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流星
她的额间发长了些,略颔首真叫人看不真切来者何人。
觅柔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慌忙从案上拎起商祺。想来是莫离担心她安危,竟将自己最爱的配剑赠与了她。
“柔姑娘,是我呀。”苏幕展颜一笑,黑葡萄似的眼睛伶俐非常。
“你来做什么?”觅柔只当她是来找自己报一箭之仇的,内心惶惶。
“柔姑娘,你别担心,幕儿并无恶意。深夜冒昧前来,只为了与姑娘做个交易。”
“你我并无任何可交换之物,何须浪费唇舌。带着你的东西赶紧走!”觅柔说着,将苏幕好容易做的“颠不棱”摔倒在地,浓香稠白的汤汁洒在波月国产的缕曷毯子上。
可惜了。
“觅柔,事关你离哥哥,你确定不听一听?”
“离哥哥早就与你无任何瓜葛,你凭何能与我谈条件。”
苏幕淡然观察着。
觅柔并未看她,眼睛瞥向左侧,是动摇了。
烛火明灭,苏幕坐在黑髹漆的月牙凳上,斟了盏茶细品,尔后悠悠道:“入口微甜,醇厚茶香中融几分白松清冽。原来他还是喜欢‘清泉白石’。”
“这是离哥哥的秘方,你怎的知晓?”
“我早就说过,你离哥哥最是假意虚情,对人心口不一……”苏幕话未说完,便见觅柔摇头如浪鼓,心下也不想再劝,只捡了些“锋利”的话,“情之一字我虽未参透,但也知讲究个此间唯一、白首不渝。”
“够了!离哥哥与你亲近,不过是看着你与我想肖,他心里从来都只有我。你休要胡言乱语。”
苏幕果然不言语,从案上的青釉瓷瓶中倒出些糖霜,茶面轻蒙薄雾。
觅柔皱了皱眉,“暴殄天物。”
“世间繁华万千,并非只有莫离的喜好才是正道,我欢喜如此饮,便可饮个昏天黑地。我尊重自己的喜好,就像尊重你对莫离的偏爱一样。”
“你深夜前来,就是和我说些品茗之道的?”
“自然不是。既你心悦于他,我便不欲做横亘其中的天堑。”
“你莫高看了自己。”
“幕儿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只是怕碍了姑娘的眼。幕儿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担心哪天又讨的姑娘不高兴了,挨个一剑半刀的,小命不保。”
“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我只想借姑娘的身份一用。这别院守备森严,等闲出不去,若能得姑娘相助,苏幕定然绝迹天涯,再不打扰你们花前月下。”
“可是离哥哥并未说过……”
“你休要管他的喜好,只凭自己的心,想不想让我走?”
“这个……”
“他若因我离去便同你置气,你们的感情便如同娇弱无力的莵丝,何谈磐石无转?”
“离哥哥从不会对我置气。”
鱼饵上钩,苏幕再轻咂一口茶,带抹苦笑。
年少时,她擅自在莫离的茶中加了自己喜欢的秋海棠,竟让他将茶盏摔碎。那时,她以为是自己起得不够早,海棠香不醇,或是朝露不够清甜,才让他大为光火,却丝毫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懂他的喜好,而他又何曾珍惜过自己的真心。
原来混了些芬芳凝露的茶,回味如斯绵长。
往柴房去的路曲折异常,好在守备稀少,加上苏幕又着了一身觅柔的衣裙,顺利到达并非难事。
几日未至,腐朽的柴房门前又添了几方小飞蓬。
苏幕蹑手蹑脚,轻轻扒开细长蓬草,少不得一步三回头。
夜风刮过,野果簌簌落下,梧桐叶翻飞。
苏幕心中担心三哥安危,心绪随之起伏。
“嘿——!”
忽有人从背后一拍,苏幕惊恐万状,几乎跌倒在地。“哈哈,你看你的样子!”
苏幕嗔怒道,“苏琰,现在是玩笑的时候么。”她一转身,却见苏琰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十分得意。
“快看看你三哥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这是那位故知给的?”
