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饥荒
荒凉的大山上,意外有一处山洞。
这是哪吒曾经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但久无人居,这里也荒芜了。
山洞潮湿又阴暗,晒不到光,冷得很。
已经进入深冬,这里却比外面还要冷,即便杨婵被哪吒养的比一般凡人要强健一点的身体来到这里也吃不消。
她抱着双臂,喷嚏连天。
哪吒拿出灯盏,一挥手,照亮了灯盏,一时间幽暗的山洞变得通亮。
山洞里浸着山泉水,滚到白色的石柱上,滴答作响,回音不断。
“就在这里吧。”哪吒说。
“这里?”杨婵又打了个喷嚏。
哪吒点了点头,从乾坤袋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厚实的披肩,一抖披肩,绕过杨婵的背,将她紧紧裹在披肩里。
杨婵感到温暖,身体松弛下来。
她抬头看向哪吒,听哪吒说:“这世间在盘古还未开天辟地的时候,宇宙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气。”
“这种气就叫元气。”
“元气自开天之前就有了,弥散在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它,都拥有过它,你我都一样。”
“元气混沌,盘古开天劈地创立三界,一气化为三清,上清气飞往上界,灵气充沛,万物繁盛,自成仙间;下浊气沉入地底,浊气弥漫,万物不生,是为阴间;无气的地界,一无所有,最初是一片空白的净土,后来帝俊创世,生出万物,女娲造人,有了人间。”
“人乃万物灵长,初生于人间时,时时被仙间和阴间两界侵扰,为了保护人,也为了维系秩序,防止天地人三界重新化为混沌的一片,女娲在补天之后,设下了禁制,严格划分了天地人三界,无人可以逾越界限。”
“然而,鸿钧心怀悲悯之心,给天界留出了一道口子,放下登仙梯,传道于人间,所有生灵只要能够在无气的人间,修炼到一定境界,都可踏上登仙梯,登入仙门。”
“修炼其实就是将抓住先天弥散在身体里的元气,排浊留清,与此同时,不断抓取天地间弥散的元气,化元气为灵气,利用灵气让自身不断充盈。”
“凡人的话往往连什么是元气都看不到,只能等到它慢慢消失在身体里,在生命彻底消亡的同时,元气也将重归天地之中。”
“就像所有人都会死一样,元气的存在和消亡是自然本身的因果。”
“那,修炼就抹灭因果?”
“不是,修炼是利用因果,”哪吒顿了顿,强调道,“是逆天而行。”
杨婵一怔,她喃喃道:“兄长也说过这话。”
哪吒“哦”了一声,终于开始好奇她兄长是何许人也了,他问:“你兄长叫什么?”
杨婵回:“他叫杨戬。”
“嗯。”
杨婵眯起眼睛,问:“你简单地‘嗯’一声算什么意思?”
“就是记住了的意思。”哪吒这种狂妄的人能记住谁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婵不满道:“我觉得你对我兄长很不礼貌。”
哪吒挑眉:“我这种人需要什么礼貌?”
