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崩塌
【人类确实顽强，那样毁灭性的灾难，依旧有这么多人活了下来。
看来我需要开始工作了，人类不止，工作不息。
——观测期正式开始。
牺牲者司伏提供了首要两位观测对象：霍将眠，霍延己，暂以001与002号代替，期待他们的表现。】
·
见司伏没反应，桑觉不满地哼了声，送上门的尾巴都不摸。
他靠近了些，自认为很有礼貌地说：“请允许我研究一下你。”
手腕上的黑色手环不仅是通讯器，还是一个扫描分析仪，是临别前博士给他做的小玩意儿。如果他觉得无聊，可以利用手环收集一些生物数据，就当攒图鉴了。
司伏和之前的武克相似，身体不完全是人类结构。
他的右手极为强健，密布厚厚的鳞片，但胳膊肘位置鳞片尽数脱落，伤口像是被绞肉机碎过一样惨不忍睹，红色的、又微微发蓝的血液于此渗出，隐约可见一些白色的虫卵，密密麻麻地涌动——这应该就是特雷尔所说的寄生虫卵。
桑觉庆幸自己没有密集恐惧症。
司伏拼命才拉回自己的理智，他为自己强烈的污染欲望感到震惊，不，不仅是污染……
他想将对方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段基因，都融进身体里。
明明还没有完全失序，怎么会这样？
司伏再次发出嘶哑地警告：“快滚！”
但桑觉还想跟他聊聊，他需要补充一点这个星球的常识。
他将手环对准司伏的身体，呆了半天，随后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无法判断？好像还需要一点你的血液。”
“别碰！！”
即便看到明显是畸变导致的尾巴，司伏也依旧怀疑对方不是人类。
但他仍然下意识厉声呵斥，胸膛因虚弱剧烈起伏：“你家里人没教你不要随便接触任何畸变者！？”
还真没有。
桑觉从小在冰冷的实验室长大，家人也只有博士，他甚至没有在博士口中听过畸变者这个词，母星没有这个物种。或许和博士口中的异变是一个意思？
桑觉蹲下身，尾巴垂在布满落叶的地上。他捏起一片树叶沾了点司伏的血，滴进手环的凹槽。
——他是只听劝的恶龙，不让碰那就不碰。
分析结果需要一段时间，小恶龙抱着私心开始闲聊：“你好，我叫桑觉。”
“……司伏。”司伏往后挪蹭着，以防自己克制不住地扑上去——他还不想在活着的时候伤害同类……死后也不想，但那时由不得他。
“我知道。”桑觉补充道，“特雷尔刚刚叫过你。”
听到特雷尔的名字，司伏瞬间咬紧了压根。
“我刚刚就在树上，但是没有救你。”桑觉觉得要获取司伏的信任，或许要先坦白一下自己的错误，“对不起。”
“救我？”司伏麻木地垂眸，“那你只会落得和我一样的结局，就算他不开枪，我也活不久了。”
在本身已经选择融合第二基因的情况下，又被其它物种的基因污染，他不可能再保持理智，最后只能沦为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
“如果我的飞行器还在，或许可以救你。”
但很神奇，明明受了几乎必死的重伤，司伏却仅仅是难以行动，状态虚弱而已。
司伏皱了下眉，对飞行器这个词感到不解，好久远的科技。
他自嘲一笑：“救我？你以为你是神吗？”
“我不是神，我是恶龙。”桑觉歪歪脑袋，“如果我拯救了这个世界，你们或许会把我当作神。”
司伏：“……”
他不由再次发出质疑，哪来的二逼少年？难道现在的拟态污染物连思维都能拟人了？
从他所知来说，拟态基因的污染物只能通过吞噬其它生物，模拟该生物的基因结构，将外表演变成该生物的模样，却无法演变出很多的东西，例如衣服，例如桑觉手上一看就属于人类的科技手环……
污染物没这么高的智商，就会捡到了人类的装备，也不会使用，它们唯一的本能就是传播污染。
司伏提着的心并没有放下，反而崩得更紧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桑觉的穿着打扮与正常人的差异太大，谁来弯野森林不是重重防护，一个手无寸铁、看起来十分弱小的人类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至于那布满鳞片的尾巴直接被他无视了，异变出一条尾巴有什么用？甩尾攻击吗？至少要有一只强健凶猛的胳膊才行。
伤口的血液潺流不止，司伏唇色惨白，越发虚弱，桑觉提醒道：“你不要激动，激动会让你死得更快。”
司伏：“……”
“你其它朋友都死了吗？”扫描的结果太慢了，桑觉百般无聊地问。
“……嗯。”
司伏神色灰败，和他出去捕猎的两个队友一个失足滑进了裂缝，一个死在了白蛾手上，自己也被虫卵寄生污染了。
他强撑回来就是想提醒武克跟特雷尔赶紧离开这里，一旦夜晚来临，将会面临更多的危险。
