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横滨的黎明（完）
对真姬来说, 这一觉睡得实在是太长，又太短了。长到足足有八年，短到仅仅有八年。
一瞬间从八年的岁月里挣扎脱身出来的感觉不太好受, 记忆乱成了一团不说, 耳鸣声都快响出一首交响曲来了。
少女抬起左臂，将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
手背上的温度与额头相比要稍微凉一些, 不同的温觉混在一起，反而产生了两处皮肉融化后合为一体的错觉。
中原真姬躺在床上, 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了足足五六分钟，才勉强能听清外界的声音。
“好晕哦, 我快要因为脑溢血死掉了。”
熟悉的男人的嗓音。
“哈？你不是喜欢上吊么, 那就在上面吊着吧。”
语调略微高昂，光听着都带几分傲气的声音。
“不, 你不觉得挂的方向反了吗，中也。我吊的是脖子，你吊的是脚……嘶！中也！你难道是那种有特殊癖好的人群？”
“……你死定了。”
门外一阵噼啪乱响，隐隐还能听到匕首切进木板的声音，片刻后又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响。
“你是毛毛虫转世么！？等下, 喂, 太宰！？”
中原真姬：在, 请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外面过于热闹, 以至于真姬没能憋住, 低声喷笑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往边上摸了过去。
“喂, 和——”
真姬摸了个空, 太宰和也不在她身边。
‘书’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枕头边上, 它不会呼吸, 也不会笑着说‘真姬，早上好’。
啊…我想起来了。
真姬刚刚扬起的笑凝固在脸上，她的嘴在微笑，但眼睛已经变成了哭泣的形状。
和也已经不在了。
当干部中也推开客房的门时，他看到真姬在哭。
女孩哭起来的样子很安静，她不大声哭闹，目光没有任何聚焦地注视着前方，只有那只鸢色的左眼里淌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泪水。
泪滴落在那本放在她大腿上的书的书页上，将纸张洇湿了一部分。
“…真姬？”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人，按理来说真姬是会感觉到喜悦的。但她看着干部中也，心里却跟一滩死水似的。
果然，我就是这种人啊。
中原真姬在心中审判着自己。
每个人都说我是个热情开朗的好孩子，说我是个能够散发着温暖的热度，照亮他人的太阳。但比起太阳，说我是月亮没准要更贴切一些。
因为月亮是‘偷光贼’哦。
月亮偷了太阳的光辉，而我偷走了妈妈、和也、还有很多人的热度。因为大家给予我的分量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才会让人有一种我可以自行发热的错觉。
“好久不见，中也。”中原真姬勾起唇角，向他伸出了手。“久别重逢，来个爱的抱抱吧！”
但看着眼前的真姬，中原中也却皱起了眉头，丝毫没有上前拥抱她的意思。
这个发色鲜艳的女孩哪里是在笑啊，她的眼睛里别说笑意了，根本连一丝丝的光亮都没有。
“中也？”
真姬歪了歪脑袋。
几个世界走了这么一圈之后，中原真姬看起来要比从前结实了不少，起码没有那么孱弱伶仃了。
她的手腕上多了些肉，骨节的凸起再没有那样明显。但在这具渐渐丰盈的身体里，中原中也却看到了一个枯萎干瘪掉的精神。
“你在干什么，呆子。”
“？”
中原中也大步上前，一拳垂在她的脑袋上，把真姬整个人锤得傻了一下。她瞪圆了眼睛，抱着自己的脑袋瓜陷入茫然。
我是谁。
为什么我挨揍了。
赭发男人一把扯住她的衣领，把坐在床上的少女整个扯了起来。真姬不得不跪坐着直起身，放在她膝头的书也扣在了床上。
“太宰和也那小子拼了命地想救回你，难道想救的就是这么一个蠢到家的你吗？中原真姬，你不是一个挺坚强的人么！”
“坚强…”真姬望着对方钴蓝的双眼，低声说道，“我根本就不坚强。中也，我当初真的很想就那么从港口mafia的大楼上跳下去，死个干净算了的。”
真姬的这段话让干部中也愣了一下，而门外早已经停下动作的首领中也长出了一口气，闭上自己的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亲口听到真姬——恢复了记忆的真姬——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而真相比猜想更让她痛心。
真姬是在几岁时想到死的？
十五？十三？还是十岁？
真姬又说：“虽然我有好好地站起来，回到大家的身边；虽然疼到受不了，但我也有试图多忍耐一些，努力活下去…但是这都是因为有和也在后面推着我。现在…和也不在了。”
少女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袖，她执拗地盯着男人，在质问对方的同时，也是在质问自己。
事到如今，好像谁都有错，但是又谁都没有错。
一个接一个的选择跳到他们的面前，不管选择哪个，后面紧随着的都只有痛苦。
“…我要选哪个才好，是选择乖乖地活下去，还是跟着和也一起去死？”
“啊……不过说这些其实也没有意义，因为等到世界真的重启的那时候，就是‘中原真姬’死掉的时候了。”
