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谈话
艾克住的骑士团营所靠克里斯城堡极近，但进到城堡里面，艾克还是生平第一次。
看守城堡大门的金甲骑士检查过奥德和艾克的身份后，便让他们进了宫门。
沥青石砖，白墙玉瓦。一脚踏入城堡，似乎虫鸣鸟啼都在一瞬间放轻了声音。两侧经过的侍官们不时向奥德团长微笑致意，又轻盈无声地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进了王宫，内部的石壁是最坚硬的大理石堆砌的，刻着精美的彩绘浮雕，与各种锦缎画像浑然一体。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处缠绕着怕鬼藤的魔法花灯，由形态不一的动物石像雕饰着：飞鹰，怒狮，百灵鸟……不一而足。
据说城堡几千年来从未大修过，就艾克所见，确能看出其古朴粗犷，也能看出其维护用心。两人越走越深入，艾克注意到过路的侍官们胸口佩戴的令衔品级也越来越高。
“别紧张。”前方的奥德团长头也不回地说，“国王陛下不会为难你的——唉，也不知道这对你是好是坏。”
这话让艾克不明白，但奥德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总之，等见到国王陛下，自己总会明白的。这么一想，艾克也平静下来了。
他们来到了一扇巨大的猩红色双开门前。两个骑士守在那，向奥德行了个礼，大门慢慢打开了。
艾克跟着奥德，走了进去。
里处与门外并无太大不同，同样的庄严肃穆。冰冷的石砖上盖着红毯，一路蔓延至阶梯尽头。顶上的魔法灯枝枝蔓蔓地伸向各个角落，整个大厅显得干净亮堂。
艾克匆匆一暼，台阶前一左一右立着两名黑发青年，一时分辨不出谁是王女索拉。台阶上，一名手握权杖的宫装女子坐于中间的宝座，身后高大的圣女石像被重重帷幔半掩。女人和石像都给人模糊不清的神秘感。
艾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看。奥德团长也恭敬地低着头，抬手对上方施礼。
“陛下，臣把艾克·怀特骑士带来了。”
艾克会意地单膝下跪，做了一个标准完整的骑士礼：“臣，第三骑士团赤铁骑士艾克·怀特，见过伊莎贝尔陛下。”
“好孩子，请起来吧。”王座上传来温和的女声。艾克依言起身，直直地站在团长身边。
“艾克先生，相信你对到这里来的原因已经充满了疑虑。”一边黑发蓝眼、容貌清丽的年轻女人亲切地说，“在此之前，我的母亲有一个问题，还需要你回答。”
也许是太过紧张，艾克此时反倒平静到近乎超然了：“还请陛下明示。”
这次，那个长相典雅、气质冷郁的男人先一步开口了，语气咄咄逼人：“艾克·怀特，如果你面前有一件危险重重的任务，你可敢赌上性命去完成它？”
有那么十几秒钟，大厅里都鸦雀无声。然后，艾克抬头，反问：“臣想请问，这项任务，之于臣、之于别人都有怎样的意义？”
伊莎贝尔微微露出一个笑意：“之于你如何，之于别人又如何？”
“若是于臣有利而于别人无益，我不会去做；若是于一人有等同性命之益，它便是值得考虑的；若于众人皆有益，臣愿不惜此身，勉力一试。”
说着，他深深一鞠躬，像是下了全部决心般。奥德全程听完，不由心中大震：这小子竟然真是这么想的，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艾克自然是明白的。正是因为他心知肚明，奥德才如此惊异。而见他神色如此，杰森和米莉亚互相打个眼色，再看艾克的目光就越发温和了。
伊莎贝尔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下了王座。她站在艾克面前，艾克这才看清了国王的模样。那是一双平静深邃的蓝眼睛，目光宽厚包容，就像大海；眼底暗藏锋芒，亦像大海。
