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横滨的黎明（六）
快速翻完了手头的这叠纸张, 太宰治随手把它合上，抬手递给站在边上的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夹，微微怔了一下。他的视线顺着太宰治的苍白且缠着绷带的手腕向上, 最终落在了鸢发男人的脸上。
太宰治的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虚伪假笑。抛开这张面具, 这个男人的真实表情一定是冰冷而漠然的。
眼前的这个太宰治让坂口安吾既觉得熟悉, 又格外陌生。
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安慰的, 就是这个太宰治与他并不是熟稔的友人, 而是纯粹的陌生人。
在知道这个太宰治是港口mafia的首领时, 坂口安吾甚至想要祈祷在对方的世界里, 那个人依旧好好地活着。即使在回过神来之后,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间接地害死了挚友…这也许已经成为了坂口安吾一生难以摆脱的噩梦。
而眼前的太宰治如同看破了他的所思所想, 丢出了一句在种田山头火耳朵里显得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话。
种田山头火把首领宰代入到武侦宰, 自行解读掉了。
“好复杂的目光，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以为我会兴高采烈地告诉你什么好消息？”
坂口安吾顿了顿，这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夹。接着他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用这个动作遮掩住脸上的表情。
“抱歉，我听不懂您这话里的含义。”
“嘛, 开玩笑的！”
好不容易送走了面前这尊大佛，种田山头火端起面前的茶杯，就着已经凉掉了的茶水嘬了一口。
太宰治这个人啊, 不管是自己这个世界原装的，还是从隔壁世界进口的, 都会让种田山头火觉得头疼又忌惮。
智多近妖, 说的就是这种人。
偏偏世界上最不缺的又是这类天才, 在这个年代更是堪称井喷式增长。你对我不服气, 我对你也不服气，谁也奈何不了谁，跟玩套娃一样，心思都叠出七八层了。
“真是有够难搞的…走吧。”
“…”
“坂口？”
坂口安吾又推了一下眼镜，捏紧了拿着文件夹的手，“没什么，种田长官。”
太宰治丢下的那句话实在是让人无法不在意，坂口安吾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拨通了某个人的电话。
第一次没能接通，在第三次时才终于被对方接起。
“上午好啊，安吾。没想到还会有你主动打电话给我的一天呢。”
坂口安吾吸了口气，“…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太宰。”
“活着。”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几个音节，重重地锤在了坂口安吾的心脏上。
电话对面的男人嗤笑道，“有空在这里旁敲侧击、做白日梦，不如清醒一点如何。啊…我都忘记了，安吾，你也是身不由己呢。”
丢下这恶意满满的一句话，对方挂断了电话。
坂口安吾捏着手机，陷入了沉默。
在某个世界中，他的挚友还活着——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但是在欣慰的同时，这又会让人产生更深的落寞感。就仿佛面前被谁摆了一张防弹玻璃，它很厚，厚到人看向玻璃对面的美好画面都会觉得不真实。
而另一边，窝在宿舍沙发上的太宰治丢开了手机。
他的风衣被丢在地上，乱糟糟地堆成了一团，躺在空酒瓶和空罐头中间。等太宰治之后再把它捡起来时，那上面必定会留下一道道褶子，但他完全不在意。
太宰治与坂口安吾有着相似的感想。
雾里看花，水中看月。
越是看着对面的风景，他就越是疑惑。疑问越堆越多，最后变成了憎恶和呕吐感。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那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织田作之助就必须接受死亡。
“……能用自己这条命换下织田作，你还真是赚大了。”
虽然也应该说是亏大了。
……
欧式风格的书房内，中原真姬正环着手臂，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读到一半的书扣在她的肚子上，随着她安静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她无意识地侧了一下身，那本书便‘碰’地一声掉在地上，引起了背对着她站在书架边的少年注意。
