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巴特尔恢复了记忆
春风吹绿了草原,绿色铺向了远方,铺进了白云的深处。
乌兰扎着白毛巾,穿着蓝色的蒙古袍,她的身体发胖了,额角增加了几条皱纹,刘海儿飘着几根白发,但是她的脸庞却还是那么白净,眸子格外深邃迷离;她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煮着手把肉,一缕缕青烟从竖起的烟筒里如蛇一样爬了出来,向蓝色的天空上游走了。
巴特尔在包里喝着奶茶,他经过了十几年的奋斗,家里由原来的几十只羊已经发展成为了拥有几千只羊的大羊群,成为了闻名草原上的大牧主。他年近五十岁了,虽然他经过了十几年的艰苦的游牧生活,经历过失去牛群和羊群的痛苦和打击,但是生活的磨难却没有摧毁他的精神状态,只是给他的脸上留下了饱经沧桑的痕迹,而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变得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只是在他犀利的眼神里时常流露出来忧郁的感觉。他的生活富裕了起来,羊群和牛群雇人放牧,闭下来的他无所事事地待在包里,他反而不如自己去草原上放牧生活的快乐。乌兰看出了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忧郁了好多,她担心他会得抑郁症,整天都在劝他说,“巴特尔,你到草原上去走走吧。”或者说,“巴特尔,你到赛克的包里去散散心吧。”他骑着马在草原上奔跑,有时候他信马由缰地在草原上行走了一个上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他感觉到了索然寡味,于是他调转马头来到了赛克的包里。白发苍苍的老额吉盘腿坐在床上,抽着烟唠叨起了赛克,“赛克,巴特尔的儿子上中学了,你娶的新娘倒好,她一天日子都没和你过呀?”赛克被她唠叨的心烦了,他总是说,“妈妈,阿古总会有一天会到包里和我一起过日子的。”老额吉的嘴差点没撇到天上去,她在床沿上磕着烟袋锅说,“赛克呀,长生天在看着你呢,阿古要是来跟你过日子了,草原上的草都不会再发芽生长的。”她装满烟袋锅,点着吸了一口,吐出来了烟雾说,“阿古是巴特尔的新娘,她早晚都会跟他结婚的。”巴特尔坐在老额吉的床上,他越听越迷惑,“阿妈,我的新娘是乌兰,我不认识阿古。”老额吉眨巴眨巴眼睛说,“巴特尔,你失忆了,等你恢复了记忆就会想起阿古是谁了。”巴特尔每次到赛克的包里,老额吉都不厌其烦地给他讲“阿古早晚都是他的新娘。”他坐在草原上,望着天空发呆,一遍遍地问着自己,“阿古是我的新娘?我不认识阿古,我的新娘是乌兰呀。”阿古的名字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整日整夜地都在记忆的深处寻找着阿古的名字,但他的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他由此而忧郁了,整天待在包里,喝着奶茶。
“巴特尔!巴特尔!……”
乌兰在毡包外喊着他。
毡包里没有回声,乌兰放下勺子,走进了包里,看到他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巴特尔,你胡思乱想什么呢?”
乌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问。
“哦!”
他回过神来了。
“乌兰,你煮好了肉?咱们吃饭吧。”
她向包外看了一眼。
“金平没回来呢,不知道他到哪里去玩了。”
“今天是星期天,金平晚上赶回学校去,让他好好地玩一天。”
“巴特尔,你就惯着他吧!”
乌兰嗔怪地说道。
毡包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巴特尔,金平回来了,我去盛肉了。”
金平剃着小平头,穿着海蓝色的蒙古袍,脚上穿着黑色的靴子,两只脚耷拉在马镫的上面;他一只手拿着马鞭,另一只手拽着马的缰绳正向毡包飞奔而来。
“阿妈!”
