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给安西军留个种吧
大庆元和三年腊月,安西都护府所在的安西城外一片萧瑟。北风卷携着砂石撞的破败城墙咚咚作响,天空乌云密布。
“要下雪了。”一个斜挎腰刀,身着破败金甲的白发老者,伫立城头,身后绣着安西字样的旗帜,猎猎作响。
男人自言自语,微带血迹和尘土的战袍拂过脚下条石,缓缓向前。女墙边,白发士卒或坐或靠,垂头耷耳,几乎人人带伤,艰难撕扯着手中不知名的吃食。
其实那已经不能算吃食了,自秋后北莽围城已有三月,城中粮草早已断绝,军马早已杀光,连老鼠都被吃的一只不剩,此刻老卒们手中的吃食不过些草根树皮,而城中百姓早已易子相食,易妻相食。
同周边士卒一样,郭昕身上也带着连日苦战的痕迹,左肩战甲上漆黑一片,那是鲜血混合泥土的颜色。他抬手按在粗糙的箭垛上,冷峻的目光投向城墙下方。
乱石滚木混合着尸体鲜血,堆成一座座小山,城中大点的石块,房梁屋脊现在都在这里,再堆两天,北莽人就能踩着这些,轻易爬上城头,但郭昕知道,用不了两天了。
百步外,零星散布着几架冒着黑烟已然破损的投石车,更多的则暗黑血迹,北莽攻城士卒的尸首已被撤退时带走。
郭昕内心古井不波,继续将视线拉远。远处地平线上,一排黑压压无边无际,密密麻麻的是北莽营寨。
郭昕不禁唏嘘,安西军当年也是这般模样。30年前,他奉命驻守安西,成为安西都护,统御漠南300多个小国,当时威服四合,凭借大庆200年余威,以旗下一万安西军为主力,以诸国王军为胁从,便能掌控整个漠南,让北莽不敢轻易南下。
但从二十年前起,附属小国先后倒戈,有的投了北莽,有的跟了南蛮,郭昕四处平叛,却毫无建树。安西军越打越少,倒戈的小国却是越来越多。
他心里清楚,统御漠南诸国,靠的不是自己手下的一万安西军,而是大庆天朝上国的国威。可玄宗之祸后,大庆国力便每况愈下,如今日薄西山,哪还有国威。
反倒是北莽在慕容太后的监国下,国势俞盛,十五年前联合南蛮,一举攻陷丝路咽喉走马关,彻底封锁了安西与中原的通道,之后开始步步蚕食。
当时很多部将提议撤回关内,但郭昕明白,他们已经回不去了。没有朝廷的调令,擅自回撤等同谋反,是诛九族的死罪,郭家世代忠良,伯父郭仪平乱有功,加爵封王,进大柱国,位极人臣,百年后,更是得了一个武将的最高谥号忠武,一个武将能不被猜忌,死后又得忠武这样的最高谥号,实属不易,郭家的名声不能毁在自己手里,况且李家朝廷对自己也不薄,不仅放心的交托整个漠南,还授安西郡王,御史大夫等一众头衔,如果私自带兵回撤,落个谋反的罪名,郭昕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列祖列宗?
