肚皮,上面缀满了晶亮的汗珠,在晚风的吹拂下犹如晚秋时节红树叶上的水珠滚落下来。

    那些脱砖坯子的男人们干完了自己的活,有的披着衣服、有的歪戴着帽子、有的吹着口哨、有的穿着背心、有的光着上半身,三三两两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屈奎累得腿发软,他两手拿起泥坨无力地摔进坯模里,没有了响声,与其说是摔进去的,倒不如说是放进去的,而泥坨的一半却留在了坯槽的外面。从他身边走的男劳力们都停住脚步,吃惊地问他:

    “老乡,咱们都是嘉祥县的人,恁在老家没出过力,是在大队里当会计?”

    “恁看他吃的大腹便便的,他肯定是大队的会计。”

    “他不是大队的会计也吃不了这么胖,庄稼人穷的过年才能吃上一顿猪肉馅的饺子。”

    “老乡,恁在老家当会计多好呀,不出力,还有油水,恁干啥要遭这罪呢?”

    四个山东老乡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屈奎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屈杰走了过来,他把坯模子的泥坨取了出来,团了团,猛地摔进了坯模子里;他把坯模子猛地扣在地上,又猛地拉起,愤怒地说:

    “俺就不愿意在老家当会计,俺就愿意出来遭罪!”

    他的吊眼里塞满了自尊的情绪。四个男劳力讪笑着离开了。

    “还老乡呢,净看老乡的笑话!”

    屈杰的话让他们走路的姿势更加得高傲了。

    “孬种!怂货!我日恁奶奶!”

    屈杰跳脚骂道。

    母亲扣完最后一斗砖坯子,她拿起坯模子,拢了拢头发,掏出兜里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太阳隐藏在两个山峰之间,葱绿的山峰慢慢地披上了黛色的外衣,变得越来越瘦削了起来,鸟儿的叫声带着对鸟巢的依恋也变得越来越柔软。

    宋温和背着手走到了屈奎的身边,他看着泥堆笑了一下说:

    “屈奎呀,你们不是说‘太阳没落山的时候,保证脱完砖坯子吗’?”

    他转身望了一眼西边即将消失的最后一抹晚霞。

    “星星快要出来了。”

    屈奎坐在沙土上,头耷拉着。

    “宋厂长,俺俩干完了就帮奎子的忙。”

    屈瑞把坯模子扣在了地上,砖坯子像是狗啃过的发糕,宋温和手指砖坯子嘲讽道:

    “屈瑞呀,你脱的砖坯子盖起的房子,风会吹进屋里的,要是夏天的话屋里就凉快了,要是冬天的话就会把人冻成冰棍儿。”

    “俺,俺,……”

    他支支吾吾地说。

    屈杰的两腿发抖,他像猴子一样跳跃着把坯模子扣在地上,砖坯子少了半边,而且多余的泥没有用铁弓削,砖坯子犹如摔在地上的一摊烂泥。宋温和咧开嘴,露出了银白的大牙,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屈杰呀,你是脱砖坯呢?还是摔泥娃娃呢?”

    他笑得几乎岔了气,话语声跌宕起伏。

    他们都羞得满脸通红、都低着头看着砖坯子。

    母亲把水壶和饭盒放进口袋里,她又系上帆布围裙,走到宋厂长的面前说:

    “宋厂长,他们都没脱过砖坯子,我帮他们脱。”

    “岫蓉大姐,天快黑了,到家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你赶紧回家吧。”

    母亲没等宋温和说完,她把泥坨摔进坯模子里,像一阵旋风一样的扣在场地上。她整整地干了一天男人都望而却步的苦力活,竟然没叫过一声“累!”,没有被这个世界上最繁重的体力活压垮了,反而精神抖擞的继续干下去;他们都看着她娴熟的技术、坚韧的意志、坦荡的胸怀、自信的样子惊呆了。

    “岫蓉大姐,你赶紧回家吧,孩子们都等着你回家做饭吃。”

    宋温和看了看手表,催促道。

    屈奎、屈瑞和屈杰都羞愧不已,他们急忙上前说:

    “岫蓉大姐,天黑了,恁快回家吧。”

    屈奎按住了母亲手里的坯模子。

    “大兄弟,你们都歇会儿,我帮你们把砖坯子都脱完了。”

    母亲双手托起坯模子。

    “大兄弟,你们都不要客气,咱们都是老乡。”

    “老乡?……”

    “屈瑞,你不相信岫蓉大姐是咱们的老乡?”

    “岫蓉大姐是咱老乡?”