他勒住了马的缰绳,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阿妈!我去了湖边。”
他把马拴在木桩上。
“金平,你等一下。”
乌兰盛完了一盆手把肉;她把盆子递给他说:
“你把手把肉端进包里吧。”
金平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把肉走进了包里。
“阿爸,吃饭了。”
巴特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毡包的窗户,穿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草地上开放的花朵,和花蕊上嗡嗡嗡作响的蜜蜂。
“巴特尔,吃饭了!”
乌兰给他斟满了一碗酒。
“哦,哦,……”
巴特尔的目光转移到桌上。
“爸爸!我也喝酒。”
“金平,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乌兰拿来了三把刀放在桌子上。金平拿起了一块羊排啃了一下。
“金平,吃手把肉用刀呀,你的新牙刚长出来。”
乌兰把刀递给了他。
“妈妈!我有刀。”
他说着就从马靴里掏出一把刀,两手使劲把刀从刀壳里抽出来了,刀壳和刀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他一只手拿着手把肉,一只手熟练地削着肉吃。
“金平长大了,再过几年就能放牧了。”
巴特尔喝了一口酒,疼爱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打转。
“巴特尔,金平不会放牧的,他将来考上了大学,到大城市里去生活。”
他把羊排放在碗里。
“阿妈!我不到大城市里去;我喜欢草原,我要当牧民。”
他挥着刀说。
巴特尔看着他的样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金平,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无论是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草原,草原是我们的家。”
金平手里的刀闪着耀眼的光芒。
“金平,谁送给你的刀呀?”
“阿妈,我在湖边的沙滩上捡到的。”
他自豪地说。
乌兰拿起了刀壳看了一下。
“你捡的?这是一把金子打造的刀,难道是我们的先祖丢在沙滩上的宝刀?”
她爱不释手。金平拿着刀削肉吃,金色的光芒在巴特尔的面前闪亮,他觉得自己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金平,沙滩上走路的人那么多,宝刀早被别人看到了,怎么偏偏被你发现了?”
“阿爸,我骑马在沙滩上奔跑,马蹄在沙滩上踢出来的。”
他拿起刀壳在他的面前晃悠了一下说。
巴特尔的眼神盯在刀壳上,盯着刻在刀壳上的一行字,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自己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金平,我看看刀壳。”
他接过刀壳看着上面的一行字。
“这把刀我在哪里见过?”
他自言自语地说。
“巴特尔,快吃饭吧,金平在沙滩上捡的,你不会见过的。”
乌兰咯咯咯地笑着说。
巴特尔的眼睛一亮,他的脑海里猛然间浮现出了自己被警察带走的画面,阿古拦住了吉普车,把这把宝刀送给了他;他倏地站了起来,惊喊着:
“这是我丢在沙滩上的宝刀!”
乌兰惊呆了。
“阿爸,你的宝刀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金平不解地问道。
“阿古,我想起来了!阿古,我的阿古!我的新娘!我想起来了!”
巴特尔夺走金平手里的刀,插入刀壳里。
“阿古,我的阿古!你在哪呢?……”
他跑出了毡包。
“阿妈,阿爸咋了?”
乌兰满脸悲哀的莫过于此。
“金平,你阿爸恢复了记忆。”
她的泪水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巴特尔骑马奔跑到赛克家,他大声喊道:
“赛克!赛克!我想起了阿古是谁了,我想起来了!”
赛克和阿妈在包里吃着手把肉,他放下酒碗,呆呆地看着阿妈。
“赛克呀,阿妈说过的话你不会忘记了吧:‘巴特尔恢复了记忆,阿古还是他的新娘’。”
阿妈悲哀地说道。
巴特尔跑进包里,他一把抓住赛克的手,拿着宝刀在他面前晃悠着说:
“赛克!阿妈!我想起来了,阿古是我的新娘!这是阿古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他猛地端起酒碗,仰脖一口喝干,瞪着血红的眼睛喊着:
“巴特尔!你的新娘是乌兰;阿古是我的新娘,她和我结婚了。”
“阿古和你结婚了?”
