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他比宋时宜高出一个头。
身上散着浅淡木香的气息，很好闻。
靠过来以后，轻易就将她整个笼在自己的阴影里。
两人的影子融化在地面，互相包容着变成一团。
宋时宜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在他碰到拉杆的前一秒松了手，后退一步，重新回到光线里。
重叠的影子轻轻颤动，交错着分开。
她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他变高了，也变得更好看了，只是眉目间少了曾经的少年意气。
并且。
五年来，这副清冷的模样分毫未改，叫人隔着好远的距离都能认出来。
反应这么平淡，多半是没有认出自己。
或者是，几年过去，早把她给忘了。
挺好，反正她也不是很想见到他。
宋时宜不动声色地将受伤的小腿往后藏了藏，拨拢碎发挡住自己的脸，礼貌摇头：“没事。”
淡淡的，同他客气的语调如出一辙。
叶知述搭在拉杆上轻点的手指僵了僵，看了她一眼，而后垂下眸子，没有说什么。
“什么没事，你的腿——”裴瑞希不干了，嚷嚷出声。
她感到纳闷，认识这么久，宋时宜根本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今天莫名其妙受了伤，这男人的道歉又显得毫无诚意，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
“真没事，走吧。”宋时宜不愿在这里多待，打断她，拉住她的胳膊往前走。
和叶知述擦肩而过的瞬间，木香飘进鼻腔，让她有一瞬间恍惚。
干燥温暖的味道，和记忆里他曾经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反。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
裴瑞希走出几步，忍不住疑惑又好奇地回头。
那个陌生的男人依旧站在原地，垂着头，手指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轻轻摩挲。
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成长长一条。
似有所感，他突然抬眼看过来，吓得裴瑞希赶紧回头，越发黏近宋时宜。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老张！”
到了烧烤摊，宋时宜熟门熟路地和老板打招呼，直接在门口小桌旁坐下。
“哎，小宋和小裴来啦，”老张看见她，乐呵呵地笑，“你们俩还是老样子？”
宋时宜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补充道：“再加瓶啤酒，冰的。”
“好嘞，小陈，给拿瓶冰啤。”老板管着手里的烤串，喊人帮忙。
裴瑞希拉开椅子坐下：“哟，宋姐今天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宋时宜踩在桌底的横杠上，支起胳膊托着脸颊，懒洋洋地接过小陈递来的啤酒，“好久没喝，都快忘记啤酒是什么味道了。”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啤酒瓶身上蒙着白色水汽，和空气一碰，顿时化成颗颗水滴，顺着瓶身往下流淌。
冰水落到宋时宜手上，让她的指尖一片冰凉。
这会儿倒不觉得冷了。
她随手拿过开瓶器磕掉瓶盖，浅色澄黄的液体从碧绿瓶口流出，倒进玻璃杯，浮起厚厚一层泡沫，咕噜噜地起伏着。
“来一口？”她把杯子往裴瑞希那里推了推。
裴瑞希疯狂摇头，像烫手般飞快地将玻璃杯重新放到她面前：“太难喝了，我可不会被你骗第二次！”
宋时宜笑出声，端起满满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又再次倒满。
裴瑞希没想到她是这个喝法，慌忙伸手阻止：“粽粽，你慢点，喝醉了我可带不动你啊。”
“不要紧，我有分寸。”宋时宜撑着脑袋，歪头去看杯子里的液体，细密小气泡沿着杯壁围成一圈。
她爸爸喜欢喝酒，在宋时宜上初中以后就会怂恿她喝几口，白的红的啤的，什么都有。
宋时宜觉得味道奇怪，每次都只肯尝一口，算是给她爸面子。
后来，上高中遇到了叶知述，她连面子都不愿意给了。
宋时宜记得有次聊天的时候说漏嘴，提了句上次和爸爸一起喝酒看电影，结果叶知述就生气了。
虽然他不说，也不会直白地表现出来，但宋时宜知道他生气了。
两人的班级隔了一层，宋时宜想趁着课间短短的几分钟见他，只能去旁边可以看到一楼走廊的过道上趴着。
这原本是宋时宜的秘密，她以为另一个当事人完全不知情。
可是那天，每节下课的时候，叶知述都没有去教室外。
仅仅几次去上厕所也贴着墙壁走，让她在楼上只能看见半边胳膊。
即使把头探出连廊的栏杆外也见不到人。
这直接导致一整天，宋时宜的心情都不太好。
明明最近下课后，叶知述都会待在走廊上透气的，为什么今天突然变了？
难道是因为知道了她在楼上看他？
放学以后她照例去找叶知述，想问问他今天怎么回事。
正好碰上对方要走，于是她不由分说地把人堵在教室里。
叶知述的态度极其冷淡，仿佛回到了两人刚接触的时候。
他拎着书包站在门口，背景是教室的大玻璃窗，夕阳在山头摇摇欲坠，粉粉橙橙的云朵铺满窗户，好像童话里的梦。
叶知述偏过头，只留一张清俊疏朗、线条明晰的侧脸对着她。
蓝白校服上洒满深深浅浅的光晕，长长的眼睫毛挂着个太阳似的，把整张脸照得明亮温和。
宋时宜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说——
“宋时宜，你能不能别喝酒。”
那是叶知述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不是疏离的“宋同学”。
“好像是挺难喝的。”宋时宜两杯下去，瓶里的啤酒没了大半。
老张正好端着装满烤串的铁盘过来，看见她豪放的喝法，“哎哟”一声，转头问裴瑞希：“小裴啊，她这是……失恋了？”
