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父亲的话
穆泽晚上快十点了才到了江城火车站附近的那个小旅馆。
他到的时候,木羽生正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做题,穆云诚则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物理课本打发时间。听见敲门声,听见门外传来的;“云诚、羽生,云诚、羽生”的喊声穆云诚就去打开了门。
“大伯。”穆云诚喊。
穆泽颜面严肃,但双眼带笑的冲他点头,问他:“你们一路可还好?”
他说着,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走了进来。
等他进来后,穆云诚关上门,扭头就看见木羽生高兴地跳起来,冲大伯扑了过来。
木羽生的确很高兴,喊着:“爸爸” 扑向穆泽:“爸爸您吃了没有,是才下火车吗?”
穆泽有点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木羽生喊他“爸爸”,相较于“父亲”这一称呼的严厉,似乎这一声“爸爸”喊进了心里眼里,喊进了他的骨血里,一下子就让他心软的不行。
原来我也是期待这一声“爸爸”的。
他想着,很快地掩饰了自己惊讶,回抱住儿子,问他:“你跟哥哥吃了吗?”
木羽生点头,说:“我给爸爸拿吃的吧。我们晚上吃的热干面,大堂哥说是第一次吃呢。爸爸,我们有津桥烧饼,还有幺妹做的好吃的。爸爸,给我。”他拿过穆泽的手提包,将它放在床上,拉着穆泽坐到之前自己坐的地方,给他先倒了一杯温水,“爸爸喝水。”然后,他把自己的书本笔摞到一起,放在床上,就去牛仔包里拿吃的。
“那行,爸爸对付一口就行,不用拿太多。”穆泽的确没吃饭。他本来计划先看过俩孩子,然后和随行一起再下去吃的。听他们说吃过了,又见自己儿子这样,就对穆云诚说:“云诚,你下去服务台看看小陈他们办完手续没,尽量安排在同楼层,等办完了让他们自己出去找吃的,我就在这吃了。”等他说完,看见木羽生拿了那么多吃的出来,连连向下压手,示意够了。
“羽哥儿,够了,够了,我们……爸爸之前在火车上垫补了点干粮的。”
穆云诚笑着,从心里替大伯开心,他又看了一眼父子俩,然后说:“大伯,那我先去。”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虚掩了。
木羽生跑去卫生间,拧了湿润的毛巾过来让穆泽擦手,又拿出一个石榴,准备剥皮。
穆泽在桌边坐下来,将擦过手毛巾叠起来放在桌面上,拿了一个烧饼开始吃起来。
“爸爸,这是小楠家石榴树结的,可甜、可甜了。”木羽生挨着穆泽坐在床边,把石榴籽剥下来,放进一个干净的小塑料袋里,想着等爸爸吃完,可以再吃吃这个甜甜嘴儿。
穆泽边吃边和他说话:“羽哥儿,爸爸这回不能陪你去见姑姑、姑父,你跟着你大堂哥去,到了那边差什么,想要买什么,就直接跟他们说。爸爸每月都给你打钱,也给你姑姑打钱,你不用给爸爸省。”
“我知道啦。爸爸。”
穆泽察觉到今晚的儿子似乎有些不一样,嗯,更活泼了些,话也多了点,这样很好,儿子对老父亲,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讲出来的呢?及时沟通,有效沟通,比起猜来猜去要好得多。
别人不是你肚子里面的蛔虫,哪里来的那么多时间来猜东猜西猜他人的心思。
父子俩坐在一处,穆泽边吃边说话,木羽生青涩的小脸一直带着笑。他似乎也喜欢上这样和父亲相处,可惜,等明天两人就要分别,他突然极其不舍起来。
他挪了挪自己的屁股,又往穆泽那边凑了凑。
穆泽抬起左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穆云城推开房间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父慈子孝的场景。
这样的场景在他的家里,是极为难得的。他的父亲从未给予过他这样的父爱,他的大伯倒是在他小时候这样对待过他和他弟弟。
大伯是什么时候和自家渐行渐远的呢?