自我认知很清晰。
杨婵踩了他一脚。
哪吒疼得嘶了一声,报复性地捏住杨婵的脸,继续说:“你在村子里难以心无旁骛地去学习化气为清的方法,所以,我带你来着闭关。”
“接下来,你必须跟着我心无旁骛地学,”哪吒把杨婵的脸当面团一样揉,杨婵拍开了他的手,他又继续说,“你现在觉得冷是因为用的是自己身体里的气,人的元气在排清去浊后就只有那么多,只有等你能够用外间的元气时,才能源源不断供应你自己的身体,到那时,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杨婵,等到你脱下外面这件大氅时,就算成了。”
“真的?”杨婵问。
“自然是真的。”
哪吒哄着杨婵盘坐在石床上,让她闭上眼睛,排除心中所有的杂念,跟着自己的意识寻找自己身体里的元气。
杨婵皱着眉,说:“怎么找啊,我找不到。”
哪吒抬起头,将手轻轻放在杨婵头上,温声道:“杨婵,你杂念过多,你首先要做的不是去找元气,而是摒除杂念。”
杨婵睁开了眼睛,老老实实地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有杂念,同时想着很多事。”
哪吒回:“因为你心里太能装了,什么都要塞在心里。”
此前是她的父母和兄长,后来是她家破人亡的仇恨,再后来是密云的命运,如今是哪吒和那一村的人。
她拥有着很多很多爱,却还像个什么也没有拥有过的人一般要死死地抓住分分寸寸。
贪婪极了。
哪吒沉吟许久,说:“你可能,贪欲太重了。”
“学会放下会好很多。”
“可我放不下,”杨婵眼睛闪着光,看着哪吒,说,“一件也不愿放下。”
哪吒一顿,略有迟疑地收回了手。
两厢对视之下,一方执着,一方迟疑。
最终,哪吒败下阵来。
他说:“至少,在你用灵气的时候要短暂地放下。”
“杨婵,我教你清心咒,你记住了。”
“好。”
哪吒那平和又缓慢的语调在幽静的山洞里回响,他念道:“冰寒千古,万物尤静。”
“心神合一,气宜相随。”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无生无灭,无垢无净。”
“无增无减,诸法空相。”
哪吒的声音落尽杨婵的耳朵里,她闭上眼,在心中跟着默念,当专心致志地专注在上面时,杨婵杂乱的心神真的慢慢收紧,合为一体。
当哪吒念完时,见杨婵入定,神色安详,呼吸自然,便知道事成,坐到一边等待。
呆在杨婵身边,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不过是简单
地看着她而已,一晃眼,就已过了三天,当他回过神时,被杨婵抓住了胳膊。
杨婵三日来滴水未进,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感受到肠胃灼灼,饿的头晕眼花,她十分虚弱地抓住哪吒,说:“我饿了。”
哪吒早有准备,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袋干饼,塞到杨婵手里。
杨婵面露难色。
哪吒冷哼道:“跟着阿大吃野草根都可以,跟着我连干饼都不乐意吃了?”
杨婵结结巴巴地说:“那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杨婵说不出来,她讪讪地伸出手,接过饼,咬了一口,咬不开,可怜巴巴地看着哪吒说:“太硬了,咬不开。”
哪吒盘腿坐在一边,闭上眼,淡道:“那就慢慢吃。”
杨婵还想争取一下,她拽着哪吒的衣袖,轻声喊:“老大。”
哪吒不理她。
杨婵声音变甜了:“师父。”
哪吒嫌恶心,甩开了她的手。
杨婵恼羞成怒,喊道:“哪吒!”
哪吒这时才慢悠悠地睁开眼,说:“如果你求我,我会考虑考虑给你想办法。”
杨婵觉得被羞辱了,跳下床,气冲冲地往山洞外走,边走边喊:“不用了!”
她转过身,掷地有声:“我就算吃草根也不找你帮忙!”
哪吒就像是有病,非得惹杨婵生气才高兴,他跟着杨婵出去,想把杨婵拽回来,但杨婵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会回头。
于是,他们俩一个追着另一个,直到杨婵饿得倒下才算消停。
杨婵醒来时,闻到了香喷喷的烤肉味。
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哪吒把一只烤好的大雁送到她面前。
杨婵眯着眼睛,眼神从兴奋到迟疑。
哪吒太混蛋,她怕又被哪吒捉弄。
哪吒被这一看,心虚地别过脸。
他人就这样,从来闯祸不考虑后果,招惹了杨婵,也只停留在招惹的层面上,完全没有善后的想法,哄人是别想了,他能自己梗着脖子下台阶就不错了。
而他递出和好橄榄枝的方式也非常朴素。
吃饭、给糖、送礼三件套。
杨婵已经习惯他这种操作了,然而,习惯不代表满意,她躺了回去,打算以死明志。
哪吒在一边说:“再不吃就真饿死了。”
杨婵闷声说:“那就饿死吧!”