看着睡成一团，连这么大的声音都没能吵醒她的真姬，太宰和也无奈地弯弯唇角，将手搭在她的肩头摇了摇。
“真姬，醒一醒，去休息室里睡吧。”
“………嗯？”
在太宰和也的呼唤声中，中原真姬缓缓睁开了双眼。
现年十三岁的小少女仿佛待开的花蕾，那张曾经圆润可爱的小脸蛋长开了一些，平添几分艳丽。因为困倦，她那对鸢色的眼眸里含着一汪水意，看着越发剔透晶莹。
太宰和也的呼吸滞了一瞬。
“啊，我睡着了？”
中原真姬回过神，立刻坐直了身体，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
还好，没流口水。
“你才迷糊了一会儿，我就把你叫起来了。”
“呼…我算是精神了。几点了？”
太宰和也看了一眼手表，报出一段时间来。
中原真姬伸了个懒腰，“差不多午休结束了，好，回去干活。”
出了这个书房门，等着两人的又是从外界倾斜而来的风和雨。
在半个月前，港口mafia的代理人尾崎红叶和平让位，将这个由她代为打理了三年的组织郑重地递交到了接任者手中。
这件事单拿出来说并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但任何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会因为这个接任者的身份而惊掉大牙。
因为接任者是前代首领中原中也的女儿，中原真姬——现年，十三岁。
这完全可以称得上惊世骇俗，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个对真实情况一知半解的组织在看热闹，喜滋滋地坐等港口mafia因为这个不过脑子的决策而倾倒。
等着吧，港口mafia迟早因为这个丫头片子而乱起来。
等鲸鱼死了，他们也能分上一杯羹。
如果中原真姬与这群人面对面，她大概会嗤笑一声，嘲笑他们异想天开。
把港口mafia比作鲸鱼，而他们则自喻为小鱼小虾，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外忧？内讧？
得了吧，先不说外忧，但说内讧……要是真的能内讧得起来，她把自己的名倒过来写。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不管外面怎么横加猜测、谣言满天飞，港口mafia的中底层成员却安静如鸡。别说内讧的苗头了，甚至没人敢让反驳的声音传到新任首领的耳朵里。
在他们心中，这个新上任的首领其实就是一个迷惑人的摆设，而尾崎红叶等高层干部才是把持着组织的人。
高层里的一大半都拧成绳了，根本没有他们的事好么。
除此之外——
“…以上，就是本次任务的报告。”
首领办公室内，裹在黑衣里的男人背着手，顺从地向上首的女孩垂着头。
他有着白色的头发和一刀切的刘海，身材说不上单薄，但也并不厚实。只看他的外表，估计谁都没办法将他与‘港口mafia的白色死神’联系在一起。
“还有这些东西，都是在本次任务中收缴到的。”
安静站在一边的部下应声而动，捧着一方手提箱上前几步。在敞开的箱子里整齐地垒着一摞纸，看着不太厚，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看起不太起眼的小物件。
中原真姬捡起那几张纸随意地翻了翻，不外乎就是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机密，以及谁谁谁的罪证。
只要用得好，这一箱东西能换到不少好处。
“哇哦，连内务省的官员都被抓到把柄啦，难怪这个组织这么飘。还有这个家伙，他天天看着我们不顺眼，等之后给他看看这个好了，他肯定会露出超棒的表情。”
说着，中原真姬晃了晃捏在指尖的那张纸。“辛苦你啦，敦。”
中岛敦又将头埋得更深了一些，“承蒙夸奖，首领。”
中原真姬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那个捧着箱子的人：“对了，我之前安排下去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有好好地让她沉进海里吗？”
那人的指尖哆嗦了一下，点头应道：“是的，已经按您所说的，将森茉莉小姐处理干净了。”
“做得好。”
部下不敢应声。
这也是组织内大部分人不敢轻易发出反对的声音，一直沉默着的原因之一。
不可否认，这个女孩身后的确是站着足以为她、为这个组织保驾护航的班底。但这个以十几岁稚龄坐上首领宝座的女孩，其本身也会让人的心中生出凉意。
真姬很想说:特意营造的恐怖效应罢辽。
清空了办公室，端坐在桌子后面的中原真姬把肩膀一松，歪歪扭扭地靠在了椅子上。太宰和也端来一杯草莓牛奶，摆到她的手边。
“辛苦你了，真姬。”
“好耶，是草莓牛奶！”
中原真姬翘着脚欢呼一声，捧着牛奶吨吨吨，一口气喝了半杯。
“哈——什么叫幸福，这才是幸福！不懂就问，和也亲手端的牛奶是谁想喝就能喝到的么？”
她知道太宰和也一定会这样回答——只有真姬能喝到，我也只给真姬端茶送水。
果然如此。
