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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同根难栖琳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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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初尧带着人连夜查封了两处永胜堂,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店内很多东西都未来得及转移,被大理寺掘地三尺般地搜查给翻找了出来。

    他们于隐蔽的地板和密室之下,找到了几十箱黄金和记录着来源不明的巨额收支的账本。

    在离开之际,他们抓到了藏匿于水井的永胜堂总店负责人,继而顺藤摸到黑市,当场捕获参与胎盘黑链交易者数人,其中不乏皇室宗亲之家仆心腹。

    几经拷问得知,原来不少贵门女眷听信了之紫河车有养颜补阴之伪效。

    或为长葆青春,或为使不愿回家的丈夫回心转意,她们趋之若鹜。

    这样一来,本就难得的紫河车更是紧俏了。

    作为妇女分娩后的胎盘,紫河车实际是一种特殊的人体组织。

    它的收集、收买、交易紫河车同贩卖人体器官并无太大区别,且更易引起伦理上的问题,也因此被剔除《大胤药典》。

    只是,妄念照人性,人心似鬼蜮,凡可牟取暴利之物,想要禁止谈何容易?

    随着流入黑市的紫河车供不应求,永胜堂为补齐货源缺口,开始借医馆盛名行诱骗、强迫寻常怀孕女子堕胎取胎之私。

    他们都知道,赵彩娘只是刚好被撞破的一例。

    说来讽刺,永胜永胜,分明是取自战胜病灶、给病人希望之意。无人得知,它是何时变了质。

    “此案一系事因禀告圣听后,父皇龙颜震怒,下令由大理寺与刑部联手彻查参与走私、贩卖与交易之人。”

    清晨小院内,他们在初升的朝阳之下,谈论着最阴暗之事。

    封初尧口干舌燥讲了大半个时辰,语罢缀了一口茶,看向沈鱼跃的目光又多了一层敬佩。

    沈鱼跃心里却在感叹。

    幸好昨晚她与封流尘置办了一些家具,否则他们三人今天就得席地而坐了。

    她揉了揉眼,追问道:“彩娘一案的具体经过,孙宏那边可有交代?”

    “他听说永胜堂落网便交代了一切。”封初尧殷勤道。

    赵东来背上赌债确如沈鱼跃误打误撞所言,是昌平赌坊的幕后东家永胜堂所为。

    依江夫人所言,彩娘与她儿子江云璃日久生情。

    正月除夕前天,两人私情被发现,江云璃向她提出去彩娘家下聘。

    她无法忍受有望一甲及第的儿子娶一个农女为妻,将他家法伺候一顿后,解雇了彩娘。

    彼时彩娘怀孕三月,未显身子,也不想失去这个孩子,除了弟弟谁也未曾告诉。

    赵东来为了偿还这笔巨款,知晓此时后便一直在诱劝姐姐打胎。

    彩娘起初并未答应,直到几天前,江云璃高中探花郎的消息传来。

    江夫人瞒着江员外派人请来彩娘,告知她这个消息,只道是宦海浮沉难料,江云璃步入仕途后必定会娶可帮衬他的京城贵女。

    虽早有预想,彩娘听了仍不免悲痛。她自知两人身份有别,回到家中便答应了弟弟去堕胎。

    只是喝下那碗堕胎药,感受到小腹的坠痛和自己孩子生命的流逝时,彩娘到底是后悔了,央求弟弟带她回家。

    可赵东来怎会答应?

    还款期近,若彩娘不愿意牺牲肚子里的孩子,依昌平赌坊的手段,到时候死的可就是他赵东来啊!

    只是替他还债而已,孩子之后还能再有,帮扶了他十五年的姐姐怎能在此刻的反悔呢?

    于是他顺手拿过烛座将她打晕,让孙宏继续剖取胎盘。

    “此案今早各州郡已张贴告示,并严打紫河车走私,永胜堂的幕后之人已交由大理寺与刑部跟进,现已然有了些眉目。”

    封初尧叹了一口气:“此案至此真相大白。”

    “恭喜九弟媳重获清白之身。”

    封流尘看了看藏住不喜色的沈鱼跃,垂眸道:“恭喜。”

    沈鱼跃如释重负,下意识往圈椅后背一靠,触及正在结痂的伤口,疼得她嘶一声坐直了身。

    接收到一旁封流尘半是不满半是无奈的视线,她揉了揉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坐在对面的封初尧看两人的互动,只觉这夫妻两人既熟悉又陌生,甚是有趣。