    屈奎和屈杰异口同声地问道。

    “岫蓉大姐是咱们的老乡,她是梁山县的人。”

    “梁山县的人?”

    “是啊!你们这回服了吧?”

    宋温和对着屈奎那张惊讶的眼神问。

    “你们都不要小瞧女人,何况梁山县是出好汉的地方,哪里出的女人还能弱吗?”

    他转身离开了,又留下一句话:

    “岫蓉大姐是咱们学习的榜样。”

    母亲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燕子,在月光下的场地上来回奔跑;她的身影在他们的眼前往来穿梭,宛如一阵阵和煦的春风吹进了他们的心田;母亲的形象在他们的心里高大了起来,他们都被她那朴素的语言和助人为乐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

    母亲扣完最后一斗砖坯子,她把坯模子放入储水的大铁桶里刷洗干净后说:

    “大兄弟们,你们快去食堂吃饭吧。我回家了。”

    母亲背上口袋,匆匆地走了。他们都像树干一样的呆立着,忘记了吃饭,也忘记了打招呼,直到她消失在月光下,屈奎才高声喊着:

    “岫蓉大姐,恁慢点。”

    屈瑞和屈杰也举起了手,向母亲致敬。

    “奎子,恁不是说‘雌兔能和雄兔一样吗’?”

    他满脸羞愧地说:

    “杰子,俺服了,咱们仨都抵不过她。”

    他望着消失在远方的母亲,脱口而出:

    “好样儿的!不愧是梁山县出来的人。”

    月光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影子久久地伫立在这里。

    我和弟弟妹妹们放学回到家里,园武和园蔷饿得狼哇的,他俩翻

    腾着橱柜,没有找到一点食物,气得跳脚。

    “妈妈快回来了,你俩等会儿吧。”

    “姐姐,我饿得慌!”

    “姐姐,我饿死了!”

    他俩对着园菁抗议。

    园波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了一个馒头,他掰开了,一半递给了园蔷,一半递给了园武;他俩一口就吃完了,两双饥饿的眼神看着园波。

    “家里只剩下一个馒头了,你俩先垫吧垫吧,妈妈一会儿回来了给咱们做饭吃。”

    院里传来了剁菜的声音。

    “二哥剁菜喂猪,我帮二哥喂猪去。”

    园波向院里走去。

    渔村的一栋栋平房整齐地排列着,每家每户都有独立的院子,房屋都是大坯结构的,墙皮都是用泥抹成的,房檐板刷上了蓝色的油漆,屋顶上都是一色的红瓦,在晚霞里显得格外的恬静而又充满了浓浓的渔村的气息。

    左红家和梁春花家一栋房子,宋玉珠家和马淑兰家一栋房子,孙小兰家和黄英家一栋房子,母亲家和马淑兰家一栋房子,她们从分场搬迁到渔村里居住,虽然房子比原来的大,到街里的百货、食品商店买东西方便了,孩子们上学再也不用住宿舍,街坊邻里多了起来,但她们仍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聚在一起总是怀念二号分场的日子;当她们聊天的时候,总是时不时地说起达赉湖、说起呼伦贝尔大草原、说起农业队的故事,就连左红和梁春花在分场做出的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她们也都时常挂在嘴边,而她俩也都不顾及、也不回避,而她俩当年做的那些事情反倒成了她们最亲切的怀恋。

    渔村里住着七个分场的渔工家属,虽然都是搬迁到一个地方居住,可她们却过惯了分场的生活,像是在分场生活的时候一样,只和自己分场里的人来往、聊天和交流,如果哪个分场的妇女来到她们的世界里,她们都会感到陌生、感到不舒服、感到不融洽,她们会找出各种理由忽然散去,或是有的妇女陌生地问,“你不是哪个分场的家属吗?”其他妇女马上就会板起脸来,露出了冰冷的笑容,——那冰冷的笑容分明是在驱赶她们。多年的达赉湖畔的生活,使得渔工的家属们养成了独立自主的生活方式,她们既团结又排外,自然而然地把整个渔村划分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岛屿,她们依然按照过去的生活方式生活着。

    宋玉珠和二号分场的妇女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念叨着:

    “分场不撒家属多好呀,想吃鱼就吃鱼。”

    “可不是吗?现在连个小虾都吃不上了。”

    左红馋得直流口水。

    “谁说不是,玉珠做的狗鱼馅饺子好吃得不得了。”

    梁春花失落地说。

    马淑兰给她们斟着茶水。

    “你们都吃了大半辈子鱼了,还吃不够呢?”

