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头
竹檐馆的大门外,就正对着大马路。
傍晚,正是交通高峰期,可见光谱里波段最长的光穿透粘稠的车流,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从急性子的司机手底下被挤出。
踏至门栏边的石阶上,所有嘈杂干扰都一拥而上。
景陆洲先是在帽檐下皱眉,反应了几秒钟才回答。
“嘶,我发现你这个人,听话不听重点啊。”
虞隙目光灼灼盯着他,明明话像是随口问的,却又似乎在急切地等他一个答案。
景陆洲不明所以,试探着回答:
“对啊,但那都好久以前了,起码得四五六七年了吧。”
这个约数宽泛到不能再宽泛,明明白白告诉虞隙,她想多了,景陆沉的暗恋事迹与她无关。
于是景陆洲再追问,得来的就是狠狠一记瞪眼。
被瞪的人很无辜:“干嘛啊……”
虞隙毫不留情地嘲讽:“你弟四五六七年前就知道开窍了,你是怎么好意思母胎单身到这么大年纪还能这么洋洋得意的?”
景陆洲瞬间气就不顺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说翻脸就翻脸,还这么牙尖嘴利。
“hello?你有事吗?兜这么大个圈子就为了损我,至于吗你?”
虞隙再不想看他一眼,甩手就要走人。
身后才安静了不过三五步路的时间,就又叫嚷起来。
“哎哎等会等会,先别急着走。”
虞隙翻了个白眼停住脚步,转过身才想起对方看不到,又补翻了一个,“干嘛?”
只见景陆洲摘下帽子,递出手机,上面是一串数字。
“这是我号码,你给我发条短信,就说你没看上我,我好回去交差。”
虞隙不想动,“我不发,你也可以说是你没看上我。”
反正口说无凭的事情,他回去爱怎么说都行,但她才没那么傻留下文字记录。
万一以后还要见面,追究起来那不是给自己添麻烦么。
景陆洲被她气到,还要再辩,屏幕上突然自动切换成了另一串数字和一个有名有姓的备注。
——有电话进来。
手机的主人感受到震动,收回手看了一眼,接起。
“干嘛?”
接电话的人倒是熟络又随意,不但不在意旁边还站着个人,甚至有点提防她趁着自己接电话直接走掉。
没有风的夜晚,空气几近凝滞,导致传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振聋发聩,毫无随着导体延伸逐渐减弱的迹象。
虞隙也被凝在这团粘腻的空气里,呆在原地,迈不动步子。
“我妈说我们家备用钥匙在你手上,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拿。”
“哈?我现在在外面啊,而且你家没人吗为什么——”
对面的人像是被谁传染了没有耐心的毛病,直接利落打断:
“没人,你定位发我,我现在来拿,赶时间。”
嗓音醇厚,甚至因为不耐的言语而更显短促有力。
虞隙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她将散落在胸前的发丝拨去肩后,静静等待景陆洲在手机上发完定位。
景陆洲还奇怪,一言不合就要走的人,怎么这会倒是知道停下来等他讲完电话了。
这叫什么,时隐时现的礼貌吗?
事实上,从那个熟悉却暌违的名字跳出来时起,虞隙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咽平自己的心跳,眼睁睁看自己拐进始料未及的方向。
“你刚说的短信,要我怎么发?”
景陆洲这下子更意外了,女孩子变脸都这么快的吗?
刚才还板着个脸不乐意,多说一句就要发火的架势。
不过一通电话的功夫,就愿意配合了?
虞隙见他狐疑,直接掏出手机递过去。
“我懒得打那么些字,要不你来吧。”
嘴上说着懒,其实人倒是凑过来盯着屏幕,景陆洲打几个字她就要挑一句刺。
“我给你发消息为什么要用‘您’字?换掉。”
“什么叫‘我的个人品味原因’?我的个人品味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我正常说话的风格。”
“波浪线删掉。”
短短三两句话,本来两分钟搞定的芝麻小事,翻来覆去地删改,工程量都快直逼小论文了。
景陆洲终于忍无可忍,“要不你自己来?或者我写完你再统一改?”
“你慢慢写嘛,这不写得还挺好的。”
她一改刚刚的冷漠不耐,慢条斯理地用手指整理头发。
立体的贴钻倒是够闪,但是也缠头发!梳到哪挂到哪,手指被困在发尾,造作的优雅变成了遮掩不发的吃瘪。
景陆沉就是在这时出现在街尾的。
熟悉的卫衣和防风外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工整板正的白衬衫黑西裤。
随时挺拔的腰脊如薄刃,划开厚重凝沉的暮色。
虞隙状似无意地低头瞅一眼自己的小短裙,在心里偷偷碎嘴,穿那么齐整他不热吗?