是从父亲和大伯越来越不像兄弟的时候开始,还是说要更早些?
穆云诚想不起来,心头一时涌上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有些心疼自己的大伯。
他觉得自己要待这个半路堂弟更好些才对,这样才对得起那个在旧时光里给予他成长的阳光和雨露的人。
他的大伯。
“大伯,要不今晚您跟我弟弟一起住,我过去和小陈哥他们一起?”
穆泽握在手里的筷子停留在小菜上面,他看着云诚:“那行。那你等会再过去,等他们先吃完饭回来后再去。”
他又看向木羽生,说:“为了给我儿子送行,爸爸今晚就破回例,单独行动。”
木羽生的脸上顿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伸出双手,将装菜的塑料袋的边儿往外窝了窝,边窝边说:“爸爸,您吃……您再吃一个饼子。”
穆泽平日里的饭量并不大,今天主要是饿过劲儿了,并不想多吃,但是儿子的好意,值得鼓励不是。
他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饼子,咬了一大口。
穆云诚挨着木羽生坐下来。问穆泽:“大伯,您明天几点的车?”
穆泽看向他,说:“我明天还得去省里汇报,不急着走。先送你们。”他吃了口菜,“你们明天九点多钟的过路车,来得及。”
“那就辛苦大伯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穆泽咀嚼的声音。
木羽生笑得有点傻,就那样看着穆泽吃。
穆泽侧头看见儿子的傻样,又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穆云诚看着身边的堂弟,无声的笑了。
他起了一个话题。
“大伯,幺妹是不是就是您之前提到的那个学生。”
“嗯。”穆泽点头,“她算是我绘画的衣钵传人。你们几个都不爱画画,只有她感兴趣。我那会儿纯属教着玩,没想到她倒能坚持,还坚持下来了。”
“她画的很好。”
“对,她的画很有灵性。”
“小姑娘长的也机灵。”
“嗯。我头回见到她,她还没有灶台高,就自己能做饭,做得像模像样的。还问我要不要留下吃,像个小大人,看看今天这些,也是她做的。还都挺好吃的。”
似是想起幺妹小小的人儿拿着大铲子做饭的场景,穆泽一时又笑了起来。
“我吃好了。”穆泽放下筷子。
“爸爸您喝水。”木羽生从床上蹦了下来,把水杯递给他,然后一一收拾桌上的烧饼和小菜。
穆泽和穆云诚看着他收拾。等他收拾好了,穆泽拉过他,让他坐在靠着自己的床边,这才开始说话:“羽哥儿,之前爸爸忙,也没和你多讲,你应该听你大堂哥说起了姑姑他们一家。”
木羽生点头,脸色开始严肃起来。
少年的心头对于陌生的亲戚家还是有些发怵的。
他担心他们不喜欢他。他也怕外人说三道四。但是相较于外面人的态度,他更担心姑姑他们的态度。
文叔叔说他是个好孩子,是个让人心疼的好孩子。
可是好孩子也会有好孩子的担心——会不会丢父亲的脸,会不会盖住了姑姑家孩子的风头……
等等这些。
穆泽继续说:“你姑父是个好人。你姑姑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姑姑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多少见识,但是她对你们几个外甥是一视同仁的。姑姑那边给你表哥表姐表弟的,也就会有你的。你到时拿着就是。单单给你的,你也拿着。”
“你姑姑没上几年书,她虽然不懂,但是她对你哥哥姐姐弟弟的学习都很上心,你到了后得好好学习,得让你的成绩给你姑姑长长脸,还得拉拉你表弟一把。”
穆云诚想起小表弟的成绩,忍俊不禁,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羽弟啊,你要是能让我们的小阿哲进步一名,姑姑都会把你供起来。”
穆泽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穆云诚看着木羽生一脸懵的样子,说:“阿哲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他小的时候有一回考试,前面3乘以7得21。后面7乘以3,却不知道了,他说,管它三七二一,我写个24好了。这个事情我们笑了好几年了,感觉还可以笑上几年。”
