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得雪
次日清晨,昨日的不安与动荡终于全然过去了。这间百年的老宅,重新回归了雅致、古朴的格局。赵琢迈进大堂时,他猛地一怔——蔺丰熙女郎此时正优雅地坐在上首,对他微笑:“丰熙见过三川使。我已差佣人备好了早膳,三川使现在用膳么?”
昨天她还沉浸在悲喜之中,不能自己,今天她就早起,又接过了家中的中馈,这让赵琢心中惭愧,急忙与她见礼:“赵琢恭喜蔺女郎的家人得以沉冤昭雪。”
他停了停,道:“您太不容易了。”
只一句话,这位作风爽快的女子眼中又泛出了泪花。
不过,此时,她已经能够保持端庄得体的笑容,亲切道:“是,是不容易。好在都过去了!现在是时候向前看了。”又殷切道:“赵郎君请入座吧!我们家这间宅子,有赖你们的照料。我听说,你和……法曹,是升都的朋友?”
赵琢于是明白了,蔺丰熙是来找他探听秦敬如的景况的。姐弟离散多年,让做姐姐的怎能不挂心?他心中也是感动,急忙道:“正是。我和惟深,认识好几年了。”于是落了座。
“几年呀……”蔺丰熙低声道,“他最近,是什么口味?爱读什么书?身体可还好?”
“大姐什么时候做了探子,来打听我的情况了?”
秦敬如来得迟了些,进门便听到了这话,笑着打趣,在赵琢身边坐下了,对他说:“路上碰见了双鲤。他说今天不出门,我让人将饭菜送了进去。”赵琢低声笑道:“这小子还挺怕生。不管他。”说罢了私话,赵琢再看向蔺丰熙,便是一愣:蔺丰熙含笑看着他们两个,神情里喜忧参半。
她开口道:“什么打听你的情况?我是来打听三川使的!你从小不会交朋友,现在好不容易交上了一个,我还不能来问问了?”
秦敬如举手讨饶:“那时不懂事。你饶过我吧。”
蔺丰熙又拉着赵琢,问了一些他的事情,赵琢对秦敬如的长辈并不敢怠慢,认真地答了。听罢了他的话,蔺丰熙的神色显得有点儿为难:“三川使见多识广,很受女儿家的爱重吧?有婚约了不曾?”
赵琢一愣,笑道:“这倒没有。”
蔺丰熙还想再问,被秦敬如拉住了,他笑着叹了口气:“大姐。时候不早了,你先去后院歇着,我去前院和卫兵们说话。你可别乱跑,朱判官嘱咐了的。”
蔺丰熙这才作罢。
告了别,赵琢问道:“他们没走么?”
霜天白卫是白氏的亲卫。这时,赵琢咂摸出了有几分不对劲。难怪昨天朱少邈要派霜天白卫将二人护送回来,恐怕不止是为了宣扬声势。
“就在今天了。”
秦敬如笑道。
去了前院,银甲森然的卫士寂然无声。赵琢惊讶地发现,在此处的竟然有上百员白卫。
秦敬如缓声道:“朱判官已经说过一遍了,恕秦某多言:蔺宅的安危存亡,拜托诸位了。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要守好门,不能开门。”
众卫齐声应是,声震云霄。赵琢被激得毛发一竦,正在此时,只感觉秦敬如拉起了他的手,冲他一笑。
忽然,赵琢也不那么紧张了。
兵变是夜晚发生的。
入夜时分,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马蹄声、厮杀声、刀戈相击声。街道上弥漫着血腥气,
有人急促地敲门,最终变成用身体撞门声,最后一把长刀刺穿了门扉一寸,刀上的血迹浸到沉木中,氤氲开一片颜色更深的血气。那把刀抽了回去。这座城市被影影幢幢的火光点亮了,而这与赵琢并无关系。他在屋子里披着衣服枯坐了一夜。到天明时,厮杀声终于微弱下去,逐渐听不见了。赵琢仰起头,发现窗外越来越明显的疾响是雨声。
霈州城迎来了一场夜雨。
不知在这风雨中,又摧折了多少花枝?