“艾克，”国王陛下的声音是那样慈和，或许亚里之母也不过如此。“孤很庆幸，安斯特有你这样的孩子。”
不卑不亢的，艾克缓缓后撤一步，向国王伊莎贝尔行礼。他隐隐明白，也许自己已经被选中了。
果然，伊莎贝尔说：“奥德先生，杰森，米莉亚。你们先出去吧，孤要与这位骑士单独谈谈。”
“谨遵您的吩咐，陛下。”
两道重叠的脚步声响起，是两个克里斯。奥德团长宽慰似的看艾克一眼，也恭敬地转过身子。然后，三人都从艾克身侧经过，退出了大厅。
一时间，房间里只有伊莎贝尔和艾克两人。一时，就算艾克定力超群，也不由更加绷直了背脊。
“别紧张，孩子。”国王神情近乎和蔼，让艾克感到无所适从。但在已然五十多岁的女人面前，艾克着实是位过于年轻的孩子。
“事实上，该紧张的是孤才对。”伊莎贝尔说，“还望你见谅，兹事体大，我们只能借用选拔的名义找到你。”
看来，自己将面临一个艰巨的任务了。这不该意外，从他踏进朝会厅回答那个问题开始——不，或者更早，从贝拉敲开他房门开始，一切都早有预兆。它一点点的积攒，直到此刻，攀上了顶峰，而自己也将被宣判。
此时此刻，艾克竟奇异地感到内心一片安宁。他问：“敢问陛下，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跟我来吧，孩子。我们需要一个更适合的谈话空间。”伊莎贝尔脚步轻而稳，引着艾克向台阶之上、圣女石像的背后走去。
“然后，孤会把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艾克拾阶而上，圣女石刻的脸庞就在他头顶，死物的瞳孔空无一物，每个人都在它眼里看到自己想要的情绪：冷漠，恐惧，忧郁，悲悯。
如果世上有神明，如果亚里之母有实体，那一定就是这般模样，这般眼神。
艾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们穿过石像后，王族专用的小门，进到深宫长廊，似乎是在往上走，似乎又是往下潜。
他恍然置身迷雾梦中，等再醒来，自己已身处一片神秘的星空之下，上方是蕴藏无尽奥妙的星系银河，身侧是漂浮的各种行星球体，上面还有围栏，似乎可以坐人。
而这里最多的，是一排又一排，一望无垠的高大书架，里面挤满了书。艾克不由得想，也许整个亚里星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了。
“坐吧，孩子。”国王的声音飘飘忽忽惊醒艾克，伊莎贝尔向骑士示意他身后悬空的星星圆球，自己则在一团有靠背的云坐下了。
按捺着心中的好奇，艾克乖乖往行星椅座上一靠，洗耳恭听地盯着伊莎贝尔陛下。
“这一切，还要从我们早上发现的一个水晶球说起……”
国王将整件事娓娓道来，艾克听着，逐渐屏住了呼吸。直到国王最后一句话的尾音叹息般落在地上，艾克也没回过神。
国王体贴地没有催促他。好一会儿，艾克才开了口，微颤的呼吸暴露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按照那条龙的话，选择一名勇者与它决斗——而我就是这个人选。”
“孤承认，我们毫无防备，又投鼠忌器，不得不陷入被动的情境中。”伊莎贝尔脸上并不能看出焦急之色，她轻轻挥手，两人身下的星云向图书馆的深处移动。
艾克一边在书海中飘游，一边听国王说道：“而有些事情，在临行前，孩子，你需要有所了解。看——”
顺着国王的手指方向，艾克看到一本厚厚的书落在书立架上，自行翻开了最后一页。他凑上前细看，原来是亚希大陆黑暗时代史，与他所知不同的是，书中的恶魔和龙都是有名有姓的。
伊莎贝尔解释道：“恶魔忌讳真名乱传，龙族长寿避世，所以公开的史册中，我们并不直言他们名讳。”
艾克看着最后一页一个个名字，和黑暗时代最后的结局：妮芙·克里斯殁……三族誓同心，共抗海兽。