哪吒:“杨婵。”
“我吃草根,也不会找你帮忙的!”说罢,杨婵给哪吒开了个后门,主动提出了自己真实的诉求,“除非你给我道歉!”
哪吒不识好歹,竟然问:“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杨婵背对着哪吒侧躺在床上,攥紧拳头,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这日子,别说三个月了,她三天都过不下去了。
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下,当
即出门。
哪吒问她做什么,杨婵说:“不用等到春日了,我现在就走!”
哪吒脸色忽变,猛地站了起来。
杨婵没理他,掉头就走。
哪吒不像之前一般就老老实实跟在她后头转悠着跟随,他一把把杨婵拽了回来,将她翻面正对着他,撞到了湿冷的石壁上,杨婵疼得喊了一声,哪吒也没管。
他紧盯着杨婵,山洞里的篝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安静极了。
两人皆呼吸急促,却硬咬着一口气,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哪吒抓住杨婵的下颌,问:“时间还没到,你凭什么走?”
杨婵昂着头,冷道:“时间是我定的,我随口一说,自然想走就走。”
哪吒瞳孔一缩,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随口一说?”
“对。”
哪吒的手滑到杨婵的脖子上,轻轻摁住,他问:“杨婵,你是在耍我吗?”
杨婵眼神落到他抓自己脖子的手上,虽然他即便是失去理智也始终没有将手摁下,但是杨婵还是反问道:“这句话,我该反送给你。”
哪吒一愣。
“哪吒,”她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小弟,徒弟,还是”她声音变得颤抖,哽咽,“随手捡的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流浪狗?”
哪吒的手立即发烫,他反射性地收回手。
杨婵失去支撑,无力地从石壁上滑跪到地上。
杨婵拼了命地把哽咽咽了回去,委屈却还是在心里翻涌。
她说:“我知道,你救我什么原因也没有,你就是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狂妄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
哪吒救了她是她的恩人,他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不怕麻烦,是她眼里最好的神仙。
她越是喜欢他,就越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就越不甘,然而这种不甘一次又一次地被她忽视。
她是个大麻烦,还有兄长要找,不愿停下旅途,也不会不识好歹的强求与哪吒的姻缘。
她什么也不会说的。
可她还是不甘。
如今这种不甘在哪吒随意对待面前又变成了难以言表的屈辱。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即便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人,但你的随手为之却救了我,我感谢你,你”
哪吒却颤抖着捂住了她的嘴。
他讨厌杨婵的自知之明,如今也恐惧着她的自知之明。
杨婵说不了话,就无法劝慰饱受屈辱的自己,她看着哪吒,浑圆的杏眼里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杨婵哭了。
哪吒心神顿时大乱,他毫无分寸地急切地去擦杨婵眼边的泪,杨婵却闭上眼,不愿看他了。
哪吒这时才迟迟地道歉,他说:“对不起。”
他又说:“杨婵,说好的时间,不要改了,好不好?”
他
竟然在求她。
他说:“你信守承诺,好不好?”