然而，却等来一个全军覆没的结局。
“请节哀。”说着节哀，但桑觉的脸上并没有同情，黑色微蓝的眼睛十分纯净，没有欲望，也没有太多感情。
司伏沉默了会儿：“你是怎么活着到这里的？”
对他来说，桑觉太弱了，如果没有被寄生，就算受伤他也能吊打二十个桑觉。
“我不是——”桑觉犹豫了下，没把“我不是这个星球的人”说出口，转而反问，“畸变者是指什么？”
见司伏一脸怪异，他补充地问：“还有监管者是什么职位，权利很大吗？”
“……”司伏更错愕了，“你知道《监管法典》、《自愿服从监管宣言》吗？”
桑觉摇头。
司伏慢慢混沌的大脑难以思考，不敢相信现在还有不知道监管者与畸变者的人。难道是从大崩坏初期就与人群分开、在城市废墟里流浪的‘乞游者’后代？
人类步入【大崩塌时代】已经上百年了，近几十代人亲眼见证了人类从鼎盛科技时期走向败落、一座座繁华兴盛的城市塌陷为废墟，目睹了最初的几十亿同胞到如今的寥寥无几、史前文明的消亡……
起因是一场迅猛的地表运动，导致世界各地都出现了巨大裂缝，溢出源源不断的污染……
后来它们被人们赋予了编号，一共十二条裂缝，一些裂缝贯穿了森林与海洋，一些地缝劈开了代表人类文明的城市，其中一号裂缝污染指数最强。
人们至今不知道裂缝有多深，再强力的光都会被其中的黑暗吞噬，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污染源来自裂缝，但却没有人探寻到答案——太深了，那是人类文明科技巅峰时期，也未必能达到的深度。
无声无色的污染改变了一切，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甚至是墙角的壁虎，地上的蝼蚁……除了人类。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全世界都在变化，只有人类停在了原地。
他们被世界抛弃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可怖。
而曾经被人类踩在脚底的蝼蚁比指甲盖还大，口器分泌出的白液能麻痹一头大象，可怕的是它们依然是群居生物。长在土里的无骨蠕虫变得巨大无比，甚至长出了血盆大口，口器一圈都是密密麻麻的利齿……
为了生存而对抗后，人们才发现，虽然裂缝散发的污染无法直接影响到人类，但这些已经被污染过的生物却能对人类造成感染，只要一点点接触。
哪怕只是一毫米的小伤口，都有极高的概率被污染，身体会朝着污染自己的物种进行低级异变，或长出奇怪的附肢，或污染失败变成一摊肉泥……然后在绝望与孤寂中失去作为人类的意识。
经一众专家胆战心惊的研究后，他们为该现象定下了一个称呼——【基因污染】。
概指其它生物的基因进入了人体，打乱了原本的基因序列，进行重组与改造，出现‘焕然一新’的样貌。
那时科技水平尚且处于巅峰，人类没有走向绝境，只把这场污染当做一场灾难，没有人真正地研究人类被污染这件事。
直到大崩塌中期，人类迎来了第二次灭顶之灾——陨石季，又被历史称之为毁灭季，那一次，人类几乎就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数不清的陨石砸向大地，毁了安全基地、引以为傲的科技，人类被迫躲进地下。
同时，可怖的辐射也导致其它物种更可怕的污染病变，人类岌岌可危。
有人说，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一场史前最可怖的传染病，一场下了数十年的陨石雨，所有适应不了的物种终将被淘汰。
可人类誓死不认输，在地下的那些年，为了生存，幸存者开始研究污染基因与人类结合、并保持理智的可能性。
他们成功了。
人类部分群体开始主动选择被污染，为自己注射一些经过处理的其它物种基因细胞，‘进化’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获得一些特殊的能力。
头顶长出犄角、双臂化成无骨的触手，脊背长出骇人的巨翼……
但有些人对选择进化的人群并不友好，认为他们是异类，甚至为他们冠以一个不太愉快的称呼——畸变者。
最初的几年一团糟，没有秩序，没有领袖，畸变者与普通人类的矛盾在生与死的压力下与日俱增，幸存的人类还没在这个陌生的新世界立足，就差点内讧而亡。
所幸最后关头，他们还是团结起来了，抱成一团共同抵御外难，在无数死亡的教训与声声痛哭中，学会了团结与生存。
只是，畸变者虽在污染初期保持了理智，却仍然随时可能‘失序’，一旦体内的污染指数超过60，就离变成怪物不远了。