    孙小兰端起杯喝了一口茶水说:

    “淑兰呀,你越活越糊涂了吧?你忘了她们是哪里出生的人?”

    黄英咯咯咯地笑了一下说:

    “别说海洋人顿顿吃不够鱼,我也想吃大鲤鱼,尤其是开湖鱼,哎呀!那个鲜劲。……”

    她们不由自主地望着窗外,看着院里融化的雪。

    曹老大在外屋地洗着衣服,他走进了里屋,两手沾满了肥皂沫子,挓挲着两手问:

    “英子,你想吃开湖鱼了?”

    宋玉珠噌地站了起来。

    “老大,你净说没味的话,谁不想吃开湖鱼?”

    “海洋人一天不吃鱼就要馋掉了下巴。”

    左红噌地站了起来,她手指自己的下巴问:

    “老大,我几个月没闻到过腥味,你看看我的下巴掉了吗?”

    她嘎巴嘴,嘴边的疤痕颤动着。

    曹老大猛地甩了一下手,肥皂沫甩到了梁春花的身上。

    “我的妈呀!老大呀,左红给你开句玩笑,你至于吗?你是不是要赶我们走呀?”

    曹老大冤枉得有嘴说不清楚,他憋得受不了,猛地大声说道:

    “春花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我,我是想说,马上又要开湖了,我给你们弄一麻袋开湖鱼;让你们吃个够!”

    “哎呀妈呀!英子想吃开湖鱼,你弄回一麻袋鱼,我们都想吃冰裂子鱼,你连一片鱼鳞都没给我们弄回来呀?”

    曹老大的脸臊得慌,他拔腿就走到了外屋里,拿起衣服在搓衣板上猛地搓了一下说:

    “我愿意给英子弄开湖鱼吃,馋死你们!”

    “我的妈!我的妈呀!老大生气了。”

    梁春花憋不住地笑了出来。

    曹老大从分场拉回了两麻袋大鲤鱼,他把鱼卸在了左红家的院子里,高喊着:

    “左红!左红!赶快叫她们都来拿鱼吧。”

    左红、梁春花和宋玉珠从屋里跑了出来。

    “我的妈呀,这么多鱼!”

    曹老大晃着脑袋看着梁春花,他得意地问:

    “春花,这么多鱼能堵住你的嘴吗?”

    “老大呀,你还记得那句玩笑话呢,你真不是男人!”

    她嗔怪道。

    园蔷和园武站在院门前等着母亲。左红趴在墙头上喊着:

    “园蔷,园武,快来拿鱼,让妈妈给你们炖鱼吃。”

    “姜大娘,妈妈没回来呢。”

    “没回来?园蔷,你妈妈去哪儿了?”

    “姜大娘,妈妈去砖厂干活了。”

    园武可怜巴巴地说道。

    “我的妈呀!……”

    左红离开了墙头上。

    “玉珠,春花,赶紧拿上几条鱼,咱们去岫蓉家,给孩子们做饭吃。”

    他们都拎着鱼走到母亲家的院子里,看到了园清和园波正在煮猪菜。

    “园清,园波真懂事,能帮妈妈喂猪了。”

    宋玉珠夸他俩。

    “你大哥呢?”

    曹老大两手拎着鱼喊着。

    “曹叔,大哥和同学们喝酒去了。”

    他把鱼放在桌上,冲着园武说:

    “园原是老大,不在家干活,小小的年龄学会喝酒了,不干正经事的东西!”

    曹老大骂道。

    “园原正在上技校,他快参加工作了,喝酒应酬是正常的事情。老大,你炖的鱼好吃,赶紧炖鱼吧。”

    宋玉珠往焖罐里填着米说。

    曹老大他们做好饭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枝头了,他们看着弟弟妹妹们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梁春花心疼地说:

    “把孩子们都饿成啥样子了。园清,妈妈去给砖厂做饭了?”

    他摇了摇头。

    “岫蓉给砖厂做饭,她也早该回家了。”

    左红望着窗外。

    母亲背着口袋走进了院里。

    “妈妈回来了!”

    园武用筷子指着窗外喊着。

    “岫蓉啊!”

    宋玉珠取下她肩膀上的口袋。

    “砖厂来客人了?你这么晚才回来?”

    “玉珠,我是在砖厂脱砖坯子呢。”

    曹老大立马问:

    “岫蓉!你脱砖坯子?”

    他震惊得无法自拔。

    “奶奶,那是干去见阎王的活,我们男子都干不了,你能脱砖坯子?”

    母亲微笑着点了点头。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坚韧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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