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幽
莫离一怔。苏幕往常乖巧的眼色中，竟露出几分凌厉，混杂着失望与心疼尽数沉在眼底。
他松了松适才握紧的双拳，胜雪的掌心浮起点点殷红，低声解释道：“我并未想到……”
苏幕厉声打断：“能有什么是你莫四公子想不到的？您都可以上九天揽月了。”她睥睨一眼莫离，随后又安抚起在怀中的路景明。
好在那箭/矢并不准，路景明的伤口尚浅，但也足以让他吃尽苦头，少不得在苏幕怀中嘤咛几声，“妹妹救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已无力再吐出其他字眼。
“我在。”苏幕温柔地抚上他冰凉的手掌。
箭伤莫离也不是没受过，那日的伤口还深了几寸，他都咬了牙未哼一声，对比之下，莫离对路景明的嫌恶又增了几分。但感觉似乎不止于此，他看着苏幕那般心疼的模样，往常平静无波，缥缈悠远的心湖浮起一阵浑浊气泡，好似从心底抑制不住地升起，好似蕴蓄了数十载。
翻涌。宁静。翻涌。
莫离终于忍不住走近，想要说些什么，打断她一瞬的温柔。
他抿了抿有些干涩的薄唇，“得赶紧给找太医。”
苏幕冷笑道，“真是多谢提醒。”旋即指向殿外，示意他们离开，“你们最好有多远滚多远，本公主不想同你们有瓜葛。”
路景明又嘤咛几声，“好疼。”
苏幕烦躁异常，捡起适才掉落在地的“黄胖”，便往莫离身上砸，他却也不闪躲，鸦青的袍子上霎时染上了泥印。
莫离一肃容，沉声道，“苏幕，够了！”
“怎么，这就受不住了？你的苦头还在后头呢，若是能趁早遵了本公主旨意赶紧滚，日后说不定留你几分薄面。”
莫离不接她的话，只道：“莫某不知，今夜特派人来护公主，何罪之有。”
苏幕哂笑道：“我知你是何意。莫离，你那么聪明的人，肯定比我想得清楚。今夜来袭击的人并非要取我性命，而是要挟了我谈条件，断然不会危及我的性命，何至于使杀招？你不计后果地袭击，只是为了向晋王邀功。哪怕最后我和路景明都重伤，也好过刺客脱逃让你错失良机。”
莫离被包裹在夜色中，神色难辨。须臾，他冷哼一声，又不住点头笑道：“公主真是心思缜密。”
苏幕见他仍纹丝未动，不耐道：“你再在此处待着也是无济于事，就算禁军来了，我也不会让你有法子邀功。”
“公主的话，莫某觉着颇有道理，果然还是应该在此处候着。”莫离说着，理了理衣袖，又是一副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模样。
“你！”
苏幕而今无人相护，就算真要拿莫离怎么样，也只能秋后算账，当下只得听之任之。
见苏幕吃瘪的样子，莫离得意地摊摊手，好似极为纯良无辜。
二人正难分伯仲，却听不远处传来沉重脚步声，伴随着尖利叫声，“这边，这边好似有人！”
跳动的火把照亮殿前的甬道，随之而来的还有密密麻麻的人影。
莫离心下暗道不好：自己带来的暗卫们适才都中了刺客的阴招，一时半会儿难以跃出，若是待会儿被发现了，轻则，被糟了当成刺客同党绞杀；重则，会暴露自己在皇城内拥兵的事实。
莫离思绪翻涌。
这边厢，苏幕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仿佛听见了仙乐阵阵，难掩喜色，正欲张口大声呼喊，却忽觉天旋地转。
她被莫离打横抱起，稳稳带到了亭台中央。而殿内其他人则被暗卫拖向了角落。
莫离气息平稳，臂膀坚实有力，苏幕却有些慌乱，就算她昔年欢喜莫离，也只将他当做皎皎明月，二人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再瞧着莫离嘴角含笑，从容不迫的样子，苏幕的害羞化作愤怒，不住挣扎拍打，每一拳都铆足了劲。
莫离却纹丝不动，待外面人走近殿内，他才松了一臂，让苏幕站在自己跟前，另一只手托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
他的脸缓缓靠近苏幕，气若幽兰，“抱我。”