太宰和也说完那些话之后，把他猜得准准的真姬托着腮笑了起来，眯起的眼睛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窗户破碎的巨响扯回了她的注意力。少女脸上的笑意如冰块入火，飞快地消失了。
太宰和也已经向前踏出了一步，但真姬却一扬手，阻止了他。
“我不特意发声，真就没人注意到啊。”中原真姬满脸写着‘不悦’二字，把指骨掰得咯嘣咯嘣响。
“你们这群家伙，真以为自己能随随便便轻视重力吗？”
提起【污浊了的忧伤中】，真姬的语气里多了一两丝难以按捺的怒火。
拆家，对姓中原的人来说已经是刻在dna里。暗杀者凉了，首领办公室…也基本上凉了。
也是在这一次，中原真姬拿到了太宰治留下的u盘。
她与太宰和也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中原中也留下的东西，但森鸥外在仔细分辨后却否认了他们。
这一年的森鸥外已经五十多岁，并不年轻了。他原本的满头黑发里也多出了白头发，脸上多了皱纹，把时光流逝的痕迹写得明明白白。
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这个暗格不像是中也君的手笔，当然，这也不是我的东西。”
中原真姬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后心脏甚至错了一拍。
要问她是否好奇自己的生父，是否向往着那个只在照片里看过的男人…那当然是有的。
——即使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我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自然可以，你是港口mafia的首领，而这是你的前前代留下的东西，它是你的东西。”
真姬想说‘不是的，我只是好奇太宰治这个人，而不是在好奇前前代首领’，但话到心头，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已经在暗格里封存了十三年的u盘当然不可能还完好无损，但好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异能者不少，虽说过程有一点点的周折，但结果还是好的。
中原真姬打开u盘后的第一反应是愣住，第二反应就是一把扣住笔记本电脑，满脸复杂地抬起头。
“好怪，不行，我再看一眼。”
在这块u盘里，太宰治写下了一系列可以让港口mafia更进一步的可行计划，与如何实现它们的具体步骤。
这东西如果放在十年前，绝对说得上是宝贝。
不，放在现在也是宝贝。
中原真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试图从字里行间拆出一个‘太宰治’来。
如果这个人还活着，现在的港口mafia会是什么样子？
真姬只是想一想，都觉得有些晕眩。
她是想见见他的，就算知道这个男人在看到自己后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她也依旧想见他。
在u盘的最角落里，真姬找到了一张图片。
那张照片的年代有点久远，恐怕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东西了。它摆在文件堆里，让人怀疑这张照片是不是被谁随手拖进来，然后就忘在了那。
照片上，拥有着赭色头发与钴蓝色眼瞳的中原中也不过十五岁，看上去也不比现在的真姬大多少。
她估计是刚刚做完让人头疼的任务，看上去有些狼狈，脸上还蹭了一大块黑灰。再加上她又喜欢穿黑的，所以衣角、裤腿上的灰尘就显得很显眼了。
照片里的中原中也一手按着帽子，另一手则伸向镜头，她脸上半是懵逼半是怒火，像是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动起来了。
谁知道这是她被捉弄了多少次才锻炼出来的条件反射。
看着少年时代的母亲，真姬在电脑前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在想象当时的画面。
母亲一定是拉高了声音的，语调里估计也有一些恼怒，她大概会喊着：‘你想挨揍么！？给我把手机交出来，混蛋！’
而太宰治会怎么做呢？
他会不会躲开？或者是表面上乖乖交出手机，实际上已经把照片备份了？
还是说他借着这张照片下套，在捉弄了母亲一番后才假装删除？
她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只能靠着自己的想象来丰富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越想越觉得落寞。
这个靠异能力修复好的u盘到底还是又一次报废了，连带着还烧坏了当时连着它的笔记本电脑。
留不住的东西，再也见不到的人。
如果没看过这个u盘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