“现在还算好些了,至少不是垫底的了。”
“是啊,是啊,现在是倒数前十,前进了好几名了啊。”
伯侄俩又笑。
唉,又是一个被三七折磨的孩子。
这三七二十一,二十四的,其实很多小学生背乘法口诀表的时候很会背,但是呢,做的时候,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做错——就好像一个很熟悉的字,你初看是它,但是,盯着它看久了,会莫名其妙的怀疑,是这样写的吗?不是吧,是吧,不是吧,是吧,就会陷入这样很玄幻的自我肯定与否定中。
“羽哥儿,你过去后,爸爸不指着你把阿哲带多好,只要你姑姑揍他的时候,拦着点就行。阿哲该挨的打还是该挨的。你和他年级相近,他初一,你初三,你影响影响他,让他好学就行。”笑过后,穆泽又说,“去了之后,多和姑姑他们说话,不懂就问,尽快学会爸爸家乡话。”
木羽生连连点头。
“我知道的,爸爸。您放心。等您回去看我,我说给您听。”
“好,好,我哋就听你讲啦。(粤语)”
木羽生懵了。
穆云诚连忙给他解释:“你爸爸说,好啊好啊,我们就听你讲话啦。”
木羽生一脸严肃站起来,像幺妹和爸爸说正经话那样,站直身子,脚跟并拢,举手行礼:“爸爸!我保证学会。”
“爸爸相信你。”
“哥哥也相信你。”
“嗯。保证完成任务。”
屋子里笑声又一次响起。
这一次,明显笑的不同。
男人低沉的笑声,青年轻快的笑声,少年羞赧的笑声,组合成一曲动听的男声三重奏。
夜深了。
小旅馆里的灯逐渐灭了。
穆云诚已经去了小陈他们另外订的房间里歇息。
穆泽和木羽生父子俩正洗着澡。
水量并不充沛的花洒下,父子俩坦诚相见。
这会儿木羽生已经洗好了。
穆泽关上水,给木羽生擦好脑袋。
“你别着凉了,赶紧去把衣服穿上。”他扯过架子上的浴巾,将木羽生裹住。
木羽生披着浴巾,闻言听话的将卫生间打开一条小缝,自己钻了出去。
他担心卫生间的热气跑了。
穿好衣服,他又钻了进来,拿起洗漱台上的“丝瓜络”——一种貌似用丝瓜囊做的可以洗刷用的东西。当地人多用来刷碗刷锅或者洗脚的时候用来搓后脚跟,便宜,经济,实惠,取材极其方便。
“爸爸,我来给您搓搓背。您刚给我搓的可舒服了。”
“好啊。来吧。让爸爸也享受一回儿子的服务。”
穆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面对儿子木羽生的时候,他更多的是“爸爸”这一自称了。
木羽生也没有注意到。
他即将融入爸爸过去的生活——在未知的地方,未知的人事,他对自己接下的旅程或者说征途满眼好奇,满怀希望,无限期待……
今晚,因为爸爸的到来,他再无彷徨。
他将勇往直前。
穆泽背过身去,将双手杵在墙上,躬下身子。
木羽生却在看见他背部的一刹那呆住了——他刚刚也有看见穆泽的前胸,那里也有伤痕,但是没有这么狰狞——背部右肩胛骨处有一明显的凹陷,那里好像是连骨头都挖了些去。伤口处肉芽有凸起,明显是陈旧伤。
穆泽正纳闷儿子怎么没有动作,扭回头,就看见儿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摸上了他的伤。
“爸爸,还疼么?”他听见儿子在轻声问。
穆泽扭转身子站起来,握住木羽生的小手。
“吓到了?”穆泽眼神温和,看向他,“不怕不怕,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爸爸现在一点都不疼。真的。”他松开儿子的手,又转过身,“来,给爸爸搓搓。爸爸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这回该爸爸好好洗洗了。”
“我给爸爸搓。”木羽生的话语里,明显带了鼻音。
穆泽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重新杵在墙上,躬下身子。
木羽生将丝瓜络在小香皂上擦了几下后开始给穆泽搓背。
他搓了几下,问:“爸爸,我劲儿大、小啊?”