头发好像也长了点,走动起来会随着步伐一点点跳跃起微小的幅度。
看着手感很好的样子,不知道摸起来会不会也没那么扎手了。
虞隙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景陆沉,看着他由远到近,看着他发现自己,然后步履微顿。
他似乎有些迟疑。
但也就只那么一下。
原本流速缓慢到几乎停滞的空气,被景陆沉端方矜俊的身形带动,化成洋流,流过虞隙的眼前,途径她的指尖,她的裙摆。
而后,虚空的洋流,最终绕开了她。
景陆沉走上前来,直直地对着景陆洲伸手:
“钥匙。”
短短两个字,嗓音比隔着电话听要清晰许多,也严肃许多。
景陆洲右手还捧着虞隙的手机,屏幕亮在对话框打字的页面。
左手上是他自己的手机,黑着屏就那么随意抓着,还分出尾指勾住一顶黑色鸭舌帽的滑动调节扣,像一面浓墨旗帜轻晃飘摇。
景陆洲早已经习惯了堂弟的言简意赅,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在车上。”
“车钥匙给我,我去拿。”
景陆洲只得将两只手里的东西并到一起,腾出空去裤兜里掏车钥匙。
“我车没在停车场,在马路对面,你直接穿过去就能看到。”
景陆沉没答话,只深深地看一眼被叠握到一起的两支手机,接过钥匙转身去找斑马线。
从始至终没有扭头看一眼旁边手指还纠缠在发丝间的虞隙。
反倒是景陆洲先发现虞隙一直高举不下的手臂。
“我弟,来找我拿家里钥匙——你手怎么了?”
虞隙没管后面的问句,一狠心直接使劲把手抽出来,然后专心反攻那句简短的介绍。
“你弟弟家的钥匙为什么会在你手上啊,你们难道住一起吗?”
景陆洲的字典里,大概没有“关你屁事”这样的概念,也不嫌解释起来麻烦,随口回答:
“过年的时候去他家,大概是那时候拿走的吧。”
虞隙“哦”了一声,松开手。
有两三根被扯断的发丝,从指间滑落。
头皮倒是不疼,就是甲面凸起的钻尖受力,反而指甲盖好一阵钝痛。
她悄悄捏住那只指尖,状似无心,闲聊似的继续问:
“你弟这么高冷的吗,招呼都不打一个的哦。”
景陆洲怎么回答的,虞隙没注意听,不外乎表示认同或者解释。
虞隙的眼神已经跟着飘去了马路对面。
景陆沉的确是她见过最守规矩的人了,即使要绕行一大段路,也会老老实实地找到斑马线,等到绿灯完全亮起,才会横穿马路。
“你看看,这样行吗?其实也不用太麻烦,就是做个样子差不多得了。”
景陆洲的专注敲打拉回了虞隙的注意力。
他想暗示她,不用再挑剔了,他也就是随口一提的建议没必要那么较真。
虞隙头都懒得扭,只侧着眼珠敷衍地瞟一眼,“行吧,随便,你直接发吧。”
眼神扫过屏幕的时间不超过半秒。
“”
景陆洲是彻底不明白了,刚刚还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要纠结,好像短短两三句话,混进去一个假冒伪劣的波浪线,就能毁她一世英名似的。
这会儿好不容易完工了,又满不在乎了。
景陆沉锁了车过马路回来,看到的就是那两个人越凑越近的脑袋。
小小的手机屏幕亮着光,气氛倒显得挺融洽。
他伸直了手臂把钥匙递到景陆洲脸上,“拿到了,还你。”
两人同时抬头看他,他却松开手就要走。
“哎哎哎你是肇了事赶着逃逸呢?有这么急吗?”
景陆沉缓了口气,想想还是回答:
“要出趟差,还得回去拿东西,赶时间。”
“行吧,还挺上进。”景陆洲撇撇嘴,决定不计较堂弟的失礼。
他点下发送后把手机还给虞隙,顺带给他介绍:
“这是我堂弟,景陆沉。”
“这位是虞隙——”
景陆沉蹙起眉头,“不用介绍了——”
这是他当晚自出现以来,头一次主动开口想要抢话。
好奇心不是个好东西,会把薄弱的一方率先架上危楼。
见到虞隙本就在意料之外,他毫无准备,迎头撞上,本就已经难以自持。
却没想到被虞隙抢了先。
她端庄大方地伸出右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好呀小堂弟,我是虞隙。”
危楼顿时架起,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