他仰头狂笑了起来。
“我了解阿古,只要我活着,她不会跟任何人结婚的。”
他说完了之后又哈哈大笑。
赛克两手拿起来白色的酒壶,嘴唇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赛克,你不要命了?赛克!……”
阿妈气得直翻白眼,银白色的头发颤了一下。
“我的阿古!我的新娘!我找她去!”
他跑出了毡包,骑上马向着二号分场奔跑而去。
阿古从达石莫抓来了一只羊,宰完了羊,做了一桌蒙餐后,请来了母亲、黄英、宋玉珠、张宏武,曹老大和马淑兰吃饭,庆祝曹老大大难不死。阿古端起酒杯来说:
“老大回家了,淑兰也回家了,咱们一起祝福他俩白头偕老。”
阿古喝光了杯里的酒,她怅惘地看着挂在墙上的狐狸皮。马淑兰坐在曹老大的身边,她的两根大辫子剪掉了,梳着齐肩短发,显得格外年轻漂亮。
“大包,你这些日子不去找枣红马了?”
曹老大端起酒杯来问。
张宏武尽管头发有些发白,但是他的脸颊红润,鼻梁上的大包闪着晶亮的光芒,他倒是越活越年轻了十几岁。
“我的枣红马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黄英说。
黄英的杏眼里弥漫着浓浓的爱意和浅浅的微笑,她猛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我不是你的枣红马!你的枣红马在达赉湖里,你到湖里扎猛子找你的枣红马去吧!”
周围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巴特尔猛地拽开了门,他出现在屋里,两个眼睛寻找着阿古,他直勾勾的眼神令他们又想起了他失忆的样子,阿古的肩膀颤了一下,他惊恐地问道:
“巴特尔,谁领你来的?”
母亲站了起来,挡在他的面前。
“阿古,是我自己来的,我想起了你的家!”
她半信半疑地问:
“你想起了我家?你想起了我是谁呢?”
巴特尔顿时泪崩了。
“岫蓉,你躲开。”
“巴特尔,你认出了我?”
“岫蓉,你是岫蓉呀。”
他手指桌前的人一一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老大、大包、淑兰、英子、玉珠。”
他面对着母亲问:
“姚场长和洪德没来呢?”
阿古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缓缓地走到巴特尔的身边。
“巴特尔,你真的恢复记忆了?”
“阿古!”
他从马靴里掏出了宝刀。
“金平在沙滩上捡到了宝刀,我想起来了,是你送给我的宝刀,宝刀是咱俩定情的信物。”
阿古接过刀,她把刀抱在怀里。
“巴特尔,感谢长生天,你终于恢复了记忆、终于认出了我。”
他抚摸着阿古的头发说:
“阿古,你有了白发了。”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辛酸的泪水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阿古,我的新娘,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巴特尔紧紧地抱住她,轻轻地吻着她的眼泪。
门咣啷一声响被拽开了,赛克喝得酩酊大醉,两个眼睛里塞满了血丝和仇恨;他的两手忽然抓住了巴特尔的肩膀,把他摔倒在地上。
“白眼狼!阿古是我的新娘。”
他张开双臂拥抱阿古,她抓住他的双手把他摔了一个跟头,他栽到了地上。
“巴特尔!我的巴特尔!”
阿古弯腰扶起了他,她摸了一下他的头问:
“巴特尔,巴特尔,你的头摔伤了吗?”
赛克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阿古,阿古,你是我的新娘,你和我一起回家吧!”
“赛克,我不是你的新娘!我不早就跟你说了,‘我生是巴特尔的人,死是巴特尔的鬼!”
“都他妈的是巴特尔捣乱!你抢走了我的新娘,我宰了你!”