杨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说:“哪吒,你很讨厌。”
让她低头,让她屈辱,让她只能为之。
因为足够喜欢,所以让她十分讨厌。
哪吒微微一怔,良久,苦道:“我本就讨人厌。”
接下来,杨婵从抓取灵气到运用灵气只用了一个月。
然而,她的效果却还是没有哪吒说的那么好。
她披着厚实的大氅,还是脱不下来。
她冷,冷极了。
哪吒说她杂念太多,执念太重,无法心无旁骛地抓住元气,就只有微薄的灵气可以用。
但杨婵好像认命了,她说:“微薄就微薄吧。”
她望着阴沉的天,心觉不详,道:“我想要先下山。”
哪吒沉默着反对,但杨婵抬脚往山下走,他也只能跟着。
杨婵的感觉是对的。
天下大旱,秋收时庄稼歉收,农人手里没有粮食,当冬日里野草、野果以及可以捕到的野兽全部吃完以后,就只能用无法消化的泥土来填饱肚子。
紧接着,无法消化的泥土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一个个痛苦地死在家中,身体已经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肚皮却浑圆硕大。
死去的人会成为新的粮食为自己的家人、族人抑或是乡邻分食,以保活下来的人苟延残喘。
就算是哪吒见此惨状也忍不住皱眉,他知道杨婵怕鬼,走在一边,连忙蒙住她的眼睛。
杨婵却拿下保护她的手,直愣愣地望着这一片片人间烈狱,说:“这不是鬼,这是一群求生不能的人。”
他们路过了许多村子,虽然情况各异,但大致相同,当杨婵胆战心惊、披星戴月地来到她常住的村落时,久久徘徊在村落口,不敢进去。
她和哪吒滞留在村落外,直到朝日将升,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冒着寒风来到了村落口,等在一块大石头下。
哪吒认出那是玉琮,带着杨婵走上前。
玉琮一见到杨婵,那双麻木的眼睛立即迸发出夺目的光芒,他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因为饥饿,头重脚轻,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杨婵身边。
杨婵弯下腰,被他紧紧抱住。
“姐姐,”他兴奋地抬起头,说,“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你终于回来了!”
杨婵心里一酸,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
她问:“你娘怎么样?”
玉琮笑着说:“挺好的,你留下来的那些钱我娘让我藏起来,借着赶工,只每过两日取一点去陈塘关换一点粮食,谁也不知道,藏得特别好。”
饥荒必然会让人失去廉耻重新变为没有道德和规矩的禽兽,与死亡和贫穷伴随的,永远是掠夺和战争。
幸好,这一点一直艰难生存的阿大很清楚,保护住了玉琮和自己。
杨婵心里的紧张稍微褪去了一些,被玉琮牵着进了村子。
村落里人们闭门不出,但当玉琮拉着她,喊:“姐姐回来了!”
玉琮的姐姐还能有谁?
那些个紧闭的门户又接二连三地打开,最先出来的是阿大。
她双眼噙着泪,朝杨婵奔来,一把抱住了她,道:“你回来了。”
杨婵点了点头。
这时候,出来的人更多了。
姑娘、夫子、姐姐,喊的乱七八糟。
围着杨婵转悠的某一个农妇哭着拉着她的手,说:“姑娘,你是朝歌来的,神通广大,救救我的儿子吧。”
杨婵跟着她去了她家。
发现她的孩子饿得快死了。
杨婵也不嫌脏,跪坐在农家脏兮兮的地面,倚着床去看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之前她第一次抓取到灵气后点到额头的孩子。
他的名字也是杨婵改的。
他叫逢春。
枯木逢春。
然而,他没有逢春,却只能成为枯木了。
逢春显然认出了她,即便意识模糊,也依旧动了动虚弱的手指。
杨婵牵住了他的手,抬头看向哪吒。
哪吒朝她摇了摇头。
杨婵低下头叹了口气。
她摘下头上的簪子,哪吒抓住她的手,听着农妇的哭声,低声说:“你救不了他了。”
不要为了一个注定去死的人浪费自己稀薄的灵气。
这是哪吒的未竟之语。
杨婵听出来了,她想,神仙啊,因为超脱,所以,总是很凉薄。
“我知道。”杨婵看着逢春,见他四肢浮肿,意识模糊,说,“饿死太痛苦了,我只是想缓解他的痛苦。”
她挣开了哪吒的手,手中的发簪变为一盏莲灯。
莲灯被她放在床边,逢春的注意力被它引去。
杨婵则抬起手,将温热的手附在逢春的额头上,低声念着咒语。
莲灯散发出粉色光芒,那光飞到逢春眼前,逐渐消散了他的痛苦。
他神色逐渐安详,望着哭泣的农妇,喊了一声娘。
农妇哭的更加厉害。
她跪在地上请求杨婵救他。
可杨婵救不了他。
杨婵看着逢春,说:“他的病,我救不了。”
病?
什么病,连宝莲灯都救不了?
有的,这世上有两种病无药可医。
这病啊,
一是贫穷。
二是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