即便郭昕不顾个人名誉,不顾郭家满门忠烈的英名,私自带兵回撤,他们能撤回去吗,走马关已失,关外就是蛮子的天下,此去中原,遥遥万里,手下几个千老弱病残,如何能抵挡沿路北莽南蛮的骑兵袭扰,试想他们脱离城池,在茫茫大漠与数倍于己的敌人骑兵野战,怕是到不了最近的疏勒城,就得全军覆没。
为了保存实力,郭昕逐步放弃大片领土,将部众收缩到以安西城为中心的五座城中,五城互为犄角,守望相助。说是五城,其实除了安西城城墙是石头所建,其他四城不过是后来用夯土垒砌,外围配置以壕沟拒马。
五年中,他们已经不知道打退了多少次南蛮北莽的轮番进攻,每次蛮子都会留下几百上千具尸体撤退,而安西军虽然每次都依靠坚固城墙以少胜多,但兵员军械无法补充,只能是死一个少一个,五年下来,安西军已不足千人,郭昕不得不放弃周围四城,带领残部坚守在安西城中。
郭昕多年征战,劳心费神,五十多岁的年纪,就已须发皆白,曾经的刚毅脸庞,已被这塞外的寒风画满沟壑沧桑。
“大帅,已经清点完了,阵亡174个,重伤68个,轻伤200余人”一个缺了左臂,穿着满是破洞甲胄的银发老者,打断了郭昕的回忆,他虽然身形佝偻,但能看出,还在尽力挺直腰杆。
“知道了,还是老规矩,战死的兄弟们赶紧下葬,派几个人守七天,免得进了饥民的肚子,还有···算了···不用守了”郭昕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说完话又仿佛轻松了许多。
此次统领大军南下的是太后的胞弟北院大王慕容垂,作为北莽百年来最优秀的帅才,他的谋略,他的统兵能力,就连作为敌人的郭昕都佩服不已,正是他一手筹划属国反叛,指挥攻陷走马关,一步步将安西军逼到绝路。
郭昕坚信熟谙战阵的慕容垂,已经看出安西军的山穷水尽,明日一定会全力攻城,结束这长达二十年的拉扯。
所以战死袍泽的尸首,不用守了,明日之后,世上再无安西军。
人之将死,郭昕反倒轻松了不少,二十年困兽之斗,他累了,身后的士卒也累了。
“老许,咱俩搭档30多年了吧”郭昕扶着女墙,转头看着身后的独臂老兄弟许沉声说道。
“是35年9个月,王爷”许佑儒认真回答。
郭昕想了想,笑着点头确认,接着感慨“没想到30年光阴弹指而过,还记得当年在龙州第一次见你时,你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提着把剑就冲入军营,说了一大堆老夫子的话,结果看到我们处死叛贼,裤子都湿了。”
“哪有,明明是那天壮胆喝酒洒的”许佑儒反驳道。
“哈哈哈”郭昕爽朗的笑声响彻城头,周围老卒也纷纷跟着笑出声来。这是许佑儒被人笑了一辈子的糗事,却也是唯一一件。
笑声中,郭昕看着许佑儒,略带歉意的轻声说道“耽误你了一辈子”
许佑儒没有接话,抬手在他胸口锤了一拳,尽在不言中。转头看了一眼白发老卒中惟一的黑发青年,不等他说话。
郭昕便开口说道,“此事我已有安排,估计他们也有打算。”他们说的是白发老卒。
许佑儒点了点头,“那就好”,随即转身离去。
八百老卒陆续聚集城楼,站在郭昕面前。静静等待主帅的最后一次训话,他们脸上写满沧桑,却没有露出一丝恐惧,相反,眉宇间多了些许快意。
要结束了,终于要回家了!
“老兄弟们,北莽就在城外,我安西军当如何?”郭昕浑厚的嗓音响彻在城墙上。
下一秒,声音就被铺天盖地的吼声淹没。
“死战!死战!死战!”那是八百老兵的嘶吼,是他们出塞30年不得归家的乡愁,和浴血愤懑的集中爆发。
“既如此,郭某就谢谢各位了”郭昕抱拳胸前,缓缓躬身。
众老兵见状,登时跪倒一片,沙场沥血,他们没有哭,身陷死地,他们也没有哭,此刻却老泪纵横。
而弯腰鞠躬的郭昕,不觉眼角也溢出泪水。
“大帅,给安西军留个种吧”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说话,是死了两个兄长的孙四喜,“我们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可定安还小,他不能给我们陪葬,况且总得有个人回去报信吧。”说完便看向郭昕身边,从头至尾不发一言的消瘦青年,老卒们也跟着纷纷侧目。
青年高逾七尺,不算高大,脸颊棱角分明,面色有些发黄,一双狭长丹凤眼倒是格外明亮。
“父帅,我不走!”消瘦青年扫了一遍身前老卒,最后看向郭昕。
青年岁数并不大,只是满脸胡茬和多日苦战的疲惫,让他看着有些沧桑,他其实刚刚及冠,名郭存,字定安,是安西王郭昕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义子。
一代名将郭昕为何一生未娶,老卒们大多不知其中原因,只有几个家将和许佑儒知道,可他们个个讳莫如深。
老卒们只知道,郭昕青年时跟随叔父淮阳王四处平叛,玄宗之祸后,因功受封右散骑常侍,在年轻一辈武将中风头无两,可就在此时,他却主动申请巡抚安西,30年未曾入关,即便当年受封安西王,也没有按例进京,只派人送了道谢恩的折子。
10年前,外出巡视的郭昕突然带回来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面对满堂部将疑惑的目光,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只当众宣布收男孩为义子,赐名郭存。
郭存双眼充血,毫不闪躲的盯着老父亲,语调不高,却字字坚定,“郭昕之子,安能畏死,河西儿郎,岂敢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