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更
他们最终还是没在家中开火。
秦晁回来没多久, 胡飞和孟洋就称临时来活儿,麻溜跑了。
秦晁掐着大商入市的时辰,带着明黛也出了门。
明黛结合此前听到的零碎信息, 大概知道这个大市是按照等级分类进场, 受官府管制监控的大集市。
不同于寻常赶集与庙会一类的集会, 是给寻常百姓凑热闹之用。
这种大市, 往往是两个商家之间的供需交易。
因数目太大, 所以需要官府派人作为买卖双方之间的公证人。
若有欺诈之行, 亦或是违反律令者,将直接判罪, 轻则罚钱,重则入狱。
即便到了下午,寻常贩夫贩妇入场,东西也是成批买卖, 显有零售。
譬如大户人家入冬储粮,酒楼馆子批量采购, 即可来此。
也有不少小贩平日里做生意,剩些零碎的存货,也不担心卖不出。
只等这一日整合成批,遇上合适的买家,一次就全部卖出。
外加冬至时将会闭市,今日才会如此热闹。
秦晁叮嘱明黛紧跟着她,明黛认真应下,却敌不过这人潮汹涌。
不仅有人, 还有等待入场的货箱。
当明黛第十八次被隐藏在人群之下的货箱绊得趔趄,秦晁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明黛手掌一僵。
秦晁手掌发力, 紧捏一下她的手,明黛抬眼看他。
他神色如常,低声提醒:“专心看路。”
明黛知道路况拥挤,道路难行。
也知他并无冒犯之意,纯粹怕她落后走丢,手牵得十分正经。
甚至她的回应也四平八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但很奇怪……
她的脸不可抑制的红了。
肌肤触碰的瞬间带起的身体反应,能超脱理智的控制范围,甚至反过来慢慢侵蚀理智,占据全部的注意力。
明黛不由自主盯住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注意力一缕缕全部灌入,仿佛能靠着手掌数出他掌心的纹路。
她知道秦晁的脚程,那双腿阔步快走时,她要小跑才能追上。
然而他牵着她,并未急于快步穿行。
他微侧着身,一手伸出拨开人群探路,另一手靠与她牵握的拉扯感判断两人距离。
若她慢下,手臂拉扯感增强,他的步子会短暂停顿,直至拉扯感消失,再继续前行。
他没有催促她一句,也没有频频提醒他,看似寡言冷漠,却于细致入微处揉入十足的照顾。
一如早晨那碗面。
明黛弯唇,无声笑起来。
笑着笑着,心间又涌入一股酸楚。
在失去双亲后,秦晁受过那么多外来的恶意与磨难,心底仍存着一份细致的温柔。
可这些日子里,除了秦阿公因报恩而生的照顾之心,他可曾得到过其他人细致的呵护?
不为恩情,不为其他,只因他是秦晁?
秦晁忽然停下,明黛走神不备,一脑门撞在他的身上。
穿衣清瘦的男人,浑身都蓄着力气,发力时紧绷如铁,撞起来很疼。
身后一声闷闷的痛呼,秦晁皱眉转头:“你闭着眼走路的?”
明黛眼神闪躲:“你停下来也不事先打招呼,还恶人先告状。”
秦晁听得嗤笑一声:“谁说我没打招呼?我都捏你了。”
然后,他握着她的手,重复了刚才的动作,用力捏了一下。
可是,明黛只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话。
我都捏你了。
面纱下的脸,宛若一颗炸开的血包。
更奇怪了。
秦晁曾在她面前宽衣解带,她亲手为他上药包扎,要说肢体触碰,哪有那时多?
她与他素不相识,忽然成了夫妻,他在她遇险时抱她回家,甚至为她备洗澡水,要说暧昧行为,那时怎么没有?
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亲密接触,竟都不如当众牵手,以及一句“我都捏你了”更让人面红耳赤。
秦晁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松开了她的手。
明黛手上一松,下意识抬眼。
秦晁已收回目光,侧过身淡声催促:“走前面去。”
明黛被松开的手不自然的动了动。
她没等秦晁第二次催促,果断擦过他,走到前面。
很快,明黛感觉到走在前面的艰难。
迎面而来的人潮根本不是她依样画葫芦伸手能拨开的。
秦晁面无表情的跟在后头,长腿优势无法发挥,几乎是一寸一寸的挪。
看着她艰难开道的滑稽模样,秦晁心想,贵人出行,都是铜锣开道,庶民退避。
她自己,恐怕从未这样挤过。
他紧跟在她身后,没有主动帮忙,却眼观八方,顺手撇了一只企图摸她身子的咸猪蹄。
人群里爆出一声痛呼,努力劈路的少女被惊到,肩膀抖了一下,当即停下。
秦晁一个不妨,鼻子撞到她的头,闷哼的同时皱起眉头。
她连忙转头,眼神关切。
秦晁有点烦:“你停下来前能不能打个招呼?”
明黛失笑。
你站哪里,道理就跟你站哪里?
令她困扰的脸热于此刻消退。
明黛下巴微扬,语气不善:“谁说我没打招呼?”