苏幕双眸微颤，语气坚决“我就算是死了……”
他再贴近几分，绝对的身高优势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你死了便罢了，你还想路景明因你而死吗？你已连累了觅柔，如今还想连累她的哥哥？”
莫离离得那样近，二人的鼻尖几乎贴在一起，苏幕再说什么都似喘/息。她瞥一眼角落里的路景明，胸/脯起伏不定。
来西南边寻昭懿公主的是禀笔太监执禧，见空殿内果然有人，他不禁拭了拭额间的密汗，若是今夜公主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和自己一众干儿子的脑袋怕是不保了。
一众人随着执禧往里去了，却见那夜雾缭绕的亭中央，有一对影影绰绰的璧人，明灭的烛光透过葳蕤草丛勾勒出女子曼妙身形，仿佛梦压星河偶遇的仙娥。
怀抱他的男子沉醉地低着头，仿若沉迷梦境。
此情此景本不应该打断，一位愣头青侍卫却开始嚷嚷：“什么人在此…”
执禧适时和止：“诶！”
他是机灵惯了的人，从那女子鹅黄的群襦和四蝶步摇，并了娇小身形，便认出了她正是今夜要寻之人。少不得在心中念了句佛，再朝同行的楚医行个礼，“多亏高人卜术卓然，这才得以寻得公主。”
被唤高人的楚医拈拈胡须，摇头晃脑道：“此二人缘分颇深，即便山高水远，重逢也未有尽时。”
一听缘分二字，执禧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好在公主只是幽会情郎而并非遇袭，不然……他想也不敢多想，只是做了手势，让周遭不再出声。
一时间，偌大的殿宇，只余火把上微妙的爆裂声，众人阒静得好似看不见的晚风，无声却情绪百转。
“够了没？”苏幕愠怒道。
“不够。”远远不够。
他抱着她，忽然莫名心痛。
苏幕的威胁声将莫离的思绪拉回，“你我的账，我会再记一笔。”
莫离笑笑，指尖轻抚她玲/珑曲线，“欢迎之至。”
可恶！
他明明知道自己最怕痒。
苏幕咬了牙，乱锤莫离后背，然而后者仍旧不动如松。
见此路不通，苏幕再生一计，“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太像宋怀舟了。”这人柳国人都认得，是出了名的赘婿，借了夫人的光在柳国耀武扬威，横行霸道。
苏幕这样说，是在骂自己借了公主的身份招摇撞骗，莫离当然懂得。但他毕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人，不仅不生气，反而更加开怀，“那还挺好，坐拥美色，山河无忧。公主可知，莫离的一片冰心比那宋怀舟的还要真上几分。”
莫离笃定苏幕是个脸皮薄的姑娘家，听了此话必然会争辩，同自己吵个天翻地覆。然而周遭人只会当这是打情骂俏，待确定公主无虞便会自行告退，从而留给自己喘息之机。
这边厢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哔啵响，那边厢苏幕已然接道：“既然莫离公子倾慕本公主，也不是不可以赏赐你些什么。来人！”苏幕朗声道。
莫离一怔。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苏幕现在脸皮比城墙厚，竟然顺着自己的话接了下去，最要紧的是，此情此景，她竟还好意思让太监侍从们近身。
执禧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公主唤了第二声，他才猫着腰走到她身前，只听这个权势滔天的妙龄女子，朱唇微启：“公公，替我去求了父皇，让他赐我一个面首。”
昭懿公主夜会情郎，广纳面首的事很快便在晋国上下传开了。人们不关心公主如何失而复得，如何受尽苦楚，却对这些香艳秘辛颇感兴趣，仿佛站在皇宫外的秃鹫，就靠着这些故事过活。待流传出好几个离谱版本：诸如公主夜驭三夫，面首大打出手之后，晋国皇室再无法忍耐，抓了几个话多的，割了舌头，周遭便安静了。
昭懿公主还是那个端方的公主，只不过多了几个面首而已，何须大惊小怪。