“那么，我必须要知道的是什么呢？”他问道。
国王便看着他，神色郑重：“那条掳走索拉的红龙，名叫弥娅·克里斯·莱恩普顿。”
“什么？”艾克惊呼出声，不敢置信。“这是重名吗？”
国王很肯定地说：“这不是巧合。龙族稀少，因繁衍艰难且总不得善终，极忌亡者名用于新生儿之上。”
这是什么疯狂的世界？艾克感到思绪全搅成了乱麻，混乱地再次看向史书上那薄薄的、力透纸背的一页：
妮芙·克里斯殁……其异族挚友，红龙弥娅·克里斯·莱恩普顿徘徊哀鸣，三日不绝，其后成功阻止兽潮席卷亚希大陆。
至此，妮芙圣女推行的和平契约终于订立，三族誓同心，共抗海兽。
唯一存世的、推行和平契约的三个关键人物之一，竟掳走了几千年后，又一位克里斯。如果把这真相告诉别人，恐怕任谁都要以为，自己在说疯话吧？
“这是我担忧的原因，也是我愿意下这个赌注、相信那封决斗信的原因。”国王平静地说，眼里深流暗涌，仿佛有水光闪过。
“艾克，这是一位王，也是一位母亲的请求。和我的女儿索拉一起，找到这一切的真相，给这场不知缘由的风波以正确的结局。阻止弥娅的错误，别让我们以如此荒诞的方式，失去一位青史英雌，失去这流血无数得来的和平。”
艾克深深一呼吸，起身，后退，单膝下跪。他以本就郑重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郑重之情，垂下银发清浅的头颅。
“亚里之母为证，以骑士艾克·怀特之荣誉、之性命为誓，臣将尽全力而为。”
国王伊莎贝尔·玛希·克里斯起身，蓝幽幽的银光小球从远处滴溜溜飞来，落在她骨节分明、坚定有力的手上，它化成一把银色长剑。
伊莎贝尔从剑鞘中拔出长剑，灵巧庄严地挽下一道繁复符文。然后，她垂眸，在艾克的后颈、两肩轻点三下。
“亚里之母为证，以亚普里国王伊莎贝尔·玛希·克里斯之名，任命艾克·怀特为索拉·伊莎贝尔·克里斯直系骑士，代号勇者。
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虔诚，守信，公正。愿你遵从骑士之精神，达成你的使命。
愿无论前方为何，星空将注视着你。”
“荣幸之至。”艾克伸过双手，接过了他新的宝剑，他新的身份。
“我什么时候出发？”勇者艾克问道。
伊莎贝尔欣慰地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要抄近路过去。来吧。”
艾克跟着伊莎贝尔，顺着无数荧光流动的方向，走上一处巨大的金属环架的长梯。架中是一个巨大的洞，洞仿佛是球形的，无数星光在其间旋转，环架里的空间仿佛被它的齿轮咬过，因此不断扭曲坍塌，看上去危险而又神秘。
“星空隧道，亚里的馈赠，整个城堡存在的意义，灾难之际民众的逃生之路。”伊莎贝尔简单地解释道，将银光化成的行囊递给艾克。
“它会把你送到王国通往菲尔德森林方向的边境某处。之后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了。”
艾克已经被各种飞来的光球套上了银白铠甲，还得到一张盾牌。他听着国王的话，接过行囊略一清点：行囊不大，但指南地图，各种药剂，甚至金币，一应俱全。
再买些干粮，大概可以上路了，艾克这么预估着，见国王又拿出一个细长的卷轴，摊在他面前。
“这是孤的旨书，绝密级别卷轴。还要请你收好它，等见到索拉，交给她，她会知道怎么做。”
艾克接过：“那么，臣出发了。”
“去吧。”伊莎贝尔面带微笑，目送艾克往星空隧道中走去，“到了边境，可以为自己买匹马，那会对你之后的路程很有帮助。”
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艾克最后感叹国王的考虑周全，轻盈一跃，一脚落进奇异的隧道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