她重复刚才的动作,耸了一下肩膀:“我专程耸了肩膀提醒你呀!你若留心看前面,岂会撞上?”
秦晁放下捂住鼻子的手,眯起眼睛面色渐渐不善。
忽然,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向,直接推着她走!
“磨磨唧唧,等你走出去已经天黑了!”
这一次,轮到明黛往前方的人身上撞,她连连轻呼,动静颇大,迎面而来的人反而一一避开
秦晁推着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很快冲出眼下这段人群,正式进入大市。
然而,明黛何曾这般咋咋呼呼横冲直撞?
停下后,她得以喘息,转身就给秦晁的肩膀一拳:“胡闹!”
秦晁任她发泄,抱着手往前走:“再慢点就赶不上好戏了。”
好戏?
明黛神智回拢,想起来他这一趟的目的——痛快的回击秦家人。
秦晁刚走出两步,她已小跑着追上来,一边按着面纱以免吹起,一面小声说:“你要如何做?若需帮忙,我也可以。”
秦晁步子闲散,笑了一声:“要你帮什么?耸肩放哨吗?”
明黛表情一凝,再不说话。
秦晁侧耳细听,果然听到踩步子的声音。
……
秦晁带着她到了大市中的茶座。
明黛不明情况,坐下后左右四顾,见人人手中皆捏一文书,想起他们进来时秦晁也亮了文书。
她指指那个:“那个是不是交易商进场的凭证,你怎么弄到的?”
秦晁指尖转着茶杯,睨她一眼:“你的户籍我怎么弄到的?”
他一提这个,明黛变了脸色,阴沉沉道:“不是好心的老鸨带你去弄的吗?”
秦晁掏出凭证,漫不经心的敷衍:“这也是好心的老鸨子带我弄的呗。”
明黛抿唇,选择安静饮茶。
秦晁入大市后,注意力明显分去别处,应是在留意什么。
明黛不再自讨没趣,自己打量周围。
义清县冬至前的大市,的确是大阵仗,明黛虽不懂个中细节,但也能看出些名堂。
譬如入场的商人,若属同类货物,中间必由其他种类的货物隔开。
可能是为了混淆,亦或在查验时鱼目混珠。
所有入大市交易,受官府监督的货物,都要经过审核,一些称斤核两的货物,还得现拆开查。
不仅如此,大市将商户分阶,连入场的门都不同。
秦晁正盯着的进门方向,并非他们刚才进来的那个。
不过,这大市对女子并无限制,明黛甚至瞧见两个俏丽的姑娘悠哉转悠。
不是入市的商户,必是商户亲属。
这时,秦晁紧盯的那处大门停下几辆马车。
秦晁忽然起身,拉着她就走:“这边。”
明黛猝不及防被带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白面书生般的公子走出马车。
秦晁带着明黛去了更远一些的茶座,几乎是一路监视那二人进来。
他们身后,家奴运送着今日要交付的货物,车边竖着的旗子标着大大的“秦”字。
秦晁遥遥注视那两人,似笑非笑。像是在看两只走进死路的猎物。
明黛悄悄打量秦晁,隐隐觉得,今日的事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她设想过的那种热血反抗,在此刻的秦晁面前,显得有些天真。
她甚至觉得,她所见到的秦晁,连冰山一角都不算。
他不像是准备做什么,更像是早做好了,今日来验收结果。
“秦晁,他们是……”
秦晁目光未动,淡淡道:“你不是最会猜吗?这还猜不到?”
果然是他们。
明黛缓缓道:“你今日的确是冲着他们来的?”
秦晁这才看她一眼,嘴角扬起:“你猜?”
这话简直没法接。
秦家入市,来的只有秦定方和秦镇业。
两个富家公子,做派十足,谈笑往来,风度翩翩。
谁能猜到,暗地里,他们会对亲手足施加那么多阴狠的恶意?
秦镇业和秦定方入贵宾茶座后,秦家的货物也跟着安置,只等贾师检验之后送入商架。
秦晁笑了笑,终于不再紧盯,给自己到了杯凉茶。
正要给她也添点,却见她也死死盯着秦家那头。
眼里的情绪……相当的苦大仇深。
好像她也被折辱欺负了多年似的。
秦晁将茶杯往桌上沉沉一放,她闻声看过来。
他笑笑:“看的这么着迷?”然后下巴朝着秦家二位公子一扬:“看上哪个了?”
明黛心想,怎么阴阳怪气的。
但转念一想,也不难理解。
秦晁的父亲秦汇海妻妾成群,虽深宠秦晁之母,但也有其他姬妾。
他死后,留下正室朱氏的儿子秦镇业,和难产而亡的杨氏之子秦定方。
秦镇业尚且不提,同样是妾侍之子,秦定方在秦家衣食无忧多年,秦晁却在外颠沛流离。
秦汇海对他们母子的宠爱,尤似裹着一层蜜糖的□□。
待浅薄的甜蜜淡去,就只剩要人命的毒。
秦晁被他们欺负这么多年,戾气怕是已融入骨血。
见到他们,敌意会似天性般散出来。
这些年,他被他们踩在脚下,什么都比不了。
但此刻,明黛心中滋生出一股幼稚的执拗,促使她在这一刻必须帮秦晁扳回一局。
少女的眼神隐含轻蔑,朝那头瞥了两眼,发出一个秦晁式轻嗤。
“但凡你还坐我边上,他们这种姿容,才哪儿到哪儿?”