“正是。那曾老伯和爹爹共同上过战场,那时的戎装竟然刚好合适。老伯还赠了我们两匹良驹,星夜便可至柳国边/境。”
“当真?”
“你三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此时正系在城郊的歪脖树下。”
“太好了!”
苏幕恨不得当下跳起欢呼,毕竟归家之路可期,莫离的恶性也离昭然之日不远了。思及此,苏幕当下觉得苏琰更俊俏了三分。
虽然苏琰平常散漫翛然,但苏幕知道那是他韬光养晦之举,今日见他形容,便晓得自己的猜测无误:苏琰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将功补过”的时机、一个能让他不再背负“懦弱”之名的时机。
苏幕信他,信他总有一天能猎马天际,建功立业。
“你这样看着我,真是奇怪得紧。”
“虽然你这模样好看,但如此出去肯定不行。”
“我刚怎么出去的,现在还怎么出去。有三哥在你怕什么?”
“你是忘了你怎么被莫离抓住的了么?”苏幕压低音量,“我方才便发现今夜的守备比往常紧了许多,不晓得是不是莫离有大动作。你看这四方天际,巡夜之人依稀可辨。”
苏琰展目而望,果然比一个时辰前多了不少,断然不能贸然行事。
苏幕从怀中掏出一件粗布衣裳。这是她在府里一直穿的款式,也是唯一选择。三哥穿着婢子的衣服,加上夜色相掩,顺利出逃的机会大大增加。
苏琰一瞧,叫苦不迭:“你让我换了这身劲装,穿这妇道人家的衣裳!我不依。”
“想不想出去,随你!”苏幕手一扔,麻布衣服罩在了苏琰头上,很是滑稽。
往正门去的路上,人是越发多了起来。
虽然有些婢女守备们不认识觅柔,但看她的衣服制式也晓得要以礼相待。
莫离回来尚余半个时辰,苏幕算准了时辰,以不减端庄的脚程徐行。
过了青晖桥,绕过雕镌水兽飞云的照壁,正门便在眼前。
阍者已执剑肃立,正欲行礼。
却听门外不远处传来阵阵嬉笑声。
苏幕不可置信地抬眸,瞳孔因惊讶而放大。
只见人群中,有一人白衣胜雪,被簇拥着往院子跌跌撞撞而来,俊逸身形穿梭于清浅疏影间,仿佛醉酒月上的仙人,花影疏懒地爬上他融融衣衫,似倩人相扶。
莫离竟提前了这么久回来!
苏幕心下大骇,却见斜前方出现了苏琰身影,他几乎避无可避!
苏幕尚未思虑周全,却已然飞身到了莫离跟前。
周遭人迅疾安静下来,莫离也收起了笑容,睫毛微颤,染上一层不可辨的眸光。
“柔儿怎么来了?”
“想你……离哥哥了,便过来瞧瞧。”
他嘴角浮起一泓浅笑,双颊绯色更显殊异。
苏幕的心突突地跳,却感觉一双温柔有力手覆了上来,他的手掌那般大,将自己的紧紧包裹,“柔儿乖,哥哥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这是晋王赏的上好秋露白,我们可以月下共酌。”
他的笑容那么好看,苏幕一时怔住。
却见他的脸朝自己贴近,在靠近的瞬间,倏忽转向耳际。
混杂着酒香的呼吸略过肌肤,怕痒的苏幕几乎难以忍受,他哑声道:“老地方等我。”
什么地方?
怎么个老法?