次日清晨。
伴随着衙兵的敲锣声,整个城市仿佛从熟睡中苏醒了,慢慢地有了人声。
佣人来报告:“衙兵老爷说已经没事了!”
赵琢也听到了沿街的叫喊。这间宅子中的主人们聚到了一起,蔺丰熙脸上毫无畏惧的神情。他们望向秦敬如,秦敬如温和道:“再等等吧。”
过了一阵子,朱少邈的亲兵敲响了门,在白卫的枪尖下,从容笑道:“朱判官让我向郎君带一句话,幸不辱命。”
秦敬如便笑了:“是了。事情解决了。麻烦诸位撤了枪,请使者与我来吧。”
赵琢将人迎进厅中,那人笑着摆手,说还有几家要去通报,最终还是喝了一杯茶才走。赵琢惊觉自己泡茶的手法也这样娴熟了,不由失笑。假如自己再走出去,单看泡茶的手法,绝不会有人怀疑他是蜀中人——蜀中流行陆羽的茶经,而秦敬如从蜀中的茶法,他又师从秦敬如。
他与秦敬如打了个招呼,便出门散步。恰好看到人们在洒扫,虽然下了一场夜雨,街道上的残红还是冲刷不净。
他对从街角慢慢走来的白芜叉手行礼:“今日之后,涅槃重生,此街可称凤凰街了。”
白芜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看了一眼地面,哼了一声,“这里不知渗了我的弟兄多少血。”
“有劳将军。未来抚恤、安置,一应事务,若有什么需要转圜的,我在所不辞。……您的神驹呢?”
“照夜跑了两天一夜,累了,我让人把他牵回去休息。”说起马,白芜眼中有了波动,比说到人时更温情,“辛苦它啦,我为他上了重甲,他还被绊马索绊了一下,依然忍痛没有摔。”
“天佑将军。”赵琢有些吃惊,“照夜几岁了?这样神勇,实在难得。”
白芜很乐意向人炫耀他的马:“照夜今年三岁,正是打仗的好年纪。”
“白将军爱惜它,还能与它一同纵横沙场许多年呢。”
“照夜能活三十年。”白芜说。“我要在它生前,成为盖世名将。”
“三十年?”赵琢有些惊讶。他想了想,委婉地说,“如今四海承平无事,将军恐怕要多待几年了。”
“我知道。”白芜嫌弃地看他一眼,“你们说话都弯弯绕绕,一肚子心肠。不成名将也无妨。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要被拘在成都府了,这也没事。”他语气有些寂寥,年少的将军将兜鍪夹在腋下,露出还带着泥污与血迹的额头,乱发盖不住如晨星一般的眸子:“我喜欢照夜,马儿最要紧的是奔跑,我不会让它和我一样壮志难酬,我要挑一名真心爱惜它的勇士,带它走遍山河。”
“你不能将照夜玉狮子之后随意赠人。”朱少邈的轮椅被人推着,落后白芜半步,闻言道,“它是皇家名马之后,是圣人的恩典。”
“我说说而已。”白芜有些闷闷不乐,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
朱少邈对赵琢行礼:“蒙君相助,少邈如虎添翼。”
“钱宏被你们捉住了吗?”
“幸不辱命。”
“那我等邸报。”赵琢心中的担子终于也卸下了。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多谢判官!”
朱少邈神色温和:“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他对白芜道:“走吧。”
两人便离去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随后,赵琢又望见舟杨二人携手走过街头。哪怕赵琢并不懂武功,也能看出此刻的舟荡雪神完气足,比起上一次见面的样子,整个人脱胎换骨。他难道是吃十全大补丸了?赵琢胡乱猜测。
“多大的人了,牵着手,像什么样子……”
“师叔……”
“你,哎……”
两人说得专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赵琢,拉拉扯扯地离去了,这让赵琢不由一笑,心中为杨雨蓑感到十分安慰。
他便继续无所事事地在街头溜达——直到远远地,他看到了一骑红衣。
近了,更近了;近到能看清那飒沓的骑手的面庞:
姿貌如画,柳眉如刀。
--
“霈州绳乐县生人于飞,你对断汽致平罔格什蒸汽供给断绝,直接造成一人死亡的罪行供认不讳,是么?”