她伸手在秦晁肩上一拍,似在鼓励:“自信些!”
秦晁饮茶的动作一顿,仿佛失去了吞咽的能力,含在口中的凉茶怎么都吞不下去。
他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好,也不是没有姑娘为此迷恋他。
朱宝儿不就是其中一个?
年少无知时,他确然会因为女人的追捧迷恋心生飘然,甚至动过心思。
可如今再面对这些,他早已麻木。
这是第一次,一个女人用相貌来夸他,却不是因为少女春心的痴恋。
更像是……护短。
各花入各眼,保不齐就有觉得秦镇业秦定方相貌胜过他的。
可她这样的神情语气,令秦晁脑海中蹦出个与她一样的小人,小人则振臂高呼——
秦晁最好看,你们算老几,呸!
她知道他对他们的恨,知道他的过去。
但她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所以用自己的法子,帮他扳回一局。
有些幼稚,也有些不讲道理。
却意外的……动人。
他甚至荒诞的觉得——比他们两个长得好,真的是值得骄傲的事。
秦晁努力的分析她的言行,企图为它们搭配合理的原由。
如此,他才能时刻告诫自己,她只是单纯的替他不平而已。
一分神,秦晁忘了口里还含着水,毫无悬念的呛了喉咙。
他咳得惊天动地,明黛连忙递帕子帮拍背,又不厚道的笑起来:“得意过头了吧?”
秦晁缓过那一阵,整张脸都咳红了。
明黛故作惊讶:“原来不是得意,是害羞?”
秦晁凶狠瞪她,每个字仿佛是从牙根处磨出来的:“你、想、死?”
明黛但笑不语,权当认怂。
这时,大市内响起肃乐重鼓,市内顿时肃静。
司市着一身工整官服登上高台,宣读大市买卖条令。
秦晁收了玩笑的姿态,重新紧盯秦家那头。
待司市宣读完后,又行诸项仪式,忽的,一个明丽的少女偷偷从自家坐席下来,一边偷瞄自家情况,一边溜走。
恰好是朝着他们这头。
明黛认出那姑娘,是她前一刻见到在大市内闲逛的。
秦晁也看到了她。
他起身,拉着明黛就走。
“去哪儿啊。”
秦晁带她从另一边退出茶座:“换个地方?”
明黛飞快回头,往少女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
秦晁带着明黛走出一段,又寻了个位置继续监视秦家。
大概是之前就换了一次位置,这一次他做的同样自然,没什么解释。
就在他们第二次转移监视地后,秦镇业和秦定方忽然神色匆忙的离开茶座,往出口走。
同一时间,秦家家奴将秦家的货物自架上卸下,大有要结束买卖直接离开的意思。
秦晁看在眼里,露出一个懒懒的笑:“嚯,走这么快。”
明黛转眼望去,只见秦定方和秦镇业刚走到门口,迎面而来一支军队。
为首的将领高大魁梧,一身冷硬盔甲,面无表情的拦住二人去路。
隔着一段距离,明黛忽然晃神。
庭院,练武台,还有那个身穿软甲教她小擒拿的男人……
军队……
军服……
明黛缓缓起身,像是被什么牵引,朝着那边走。
秦晁正看着戏,见她直直朝着那头走,飞快起身拉住她:“你去哪儿?”
手上传来的力道震碎了脑子里模糊的东西。
明黛慢慢回神。
那一头,几个冷厉的士兵将秦家货物一番翻查,终于找到什么。
为首的将领眼色一厉,大手一挥,两人都被带走。
大事已成,秦晁再不必分神,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你怎么了?”
明黛茫然道:“秦晁,我好像想起点什么。”
秦晁神色一松,没说话。
明黛并未留意他的细微神情,继续道:“好像……和军队有关。”
军队?
她这样,自然不可能是出身行伍。
亦或是哪家将军的女儿?
军人多是武夫,五大三粗,能生出这样细嫩的小姑娘?
秦晁心里没来由涌起一股烦躁,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明黛回拢心神,迎上他的目光。
她似乎想到什么,苦笑一下:“差点忘了,你根本不信我记不起事情。”
秦晁下意识要反驳,都张了口,却无话可说。
起初,的确是这样怀疑过她的。
觉得她是不想露底,不想被落难时认得的人缠上,所以嘴巴紧得很。
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就不怀疑了。
好好地姑娘,若能回家,谁愿与他经历折辱与骂语?
秦晁无心再看戏,再次握住她的手:“走吧。”
明黛不解:“去哪里?”
“这里的戏看完了,我们去看点别的。”
明黛:“看什么?”
秦晁回头,供着耐心一字一顿:“看!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明玄:我生的,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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