苏幕一头雾水,却不得不娇柔道:“好。”
莫离不自知地给她出了个难题,又不自知的“监视”着她回了府。
虽然半路遇上了“程咬金”,但好在苏琰成功掩人耳目,带着自己收集到的全部证据,成功出逃,苏幕难掩欣喜,中途倒也不忘拦下行述,为自己铺条路。
被伺候着清洗一番,莫离意识清明了几分。
“恭喜公子,今夜晋王龙心大悦,对公子又恩待不少,连那驸马爷也被比了下去。”
“晋王向来没将驸马当做宗室的人,提防甚至比外人还要胜过三分,毕竟他前阵子还企图‘通/敌’。”
“还是公子手段高超,那郦食其根本不敢邀功。”
“找到觅柔的功劳可以归他,但若自视过高,岂不是把‘公主流落民间’的事看成是个了不得的罪过,这让晋王情何以堪。”
“公子说的是。”行述看今夜公子话多,便晓得他心情大好,又壮了壮胆子道:“公子容禀,适才公主说,好酒必是要在好地方饮。老地方腻味了,想寻一处清风徐来、水落石出之地与公子共赏。”
清风徐来,水落石出之地在柳国别院,便只有沁芳溪上的采莲船了,莫离虽觉些许不对劲,仍觉此处妙极,便点点头,宠溺道:“随她欢喜。”
行述笑逐颜开地回去复命,迎面却撞上了一脸阴沉的之风,他总是这样,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之风不理他,径自进屋关门。
“主子,上面已近知道了此事。”
“哦,怎么说?”
“上面很开心,说让我们加快进度,不容有失。”
“今夜布防地如何了?”
“各院都派了我们的人把手。”
“嗯……还在这跪着做什么,退下吧。”
之风吞吞吐吐,“公子,有些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晋王今夜此举,看似是欢迎公主,实则是摆明让各方势力争斗,奴才看那文皇后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等到明日,公主滴血认亲的流程讫,她便是晋王的公主,再无回旋的余地,各方势必会有动作。不得不设防啊。”
莫离冷眼笑看,“依你看,当如何?”
“属下认为势必要找个人先替着公主消灾。”
“你的意思是?”
“属下认为,先把苏幕姑娘带到公主房里,若无事变罢,若有事也好兴师问罪。”
莫离不言语,定定看着之风,似要将手中书页揉成粉齏。
“公子,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事成之后,属下定将此事如实向上禀报。”
莫离倏忽展颜,“说得那般高深,不过小事一桩,你自去请她便是。”
却说那边厢,扮做觅柔的苏幕慵懒地躺在采莲船上,欣然回想起往日与哥哥们在市井享受夜航船的时分,那时秋夜稻花香,他们也是载酒同游,共赏春华秋实。
“柔儿真是好兴致。”
莫离来了,苏幕并不讶异,她晓得莫离能分毫不差地找到地方。她讶异的是,往常随其而至的幽幽兰香,竟然被淡淡蔷薇香取代,想来莫离近日做了不少悦君心的事,才得到了这些进贡佳品。
“离哥哥,真是叫柔儿好等,一定要先自罚三杯。”
苏幕笑吟吟起身相迎,伸手接过秋露白,便替莫离慢慢斟满一杯。
她心下已有计较,每一杯回酒,都只是虚饮。
想来莫离并未料到“觅柔”酒力如斯,竟生出了几分尽兴之感,怡怡然几欲乘月而归。
苏幕从背后环抱着他。
流星坠筵,水波瑟瑟,本是一对璧人。
苏幕心下却暗流涌动,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她一咬牙狠心一推。
扑通——
“你!”
随即又是扑通一声,自小在水边长大的苏幕一身技艺得已发挥得淋漓尽致。
她头也没回,顺着水路而下,游到了柳国别院外。
歪脖子树是苏琰特意找的,十分好辨识,苏幕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处,恨不得飞身而至。即便是衣衫尽湿,却也不觉萧瑟。苏幕心中只想快点,再快点,丝毫没有察觉并未有人相迎。
待走近了,才发现两匹良驹皆被枭首,汩汩血流中,有一个依稀可辨的人身。
“苏琰!”
苏幕颤抖地将他扶起,却见他气若游丝,双眸涣散,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我果然应该……”
“战死在……”
“在十七岁……那……”
他话并未说完,便没了气息。
“三哥!!!”
“是谁,到底是谁!”
苏幕颤抖地寻找苏琰的伤口,却赫然发现放在他怀里的图纸都没了。
全没了。苏幕心下一凉,嘴中一腥,竟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鸣嘀声传来,芜菁根矢尾上连缀着烟火,扶摇而上,遽然照亮北边墨蓝色夜空。
柳国别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