    “既然黑市的紫河车供不应求,有市无价,你给乔商陆的那瓶又是从哪里来的?”封流尘一瞬不瞬盯着她。

    少年的神情一如既往阴戾严肃。

    经过一夜,他仿佛已经猜出了些什么,异瞳盈盈却盛放着压抑的怒火,凶凶的模样有些像一只脾气很不好的缅因猫。

    沈鱼跃避重就轻交代了在相府的遭遇,只道:“沈承知管姬夫人要来送我的。”

    “可是你们关系并不好,他还用匕首划伤了你。”少年凝眸看她,不似全然相信。

    “谁知道呢,可能是道歉吧。”沈鱼跃耸了耸肩,“重点是姬月楼呀。”

    她印象中,与沈照舟青梅竹马的姬月楼才是被他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当初原主母亲晏记玉去世时,沈照舟为面上好看,三年丧期结束后才娶续弦。他迎娶姬月楼时,两人已经有了一双五岁的儿女。

    可既然沈照舟种情于她,按理说姬月楼没有必要购买紫河车。

    她本是扬州书香门第姬家的三房庶女,因私奔沈照舟,姬家已与之断绝关系。

    祖上名门望族的沈家没落多年,直至沈照舟傍上原主母亲才攀上个丞相,夫家底蕴不足,又没有娘家的财力,她哪来的钱买紫河车?

    思及此处,她食指扣了扣桌面,道:“相府姬月楼这条线也可查一查。”

    “相府不是你的……”封初尧闻言有些诧异。

    沈鱼跃嗤笑:“相府死活,与我何干?”

    这话封初尧不知如何接下去,眼神左右瞟了瞟,强行转移话题:“九弟,那角落里的椅子面上怎的有个洞?”

    两人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先前那把对角椅腿断了的圈椅正躺在院子的一角。

    “那是我们——”

    封流尘开口正想告知其即将作为柴火的效用,却被起了玩心的沈鱼跃抢了话头。

    “我们猫猫族放尾巴的地方呀。”

    “怎么,”沈鱼跃缀了一口茶,煞有介事道:“难道你没有?”

    封初尧呆了呆,将目光投向封流尘。

    后者看了看支着下巴,笑着望向他的沈鱼跃,别过头,低沉的嗓音轻轻‘嗯’了一声。

    封初尧:……

    沈鱼跃乐了,满意地不再逗弄人,转头问起殓房的尸首。

    “院内那些无名尸已经处理过了,”封初尧想了想,道:“只剩彩娘和赵东来的尸首因今日才结案还尚在。”

    “可是还有尚未弄清之处?”封流尘问道。

    沈鱼跃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我想殓了两人的尸首。”

    ——

    三人出门时已是下午,早春的细雨淅淅沥沥淌落。

    再次回到殓房,院内干净空旷,遗体们留在青石地板上的痕迹也正在被雨水一点点洗刷着,仿佛从未存在。

    来到厢房,赵氏姐弟正阖目躺在相邻的两座停尸台上,一个半身血污,一个利箭穿喉。

    “怎么突然想到为两人装殓尸首?”看着进进出出搬来白布屏风、衣物帕巾、瓶罐妆药与细妆刷的小吏,封流尘不由疑惑道。

    “倒也不算突然……”

    沈鱼跃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

    当初在桃林山看见彩娘的第一眼她便想过,不能让一条生命凄然的曝尸荒野。

    “听说过入殓师吗?”

    “那是专为遗体进行修复、整形和化妆的职业——”

    两人闻言愣了愣。

    身为法医的职责她已经做到,现在该履行一名入殓师的义务,去送这些往生者最后一程了。

    “赵彩娘也就算了,”封初尧没听说过入殓师,但能听得懂沈鱼跃之后的解释,不由气愤道:“为黄白之物残害亲姐之人,抛尸乱岗都不为过,也配一起躺在这里?”

    正在处理赵东来颈部箭头的沈鱼跃闻言顿了顿,不答反问:“那你觉得怎样的人才配如此?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良善之人,”封初尧理所当然道:“评判的标准自然是律法。”

    穷凶极恶者按刑量罪,下狱几载或斩首示众、五马分尸,诸如谋反的大罪连尸骨都不得被收殓,皆是罪有应得。

    像这般全头全尾,还有专人收敛尸骨,怎不是莫大的阴福。

    沈鱼跃默了默。

    这不是她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体会到时代观念悬殊之大。

    寻常百姓动辄流离失所,温饱尚且困难,少有人思及死后之事;另有权力统设律法,哪怕生得泼天富贵,一朝获罪,叫你凌迟便必不能留全尸。

    她理解这个时代没有“还往生者容,敬逝者,慰生者”的清晰认知,也知道自己无法兼顾所有人。

    只是,民间尚且有卖身葬别亲人的贫困者,他们未尝不是希望逝去之人有一个善终。

    生前浑浑噩噩,为生存奔走,死后难道仍无法了全尊严?