高而冷的庙堂之上,卿云的嗓音如金声玉振。
于飞面色灰白,神态释然,深深叩首:“是,这是我的罪过。”
卿云威严地看他,道:“同时,你因恻隐之心,并未阻挠朝廷使者逃离平罔格什。你对此供认不讳,是么?”
于飞再度叩首:“是。”
按下手印后,他的罪便得到了定论:鞭二十。同时由朝廷颁发抚恤金,作为对他的功劳的嘉奖。卿云一向赏罚分明。
于飞被羁押走了。这是最后一桩和平罔格什相关的案子。罪魁祸首得到了惩罚,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赵琢在他身边,道:“哪怕是最轻的罪过也是流放。会不会太重了,影响百姓对废希奴敕的观感?”
卿云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吗?这些人做错了事,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两人默默望着堂下受审的人鱼贯而出,赵琢小小地叹了口气:“你是个好人啊,卿相公。”
卿云对他的话露出了怀疑的审视。两人对视良久,最后是卿云率先移开了目光,嗤道:“忙你的去吧!”
半个月后。
蔺氏的碑林被休整好了,重新面向公众开放。新文馆中,朱少邈已经放上了一套新编的周全详细的县志,作为剑南道地與图志。
蔺氏的祠堂前,赵琢与秦敬如并肩看和尚们设水陆道场。蔺丰熙正在主持,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丝毫不含糊。
赵琢笑道:“现在你是霈州的青天了,秦青天。”
“青天吗。”秦敬如笑了笑,“本非我愿,不能固辞。”
烛香被点燃,青烟袅袅升起。赵琢道:“难怪,在升都时,从未见你祭拜过父母。”
秦敬如微微一笑:“是。想必在升都时,纵使设供燃香,恐怕魂梦亦不能相接。直到今日。”
他顿了顿:“应当能慰父母平生。”
他微笑起来。
他的笑容是与过去两样的开朗,一如陈年旧疴被剜去,伤口新鲜流血,却在缓慢愈合。
“他们葬在岭南何处?改日,我想与你同去祭拜。”赵琢问。
秦敬如温柔地看着他,眼中却慢慢透露出一股伤情,哑声道:“子治又糊涂了。”
“我哪里糊涂了?是你把我耍得团团转。”赵琢低声说。
“我是京都府秦氏后人,父母安土重迁,一生未曾离开过京都,更遑论岭南……”秦敬如轻声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割舍了什么夙愿,道:“但是你同我,还能游遍岭南。”
“好啊。”赵琢笑起来,“等我们休致,便相携游遍岭南。”
“好。”秦敬如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要赴京了。陛下超擢我为刑部侍郎。”
“这是好事。”赵琢惊喜道。
但秦敬如却只是望着他,温和又忧伤:“这样的话,我们便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了。”
赵琢含笑摇了摇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秦敬如读懂了,也微笑起来,从怀中拿出一幅调任文书来。
他的手被赵琢轻轻地拉住了:“这个押画下去,可就得一直顶着这个名字了。”
秦敬如冲他一笑,稳稳地画下了自己的花押。
“子治。”秦敬如的话,犹如太息。“父母亲戚俱亡,我自认是一名无家可归之人。如今,却不再这样想了。”
“为什么呢?”赵琢柔声问。
秦敬如深深地看他一眼:“我找到了我心安处。”
“是吗?”
秦敬如低声应了,回握住按在他肩上的手。
是解脱的时刻了。他此时的心情异常平静。他设想过很多次重新开始生活的场景,他觉得他永远失去了生活的能力,但他没有,这很幸运。他将好好地生活下去。与此同时,他的心中将划出一块小角落,永远供奉一尊小小的神龛。
太狩三十年夏,红牙山脉地动。诸生为蔺氏鸣冤,跪于太学。生为系狱。秋,京师议蔺氏灭门案,以其冤。鄢长歌复审蔺氏流刑,以其失察,自引其罪,退于朝。八月,敬如入京,诸生跪之,以跪公义,呼曰“青天”。拜敬如刑部侍郎。十月,圣人复请鄢相。
这是后来的事了;而赵琢面临的,则是卿云的消息:
“杜雨萱来信,下一个目的地,武都。”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