接受污染的畸变者在三十年之内失序的概率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数据，一旦失去人类意识，终身都将以非人非怪物的形态苟活，直到被昔日的同胞发现，予以解脱。
因此，监管者应势而生——先从拥有纯正基因的人类中挑选出佼佼者，再经过漫长的训练，将他们培养得足够优秀强大，即便打不过畸变者，也要拥有在废土荒野生存的能力。
毕业后，他们就正式拥有监管者地身份，职责就是及时发现并解决失序的畸变者，给予他们最有尊严的解脱。
桑觉问：“你们的目标不都是为了种族存亡？特雷尔为什么想杀你们？”
“或许在他眼中，我们与那些污染物并无区别。”司伏扯扯嘴角，愤怒与痛苦过后，迎来的只有悲凉。
“那他很坏。”桑觉思索着储备不多的词汇，“愚昧无知，狼心狗肺……是个坏蛋。”
司伏耳边全是嗡嗡的声响，像是无数虫鸣叠加在一起。
他能感觉到自我意识在慢慢消逝，喉咙滚动的次数也在变多，视线不自觉地盯向桑觉。
他秉着最后的良心警告：“离我远点，它们快孵化了……乌鸦也要来了……”
桑觉连忙问住最重要的问题：“你可以告诉我，谁是现在最厉害的人类吗？”
他要找到符合标准的‘王子’。
“最厉害？”这个问题引起了司伏的一阵恍惚：“他……消失了，消失很多年了……”
“没有消失的人中呢，谁最厉害？”
司伏已经无法思考桑觉为什么要问这些了，只是顺着本能认知回答。
“畸变者的话，霍将眠吧……如果是指拥有纯正基因的普通人……霍延己。”提到这个名字，他突然清醒了些，重复了三四遍：“霍延己……霍延己。”
“我记住了。”桑觉问，“我还有什么可疑帮你的吗？”
“如果……如果你碰上霍延己，请告诉他今日的真相——”司伏像是最后的回光返照，痛苦又愤慨：“我们从未想过背弃人类，我们永远是人类……但他的下属却在迫害——！”
司伏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突然弓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桑觉。
手环滴得一声，分析结果出来了——
【司伏：畸变者】
【污染基因比例：鳞龙（20），虫蛾（63）】
【生命值：10000……】
【饥饿值：10000……】
【恐惧值：96（警戒！！）】
恐惧值是博士制定的一项状态数据，所有恐惧值超过80的人都需要被远离。
但生命值饥饿值后面那一连串的零是怎么回事，上限不是百分之百吗！？
司伏突然张大嘴巴，眼皮猛得掀开，充血的眼球几乎要瞪出来，身体跟手术室里被电压的病人一样激烈地抽搐！
桑觉警惕地后退一步：“司伏？”
司伏嘴巴张张合合，眼白布满红色血丝，身体各处的皮肤都激起了密密麻麻黄豆大的颗粒，有生命一般地蠕动着——
如果有把枪就好了……尚且不用这么毫无尊严地失去意识，成为白蛾的寄生傀儡。
他拎起一旁的背包猛得扔向桑觉，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走！”
桑觉头也不回地跑开！
在他的身后，司伏的眼眶、龙爪化的胳膊，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皮肤下，一只只白色的虫子破蛹而出，从人体细小的毛孔里生生钻出来，瞬间遍布全身，将司伏的身体掩埋！
唯一还露在外面的眼球死死看着勾晨离去的方向，慢慢的，肉体的养分已不足够，一颗，两颗……虫子们盯上了他的眼球，它们用比绒毛还细小的利齿细细啃食。
它们饿极了。
不用回头，桑觉也知道背后的虫蛾数量一定多到可怕，身后完全被虫蛾扑棱翅膀的嗡嗡声覆盖。倏然间，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我虽将死……”
桑觉下意识回头看去，已经被虫蛾完全覆盖的男人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愣了一下，脚步逐渐放缓，不受控制地回首望向不成人形的司伏。
“我虽将死，仍不后悔成为您伟大征途上一只扑火的飞蛾……”司伏竭尽全力，也无法摆脱贪婪吸食的白蛾：“我辈儿女，依旧为成为您的信徒、为我们共同的信仰而战觉得无上荣光……”
司伏掏出一个火红的玻璃管猛得砸向地面，火光冲天而起。
无数虫蛾煽动翅膀想要逃离，却被恐怖的火焰席卷吞噬。
盘旋上空的饥饿乌鸦收起羽翼，急骤穿破树荫向下冲刺，可浓烈的热火迫使它们回旋，才勉强避过焚烧，候在树上捕捉一些漏网之蛾。
而司伏竟然还没死透，火光中传来他几乎哽咽的声音：“我将永远以为您、为人类战死而光荣，请不知身在何方的您……怜爱怜爱我们吧。”
呼……
片刻后，森林中只剩下桑觉急促的喘息，还有风呼啸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