    铁律如此,她难以挑战与撼动,但只要有机会,她仍想尽力为这些人做些什么。

    “律法亦是人为制定,莫非一成不改?”

    一旁久久保持沉默的封流尘忽抬起头。

    他红着眼睛道:“昔日有女子引诱一妇人吸食阿芙蓉,妇人日渐成瘾,出现幻觉自焚而亡。数年后人们认识到阿芙蓉之害,举国封禁,违者处死——”

    “那女子昔日所行又该如何判断?她是否犯罪,是否是穷凶极恶之徒,死后该入阿鼻地狱吗?”

    见他反应这般激烈,沈鱼跃愣了半晌。

    自焚而亡……

    原主记忆里与此相关的,只有十年前废宫荒殿那件事。

    之所以叫废宫荒殿,是因那地方荒僻得没有宫门匾额,自然不知殿名云何,宫人便以废殿称之。

    遇难者是西域进贡先帝的胡姬萨吉,后被赐给还是皇子的今圣,亦是封流尘的生母。

    听说那一夜京都风雪漫天,落雪泠泠似玉碎。只可惜大雪扑不灭烧纵的焰,人间一夜霜雪覆,美人焦骨烬余温。

    飘雨从沈鱼跃身旁的窗斜入,坠进她后颈的衣领内,打断了她的思绪。

    房内一片寂然。

    她想了想,将封流尘拉到自己身边,轻轻捏捏他的手背。

    “很多律法与规矩的完善是在不断试错中完成的,试错的成本是死亡,是悲剧,我们都无法避免——”

    “活着的人只能往前。”

    母亲死后她时常这样告诉自己。

    “至于先前的问题,”沈鱼跃指挥着小吏们为两人盖上白布,轻声道:“往生者已经走出世俗与时间,他们生前所为不该由我这个送他们最后一程的人审判。”

    处理完赵东来脖子上的伤口,沈鱼跃挥退了一众不愿留下的小吏,埋头干起活。

    两具尸首损伤较少,保存完好,加上天气清凉,他们尚且用不到那种浸泡过二锅头的有着三四层的口罩,只需之后做好消毒即可。

    她的动作轻柔,缓慢,无声,可周遭却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封流尘两人静默立在一旁,看着她无言为白布之下的躯体做着清洁,神情是未曾有过的肃穆。

    换上一尘不染的新衣后,蒙过头顶的白布便可以折放在胸口。

    死亡时间越短的遗体处理起来越是迅速,沈鱼跃拿起临时弄来的简陋脂粉与小鬃毛刷,选择先从赵东来开始。

    铅粉太白,她调和好铅粉与胭脂的比例,一点点涂抹在灰败的面孔上。渐渐的,那惨败的面孔恢复了气色,最后竟是看起来如同睡着一般。

    整个过程给封流尘与封初尧带来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的行当,诡异的场景,却又如此庄严。

    只见垂首半晌的沈鱼跃抬起头,扭了扭脖子,看向窗外。

    窗外细雨倾颓,早春新发的枝枝尾蓊蔚洇润。

    沈鱼跃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湿漉漉下起一场雨来。

    她望了一小会,怅然道:“余生最后一个春日,可惜还是没能见到阳光。”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封流尘亦无言地将她与窗外的细雨尽收眼底。

    少年出神地想,比起焚燃于白茫茫的长夜,全身焦黑,连雪触之都不复纯洁地消亡,干干净净死在这样的春日,已然很好了。

    见沈鱼跃转过身,少年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理了理赵东来白布上的皱褶,沈鱼跃最后朝台上深深一鞠躬。直起身,不必回头也能觉察背后两道诧异的视线。

    她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无言且娴熟地开始她的第二场工作。

    女子的妆容较男子不同,虽都以自然为主,但却要更红润一些,胭脂的比例要增多,可太多太艳又会变得诡异……

    重新调制好临时购买的古代化妆品们,沈鱼跃来到赵彩娘一侧。

    执着黛螺的手刚抬起——

    砰!

    厢房紧闭的门被撞了开,一个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蟒袍的男子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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