话到最后，刻意压得小声再小声，却还是被宋时宜听见了。
玩游戏有时候要靠听力，她耳朵灵得很。
“老张，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她把杯子往桌上一搁，没好气地拿起烤翅咬了口，声音含糊，“为什么不能是我升职加薪，来这儿喝酒庆祝呢？”
“胡说，谁会半夜来烧烤摊庆祝这种事。”老张半点不信，叮嘱裴瑞希管着她点，又回去烤串了。
等人走后，裴瑞希撞撞她的胳膊：“粽粽，你真要加薪了？你们搞直播的，还有升职这种说法？”
“……”宋时宜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好朋友，然后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齿微笑：“裴瑞希，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裴瑞希气呼呼地一掌拍在她背上，没搭腔。
宋时宜以为她懂了，接着转头吃烧烤。
没想到裴瑞希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大惊失色：“你、你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
“？”
嘴里一口烤肉还没咽下去，宋时宜拿惊诧的眼神望着她，不明白她是从哪儿想出来的这个问题。
“怎么都到失恋这一步了，也不跟我说？！”
“……”
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宋时宜喝了一大口啤酒。
自己选的朋友，再那什么也要那什么。
于是，她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语，解释自己和老张只是在开玩笑。
裴瑞希才反应过来，愣愣点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深夜，整座城市趋于寂静，全部热闹都被形形色|色的酒吧和夜宵店铺捕捉。
烧烤摊的人越来越多，周围很快变得吵吵闹闹。
光着膀子的男人聚在一张桌上喝酒，大声吹着牛；中年男士孤身坐在街边，面前摆了几瓶啤酒，低着头沉默；刚下夜班的姑娘们，一边吃串，一遍叽叽喳喳聊着八卦。
满是烟火和生活的气息。
只有她们这张小桌子比较安静，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粽粽。”吃到半途，裴瑞希又来了劲，神秘兮兮地说：“刚刚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总觉得氛围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裴瑞希摸着下巴思考半晌，皱眉摇了摇头：“不好说，形容不出来，我只是一种感觉。第六感嘛，你懂吧？”
“少想点有的没的，是不是最近又看偶像剧了？”宋时宜若无其事吃着土豆片，试图扯开话题。
“我没看，你别扯开话题。”裴瑞希虽然偶尔想法清奇、反应迟钝，但却总是在某些时候，对她话语里隐含的目的特别敏|感。
比如现在。
她抛出一个让宋时宜措手不及的问题：“哎，我的粽，你是不是认识他啊？”
伸手拿串的动作一顿，宋时宜缓慢眨了眨眼。
思绪忍不住飘回五年前的某个初秋。
那天下雨了吗？
好像是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吧。
毕竟在衡宜这座城市，每年入秋都伴随着漫长的雨季。
宋时宜总以为她将过去遗忘了。
然而回忆起来，才恍觉，原来每个细节都生动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
看不见阳光的白天，暗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
微微泛黄的叶片，被雨水打湿后黏了满地，成了她视线所及处唯一明亮的颜色。
寂凉秋雨斜斜地在风里飘摇，叶知述的眉眼发梢全部蒙上细密的雨雾，面色苍白，眼尾下垂，漆黑瞳孔里湿漉漉的，像是装进了整个秋天的雨水。
右眼眼皮那颗棕褐色的小痣沾了水珠，变得更加清晰。
宋时宜身上还披着他的外套，两人却已经隔了几步距离。
一个在伞下，一个在雨里，似乎注定没有好结局。
少年的体温透过一件衣服，暖着宋时宜的身体，开口质问的声音却低哑冰冷。
他说：“宋时宜，骗我很好玩吗？”
“看我成功掉进你随手编织的感情陷阱，被耍得团团转……你是不是在想，又多了一个可以炫耀的素材？”
她从来没在叶知述脸上见过类似讥讽的表情。
除了那天。
雨水没能让两人的神色模糊，反而将一切洗刷得越发清晰。
宋时宜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具体是什么心情了。
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现在想起来依旧是一团混乱的记忆。
大概是很累，很疲惫的吧。
心上摇摇欲坠的伤口，像一个在表面糊了层纸的孔洞。
原本她还能安慰自己，至少可以在冰冷的风雨里强撑一会儿。
可这点念想都被毫不留情地戳破。
所有积攒的情绪都在瞬间点燃，因为太满太沉重，反而爆发得悄无声息了。
否则，怎么能在叶知述说出“我真后悔认识你”的时候，依旧平静地点头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穿过那个被风吹透的空洞，从身体最深处传出来。
最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
“叶知述。”
“我们分手吧。”
“宋时宜！你不会真的认识他吧？”裴瑞希见她发起了呆，迟迟没有回答，震惊又激动地拍响桌子。
“什么？”宋时宜回神，慢吞吞地喝下最后一口酒，“哦，他啊——”
她扯着嘴角，或许是被啤酒冰到了，声音带了点哑。
“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