昭懿公主府在城南，正临皇城武器库之北，原是晋王新修的视察武器库的行宫，如今却径直赏赐给了公主，圣宠可见一斑。再者，晋律令有明确规定，皇城内禁止私自持有武/器过十件，即便连宗室亲王也无一例外，晋王却让公主住在了武器库旁边，既是对她的无限信任，亦是赐予她的殊荣。
公主府内雕栏玉砌，水榭楼台自不用表，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花/径，也是用的玉泰山上百年玉石堆砌而成。面首们被安置在府东的别院中，听闻有个最受宠的小白脸，有公主特批，不必每日困在殿宇内，而有时间在城内自由行动。此位“面首之首”名镇天下的，便是前柳国四公子莫离。
此人是晋王特向柳国求来的，既是公主喜欢的，便是天上的星星，晋王也会寻法子摘一颗。
这一切，自然是苏幕有意为之。
莫离能心甘情愿受了这顶帽子，脱离了柳国身世，便证明他想要的东西在晋国，而能支撑他继续计划的势力也不局限于柳国。苏幕允了他出去，便是刻意放虎归山，找他幕后的势力，到时连根拔起，才算报了血海深仇。
如今，关于莫离的计划，苏幕已察觉一二，他要做的必是政/变无疑，这一点从莫离夺了桑卓谷的虎符，囤兵京郊便可窥见。再者，那夜莫离为了杀刺客，也暴露了自己有暗卫在政/权/中/心的事实。他千里迢迢起兵，必然要里应外合，寻最佳契机。对苏幕而言，眼下她要做的，便是找准这个契机，以谋应对之策。
苏幕正在书房合计着，却听得门外婢子来禀：“公主，裕王殿下来了。”
自苏幕封了昭懿公主后，从未与王兄们有任何往来，连最亲近的裕王也未曾得见，他怎么这时想到来看自己？
饶是顾虑重重，苏幕也不得不出门相迎，进了厅内，只见裕王已倚在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睡着了。
苏幕：“怎的不早些来禀，让王兄等这么久。”
婢子惶恐答道，“王爷说了，让公主先做自己的事，他只是过来瞧瞧您，无甚要紧。”
二人的对话吵醒了裕王，他睁开惺忪睡眼，随侍之人便奉了上好的碧螺春。
他轻刮瓷杯，咂一口，“柔儿快请起。”
苏幕嘴角噙着笑，“裕王哥哥，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裕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半眯着，“柔儿竟然连今天也忘了？”
糟了，这怕又是觅柔与裕王的什么约定。苏幕知道裕王与觅柔从小便关系亲密，若非如此，二人也不会一同与皇帝微服私访，但那时三人身陷迷雾森林，若不是为了救裕王，觅柔并不会身陷险境。自觅柔流落民间后，皇帝便不再器重裕王，风头尽数被太子抢了去。
“哥哥说笑了，觅柔怎么也不能忘了今天呀！”苏幕绞尽脑汁，盘算着下一句。
他再一笑，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柔儿果然没有让本王失望，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记得小时候的玩笑话。”
“小时候的哥哥最疼柔儿了，柔儿怎么能忘呢？”
似是戳中了裕王痛处，他右手一放，瓷盖碰出尖利声响，“你们都退下！我要同妹妹好好叙叙旧。”
苏幕心下一凛。
待殿内只剩二人，裕王起身走到苏幕身旁，“失忆受伤的谎，只能骗的到菩萨心肠的父皇，你骗不到我。”
“哥哥这是何意？”苏幕的声音甜得一如往常，丝毫瞧不出慌乱。
“说罢，是谁派你来的？”他语气急促，不等苏幕答话，又自顾自答道，“一定又是太子那小人，不知从民间哪里找了你这么个人，还是说他会易容之法，特地请了楚人？……”
裕王自说自话许久，翻来覆去无非是太子如何构陷他，苏幕却有些乏了，按捺不住竟打出好大一个哈欠。
“放肆！”
苏幕的眼角还淌着几滴晶莹泪珠，“实话告诉你，我的确不是觅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