就算一切回到最初，她从零开始再度长大，但那个时候的她一定不再是现在的自己了——现在的真姬会被新的真姬取替、杀死。
但这样也挺好的，因为我终于能去死了——跟着和也一起。
身在这场命运中，从始至终都被‘取舍’二字桎梏着的首领中无法回答她，被书扭曲了命运从此失去选择的力气的太宰治也没办法回答她。
但是，有一个人可以。
“…你是傻了？”
“哈啊？”
中原中也搓乱了真姬的头发，“给了你两个选择，你就乖乖地只从这两个里面选？什么玩意，人生难道是二选一的选择题？”
“听好了，真姬。我是不清楚你们的那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从我自己的视角来看，我觉得太宰和也那个混小子唯一不会做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太宰和也绝对不会杀了你。”
“！！”
“你自己想想，他是不是最爱…咳，喜欢你了？”
说起某个特定词汇，中原中也有点别扭。
这种白菜被猪拱了，他又不能出手的烦躁感…
中原中也：“既然他这么在乎你，那你觉得他会抹消你的一切，让现在的‘中原真姬’彻底消失？不会吧。”
“不过是被蒙住记忆和感情，一切从零开始而已。你难道没有自信找回记忆，然后迟早有一天找到那个小子，把他揍飞么？真姬。”
就算‘中原中也’的身体里装着荒霸吐，就算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并不认为他是人类，就算他的人格有可能只是由人类编写的2383行…但抛去这些，他本质上是自由、肆意的人。
“切…”门外的首领中轻啐了一口，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真是的，真是当首领的日子久了，人也他妈的开始畏手畏脚了。…像个什么话，还要让另一个自己提醒我。”
“喂，太宰。你给我听好了，想跳楼就干脆地给我跳，这次我绝对会把你救下来的。”
“你的个人意愿？哈，我不管了。”
太宰治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鸢色的虹膜中映出了她的身影。热情的枫叶落进枯叶堆里，将深秋濒临枯死的树林点亮了。
…
一整个世界苏醒时是什么样子呢？
星河从遥不可及的远方向着此方汇集，将凝滞的世界托起，然后有一只看不到的手温柔地将世界倒转。
时间在向后走，死去的人睁开了眼睛。
一开始活过来的是天空，然后是云朵，再接着才是风。等注意到的时候，太宰治已经站在了天台的边缘，而中岛敦正向着他大喊着什么。
“啊…”
太宰治望着脚下，发出了没什么意义的感叹声。
“太宰先生…对，那边很危险的…请回来这边吧！”
中岛敦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太宰治望着这个身着黑衣，颈上也紧紧束缚着项圈的中岛敦，目光中没有怀念也没有感叹，他只是看着而已。
“唔…但是要来不及了。”
中岛敦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半步，惶然地问道：“什，什么来不及了？您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告诉我的！我来做…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为您做！所以求求您，求求您活下来，太宰先生。”
“那真是谢谢你了，敦。”
太宰治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背后的风吹动了他身上的大衣，那条红色的围巾被狂风卷起，随着横滨那无声的、透明的风飞向了遥远的地方。
太宰治的脚跟越过了边沿，于是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倾倒。
他飞了出去，像一只黑色的大鸟般飞了出去。又因为翅膀早已经折断，便只能被重力扯向地面。
“太宰先生！！”
“碍事，给我闪开，小子！”
一道身影拨开中岛敦，毫不犹豫地从天台一跃而下，如闪电般冲向了坠落的太宰治。
她身穿着宝蓝色的西装，披着赭色的卷发，双眼是与这件西装相衬的钴蓝色。
“喂，太宰！”
“中也，你这身配色真有够难看的！”
风把太宰治的声音扯得破碎，但中原中也神奇地听懂了。她冷哼了一声，抽出背后的匕首，将偏下方的大楼玻璃窗打碎。随后，在追上太宰治的同时，中原中也毫不犹豫地一脚扫向他。
太宰治被她这一脚带向大楼的方向，直接摔进了大楼内。
这一下可摔得他不轻，保守估计断了一根肋骨，率先着地的右侧手臂和大腿骨估计也折了。
“…啊，亏了。”太宰治躺平，望着头顶嘀咕道。“应该仰面着地的，运气好估计就摔破脑袋死了。”
中原中也踏着墙壁刚走上来，就听到了这家伙的自言自语。她嗤笑了一声，脚上的高跟鞋鞋跟直接踏碎了他脑袋边上的玻璃。
太宰治的脸颊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我说了吧，我绝对会把你救下来的。”
“哇太烦了，为什么中也的记忆没有消失啊。”
“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鞋跟戳进你肚子，不，鼻孔里！”
刚要开口的太宰治沉默了。
捅肚子就算了，鼻孔是什么？
“中也，你好恶心。”
“……………闭嘴。”
青色的天空记录下了这一切。
这一年，太宰、中也，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