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从此世间再无王夫子
等洛江离坐定了，王夫子便进了门，手上却多了一根板子。
“姚姐姐，侬这是要我听课吗？”洛江离以为，这是姚蓁儿的安排。转头看门口，洛长君正在点头。洛江离会意，老老实实的端坐起来。
洛长君微微一笑，便离开了，暗赞秋芍机灵。
王夫子走上前，便给他讲起了本朝的历史，风物人情，各朝名人轶事。从当年的‘衣冠南渡’，到桓氏北伐，淝水大战，王谢桓庾顾等世家大族，无一不讲，无一不论。
可是洛江离，哪受的了这枯燥的说教，刚开始还在向姚蓁儿的闺房窗户望，过了半个时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气的王夫子，拿着板子，狠狠地在洛江离的手心上打了下去。
“哎呦，还打人啊？”洛江离吃疼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打得；既受府君大人所托，便可代行父劝，也打得。”
这王夫子本就难看的脸，就更像一铁板，让人生畏。洛江离只好不吭声，强撑着下，有一句没一句的受着。
王夫子突然恨恨的道，掷地有声：“虽然我大晋，百年前鹿失一角，遗失天下之中，偏居一隅，然则华族正统是焉。江淮以北，尽是夷狄胡酋，寡廉鲜耻，残忍嗜杀茹毛饮血，不得人心。只要我朝励精图治十年，厉兵秣马，他日选将北伐，堂堂王者之师，复克中原不是难事！所以不管寒门还是高门，平民还是士族，都当各尽职守，兢兢业业，以图厚望。”
两眼迷离的洛江离，倒是给震醒了。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着慷慨激昂的老师，洛江离生了三分敬意，七分佩服，鼓掌致意。
“一派胡言，书生狂妄！”
突然，一个女声大声，打断了王夫子的慷慨陈词。听声音，是闺房中来，不是姚蓁儿，又是谁呢？
“不知小夫人，何出此言？某读圣贤书，立天地之心，谋天下苍生，未尝受此折辱。尔如不能说出个子丑寅卯，那才是一派胡言。”王夫子感到自己作为男人，作为师者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因此不免有些生气，“请小夫人赐教！”
“说你胡言乱语倒是轻了，在我看来，你不过就是一介腐儒！书里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以为能背几句古人言，便可睥睨指点江山了？实乃大谬！我且问你，这大晋国流连江南百余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这才有了一隅之地。如今历经多次北伐，却无一次功成，何也？如今朝中何人可主伐？国中又有何物可伐？路有饿殍，野有白骨，穷者无立锥之地，卖儿鬻女，世家大族却是朱门酒肉臭，乐不思蜀。怕早就把他乡当故乡了！”
没想到姚蓁儿，一个女儿妇道人家，深闺之人，却对国事，颇有了解。
“可是，我大晋国，乃华族正统，礼仪之邦，那些猢狲岂能与正者之师旅抗衡？不过凭其蛮力逞能，一时之盛，时日渐长，必仰慕归顺，终将万国来朝！”
“什么华族正统，能当饭吃了？如今大晋国，将出豪门，兵归将有，拥兵自重，势大难制，就是一条破船。板子都腐烂了，不捏还好，一捏一定碎了。”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姚蓁儿一点儿也不留情面，异常的大胆狠辣。
这在大晋朝，议论国事，也是当下风行之事。否则清谈的士人们，坐在一起清谈的时候，不免太过无聊。
“江淮以北，华族早已被戮的所剩不多，血统不纯，以至于诗书不传，世家不昌，斯文扫地，礼乐绝迹，焉能是华族正统？”
“先生大谬！夫人不分贵贱，不分种族性别，均可诗书传家，尚祖继宗，岂是一家独为？九州大地，各族自有各族的风俗教化和正统，到底谁者为尊，还不是气力说话？”
王夫子听罢，额头冷汗直冒。
屋中女子，句句在理。想这大晋国，南渡近百年，至今仍然北伐无功，国中权贵，却日渐消沉奢华，早已没了当年的风骨和志气。当年的“南渡”，其实就是失败和逃跑。
此时非有经天纬地大才，霹雳手段，方可力挽狂澜，否则国势只会愈加的不堪。
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戚戚然，潸然泪下。
然而，诚如这妇人所言，人无善恶好坏之分。孔圣人也曾说过，有教无类。北人狼顾，若能诚心向善，未尝不能成为好学生，继承华族文明之大统。
倘若以华族正统自居的大晋，人人虽饱读诗书，却衣冠禽兽，不恤贫弱，不敬老爱幼，那就是失去了正统。如此中原逐鹿，谁得其手，尚未可知。
以今日之情，之实，之势，南风靡靡，政局日趋靡烂，那失去的中土大地，收复了又能如何？徒增刀兵人祸而已。
想到此处，似乎有所悟，难道自己以前，都太过偏狭了？天下不为一家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道，即为仁道，为苍生道。天下之人，不分南北，无分东西，均是众生。
士人，以天下百姓为重，何能以一家天下，一族天下为重？
亡，百姓苦之；兴，百姓也苦，何如哉？
“今日方知，吾乃小丑尔，昔日大谬！今日大谬！”
王夫之突然仰天长笑，良久不绝。
洛江离，目瞪口呆，他为‘姚姐姐’赢了这场辩论感到高兴。他听不太懂这些大道理，但是他知道，一定是姚蓁儿赢了。
可是这位王夫子，也不是什么恶人，他打心里还是亲近的，因此又担心这位年轻的夫子，失了心性，怪可怜的。
“今日受教于一深闺妇人，实在愧为人师，从此世间，再无王夫子！”
王夫子扔了戒尺，左腿一弯跪地，深深长拜，行的可是拜师大礼。可见此人，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甚是磊落，拿得起，放得下。
洛江离见了，竟然也学着样儿，长拜三下。
“在下王猛，祖籍北地长安，不知阁下，可否见赐芳名？”王猛以“阁下”相称深闺妇人，已是极为敬重。
“夫子何必如此大礼？区区贱名，无需挂念！”姚蓁儿隔着窗户说道。
王猛起身，失望的长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
洛江离却跑着追了上来，得意的附在他耳边轻轻的说了三个字：“姚蓁儿！”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王猛反复吟道，最后消失在了廊道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