“舒坦。”穆泽并没有说劲儿大劲儿小。
他享受的是儿子的“爱心搓澡”。
木羽生搓的更起劲儿了。
穆泽却在这时候开了口。
“你听幺妹说过,爸爸打过仗。那时候爸爸和战友们被包围了。当时还不知道,枪声从后面传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后来爸爸和几个战友成功突围了还在暗自庆幸,幸好伤的不是左边,要是左边,子弹再往下一点,你就……”穆泽咽下了“没有爸爸了”这句话。
想到那场战役,穆泽没有再说话,突围的是少数,更多的是年轻的生命留在了那里。
“等你再大些,爸爸带你去祭拜爸爸的那些战友。没有他们的掩护,就没有爸爸的现在了。”
“嗯。我听爸爸的。”
穆泽继续说:“儿子,爸爸这个年代的人,是见过无数惨剧和惨烈的人。你们这一辈人赶上了好时候,你们吃穿不愁,得有自己的追求,爸爸别的不希望,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国家有用的人。你是我的独子,爸爸会护着你成长,虽不会蛮横的让你走爸爸的老路,但是无论你在哪个地方、哪个领域,爸爸都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他在“有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时候的木羽生准确来说,对于“有用”两个字理解的并不深,或许,像他和小楠、幺妹等小伙伴平时扯闲篇儿说的那样,像自己的老师那样当个老师,教育出更多优秀的津桥少年;像文叔叔那样当个技术工,为厂子排忧解难创造价值,这样的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都对社会都有用。
他们是有用的人。
更深远的,因为所处环境不同、社会经历不同,眼界不同,格局不同,他还不理解自己爸爸说的“有用”。也许将来他会理解,但是现下,他理解不深,只能听进去,记下来——做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穆泽也并不是想让自己儿子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但是,今晚,可能是气氛太好了,他不由得说的多了些。
一个全国各地到处跑的老父亲,一个刚刚走到省会城市的小少年,他们一个说,一个听。
这场谈话,谈及了很多内容,可以说,最后这场谈话,改变了木羽生的一生——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最后都体现在“有用”二字上。
他曾经设想过自己要做改变津桥镇的人,那时候,只知道自己要像书中的民族英雄那样做个胸怀家国的人,但是如何去做,如何去改变津桥,他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目的,并不知道过程。
幺妹常常说他是胸怀大志的人,是对家园抱有感情的人,不像幺妹自己,就对场里有感情,对场里的人报以热情,对津桥的人也只是对认识的有感情。
那时他怎么说来着?
哦,他说:“妹妹,我比你大,比你认识的人,我对津桥就像你对场里,我们是一样的呢。”
现在爸爸说的似乎是解答了他的“如何改变”的过程。
穆泽还在继续说。
“当然,你要愿意走爸爸这条路,爸爸也支持。不管是穿着军装还是制服,是穿工作服,还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任何时候,保家卫国,这都是做人基本信条。你切记‘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不可行恶之事。当然,爸爸的这条路难走,可还是有不少人在走。既然别人都能走,你也能走,只不过你要比别人更加努力才对。毕竟,你的爸爸和别人的爸爸有所同又有所不同。”
“你们上学,学社会发展简史,开思想品德课,你们虽然关在学校里,但也通过学校的读报、还有你们的黑板报了解过一些当下形势。去年年底苏联解体,国际上说我们国家‘中国威胁论’的愈演愈烈,西方国家对我们国家的限制越来越多,我们的经济发展尤其是技术领域受限严重。技术一旦受限,则产业升级就会受限,就会延迟,这是很恼火的一件事,所以,儿子,你以后不要做受制于人的事。最好是掌握一门技术,一门利国利民的技术。未来如何,要看你们手里的东西如何。”
“嗯,我听爸爸的。”
听爸爸的话 “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国家有用的人。”
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成为一个掌握一门利国利民技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