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龙母(十一)
陈策按住了宋灵玉不知道第几次还想要再抛茭杯的手, “别抛了。”
宋灵玉低着头,眼泪便如断线一般落在地上。
陈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只能在旁边陪着, 很久之后, 宋灵玉才抬起头来,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青龙雕像起了重影,她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
从那一年改变了她一生的大旱开始,一幕幕的记忆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闪过,青龙解了渝谷县大旱,救了满县黎民,也包括她。
他救了她, 也毁了她,千言万语, 百般情绪,最后都化成了这一句谢谢,谢谢还她自由。
陈策迟疑了一下,没忍住轻喊了她一声, “灵玉…”
宋灵玉道,“再喊我一遍,连名带姓地喊。”
陈策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宋灵玉。”
宋灵玉弯唇发出一声轻笑,伸手擦干了最后一滴泪,这么多年如梦一场,仿佛都随着白日里塌毁那些贞节牌坊的灰烬随风而去。
以后, 她不是龙母,她只是宋灵玉。
待宋灵玉情绪平复后,两人离开了青龙祠。
敖羲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天色一点点暗沉下来,她没有回栈房,而是化回原型飞上了天,隐去身形从高处俯视着脚下。
硕大的龙身在夜空中飞翔,一甩龙尾就飞过这小小渝谷一隅之地,飞过陵江,飞过沿途州府县城,飞过荒林山野无人的冷寂,飞过都城长安繁华的灯火。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从高处看过人间,被封印在海底的日子不知岁月流逝,出来后就一直在张士乾身边,不知从何时起,她仿佛已经习惯了跟着他的角度,身处在凡尘之中去看人间,而不再是乘云而飞,俯瞰人间。
天边露出了属于晨曦的微光,敖羲回到了渝谷县,她落在栈房外,没有化成人,只是缩小了身形,从窗户飞进了屋里。
张士乾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侧着脸,眉头微蹙,睡得很不安稳,他的手放在桌边,敖羲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下压着的东西。
那是她刚离开海底结界之时,他总在她入定后将她装在里面挂在胸口的袋子,那时她还没能解开封印,一直都是龙崽的模样,后来这袋子就没再用过,他居然没有扔掉,这会还给拿了出来。
张士乾本是坐着在等敖羲,等得太久趴在桌上睡着了,直到屋外传来鸟雀啼叫声时他猛地醒来坐起了身,才发现天边已经发白。
四下环顾,屋内静悄悄的,张士乾伸手按了按自己另一条被压麻的胳膊,叹了口气,心道敖羲这次怕是气狠了,一晚上都没回来。
他一扭头,眼角余光看到了自己昨晚放在桌上的袋子,诧异地发现那袋子鼓了起来,他低头凑过去,不用拉开袋子就从那剪开的洞口里看见了熟悉的银白色龙鳞。
等他再把袋子拉开,就看见了盘卧其中,合着眼,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在装睡的一条龙崽。
张士乾嘴角没忍住弯了一下,一抬手拿起袋子挂在胸口,走出了门去。
天还没有大亮,街巷间还算安静,偶尔传来人声犬吠,张士乾感觉到胸口的袋子里动了一下,他低头问道,“你不生气了?”
敖羲没理他,他继续道,“之前那些话,说什么龙性本淫,无所不交,我真的没那么想你…好吧,说实话,一开始是有过一点点…”
张士乾明显感觉到袋子里有传来了动静,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就会体验一把身体被冻住的感觉,不过敖羲显然没有考虑过将这种手段用在他身上,她只是在袋子里不耐地甩了下龙尾。
张士乾继续道,“其实你说得对,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人与人都是不同的,龙与龙也是,因为这种根深蒂固的惯有印象就把所谓的龙族天性强加到你头上,对你很不公平。”
他伸手拉开袋子,敖羲这次抬起了脑袋,“你这算是在道歉吗?”
张士乾轻轻点了下头,“对,我在道歉,为我一直以来都放不下的成见向你道歉。”
“我应该相信的是我自己所见所闻所感受,而不是什么书中所载,传说所言。”
张士乾走到了街角,四下无人,袋子里的龙崽在他眼前瞬间消失了踪影,敖羲站在了他跟前,她化身时本是微微低着头,此时抬头掀起了眉眼看着他,神情和声音都显得有几分懒散,“所以,给睡吗?”
张士乾一怔,敖羲嗤了一声,“不给睡我要你的道歉做什么用。”
张士乾目露无奈,“你非要在我掏心掏肺说要放下那些成见的时候故意这么说吗?”
他听到那熟悉的嗤笑声就知道她并不怎么生气了,就是这种时候说这种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故意逗他。
敖羲伸手拉过他一只手,另一只手虚拢着轻轻盖在他摊开的掌心,片刻后她收回了双手,张士乾感觉到手心一凉,一低头,就看到掌心落下了薄薄一层冰。
晶莹剔透的冰面如水幕一样晃动了一下,冰面上出现了夜幕星河的景象,紧接着便是极致绚烂的绮丽光带,划破夜幕,铺满了夜空。
张士乾被这炫目的景象慑住了一瞬的心神,他回过神来抬头去看敖羲,就听她道,“昨晚心情不好,飞了一整夜。”她顿了顿,才道,“飞过北海极地时看到了这一幕,就想…带给你看。”
难言的情绪在一个瞬间席卷了他整个人,他张了张嘴,用极低的声音艰难地说了一声,“你…”却没再能继续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掌心一点点化去的冰。
说她不懂感情,她却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撩拨人的心弦。
没几日,龙母即将三嫁的消息便传遍了渝谷县。
比起上次选择嫁李全时众人的不解,这一回,在旁人眼中,龙母总算是做了一次正常的选择。
因着前些日子天上惊现龙影,紧跟着牌坊坍塌、龙母三嫁这一桩桩的事,莫说绝了殉夫立牌坊光宗耀祖的风气,那些认为女子贞节重于生死的观念在很多人心底也多多少少都起了松动。
张士乾还没有离开渝谷县,因为陈策请他一定留下来喝上一杯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喜酒,他左右无事,便答应了。
县令觉得尽力将这次的亲事办好,也算是他将功赎过,弥补前一次让龙母所嫁非人的过错,于是这天在陈家送聘后,特地安排了数位喜娘沿街派发喜饼。
喜娘手里都提着食盒,将其中装着的喜饼派发给路上行人。
喜娘也不细看,一个个往外派发着喜饼,一只用红纸包着的喜饼被递到了敖羲跟前。
张士乾知道她不喜欢这些凡人食物,正想替她挡一挡自己将那喜饼接过来,就听旁边另一个喜娘将喜饼塞到一个矮胖青年手里的同时招呼道,“来来来,沾沾喜气,今天喜饼下肚,明天洞房花烛。”
这种话喜娘说得顺嘴,本也就只是讨个吉利,但他分明看到喜娘这一句话说完,敖羲伸出了原本无动于衷的手,接过了那一只喜饼,甚至还问那喜娘又讨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