他从马靴里掏出刀来,向着巴特尔的胸口刺了过去,阿古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厉声喝道:
“赛克!你敢动巴特尔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
阿古的眼睛里放射出了凶残的目光,他的手发抖,刀掉落在地上。
“我是巴特尔的新娘!……”
阿古依偎在他的怀里,动情地说。
赛克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的神经受到了刺激,嚎啕大哭地走了;他边走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不!不!不!阿古是我的新娘!阿古是我的新娘!……”
他骑上马,用蒙语唱着《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歌曲,歌声凄凄惨惨、悲悲戚戚的在草原上响起,草原上的花朵和天空中的白云都为之感动,百灵鸟停止了歌唱,静静地倾听着歌声。老额吉在毡包里听到了,她放下烟袋,静默了一下,仰头望着窗外。
“长天生啊!我作什么孽了?赛克和他阿爸都害了花痴的病,他难道也会和他阿爸一样的自杀?……”
他双手合十祈祷着:
“长生天啊!长生天!你能保佑他躲过这一劫吗?”
歌声传入毡包里的声音让人感觉到了心痛,老额吉一声叹息,哭喊道:
“难道真的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她的眼泪潸潸地落了下来。
赛克骑着马,他唱着歌,身体在马背上左右摇摆,左右手在草地上摘下一朵朵鲜花,然后又随手扔掉;他骑着马跑到了悬崖边上,面向蔚蓝色的达赉湖、面向蓝天白云,他仰起头来,唱完了最后一句歌词,“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纵马跳下了悬崖……
老额吉忽然停止了祈祷,她走到门口,望着白云朵朵的天空问道:
“长生天啊!你把赛克收走了?”
白云默默无语,向着东方飞翔。
一群群野鸭从河泡里飞了起来,它们的身影带走了最后一抹晚霞,向着达赉湖飞翔而去。
金平坐在马车上问乌兰:
“阿妈,阿爸还没有回来呢?”
乌兰给他穿上了一件衣服。
“金平,晚上冷,多穿点衣服。”
“阿妈,我今晚不回西旗了,阿爸不在家,我陪你。”
乌兰望了一眼天空。
“金平,你回西旗去上学吧!阿妈不害怕。”
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微笑着说道。
马车消失在了草原的路上,达赉湖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猫头鹰的叫声。她望着夜色弥漫开来的草原上,自言自语地说道:
“阿妈,你一个人沉睡在草原上,你寂寞了吗?”
她的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阿妈,我的阿妈呀!我马上就能陪你去了。”
她喃喃地说。
乌兰走到了羊圈旁边,她无限眷恋地看着吃饱的羊群,而它们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却显得格外明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月亮爬上了远方的山头,湛蓝湛蓝的天空令人窒息,一阵阵野花的清香从草丛里氤氲而来,她走进了毡包里,从抽屉里拿出了纸和笔写着:
巴特尔:
我最爱的人,我自从做你新娘的那一刻起,心里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你迟早会恢复记忆的、迟早会离开我的、迟早会回到阿古的身边的。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到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你胜过喜欢世界上的一切,我不愿意离开你!我还没有和你在一起生活够,没有好好的再爱你一次、没有好好的再看你一眼,我将要和你永远地告别了……
巴特尔,阿古是草原上最善良、最美的女人,我死后,她会善待金平的,我多么希望你和阿古一起把他教育成人,成为一个社会上有用的人。
巴特尔,我死后,你要把我埋葬在阿妈的坟墓里;我长眠在阿妈的身边,永远地陪伴着她。
巴特尔,当你看到我的遗书和遗体的时候,不要流泪,也不要悲伤,就像是你娶我回家的样子,高高兴兴的。
巴特尔,请允许我再吻一次你的嘴、你的眼睛、你的睫毛、你的头发……
巴特尔,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永别了……
乌兰于即日
她写完之后,打开柜子拿出了她当年的新娘的蒙古袍和帽子,穿戴整齐了,她吞下了白色的狼药。
清晨,巴特尔和阿古来到毡包里的时候,乌兰身穿红色的袍子,脚上穿着黑色的马靴,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脸上没有一丝的痛苦和悲伤,像是百合花一样的女人。
巴特尔拿起遗书来,他看过之后才发现乌兰是那样的美丽圣洁、是那样的娇媚动人;他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在她的身上。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