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湖之大,何处可为家
十里长亭外。
一泓秋水蜿蜒至天尽头,白如素绢,波光凛冽。
秋风刮起原野上的无数朵白色飞蓬,在碧蓝长空中揉碎成一片绒毛细伞的海洋,随风旋转,飘零,不知何处是归程。
“离开这里吧,京都虽大,却已经容不下你了。”
邓太渊负手而立,背对着他,静默得像一尊塑像。
“我们奉命查抄犯官府邸,只负责清点封存其家产。但上级却对犯官女眷见色起意,妄图带队凌辱。我劝阻不成,二人拔剑相向,才因此失手斩杀上级。司丞也认为我做得不妥?”
韩平之望着眼前这个既是他养父,又是他恩师的老者,一时百感莫名。
“凌辱犯官女眷,不过是私德有亏。但你以下犯上,斩杀上级,后果却远远比前者来得严重。如果我是你,当时我绝不会如此冲动,我会立即向上禀报,而不是对上级拔剑。”
邓太渊说得两肩微微抽动,语气中透露着强烈的恨铁不成钢。
韩平之摇摇头,语气坚定:“不,如果按照您说的这么做,一切就已经晚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要独自面对十三个衣冠禽兽,我不觉得在我的汇报得到回应之前,她还能活下来。”
邓太渊微微侧脸,眼角余光打量过来。
“我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和你有何关系?你爱上了她?”
“非亲非故,也别无所图。”
“那你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帮她?”
韩平之右手缓缓抬到额头右侧,敬了一个对方完全看不懂的军礼,目光坚毅,眼神炽热如火:“因为我心中有一杆秤,时刻都在称量自己的善恶。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能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前世警校的毕业典礼上,他不会忘记校长的谆谆教导,还有自己的一颗初心。无论这个世界沧海桑田,变成了何等模样,他还是原来的他。
“好一个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
“你血气方刚,京城终究不适合你。
“去江湖吧——那里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邓太渊亲自送上白马一匹,盘缠百两纹银,外加清明、小雪双剑。
韩平之再三拜谢,然后背起双剑,跨马上鞍,一路信马由缰地南行。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千里悲黄。
这江湖之大,何处可为家?
惟见天边月痕苍白如纸,一只南飞雁孤零零地掠过了那抹月色。
韩平之举起酒葫芦,慢慢地啜饮了一口,随即骂咧咧起来:“好人难做啊,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
韩平之:“我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一路买醉……”
苏聆音:“你第一站来的地方,就是这河阳镇?”
韩平之:“其实当时的我,还没打算要真的踏上江湖,所以就在河阳镇上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
……
阳春三月,河阳镇上百花盛开。
白色的玉兰,粉色的桃花,红色的海棠,在街头巷尾簇拥成一片繁花的海洋。
说书人拉着悠长的调子唱道:
“阳春三月看百花,河阳镇上万枝发。
“百花魁首在何处?天香阁上,美人如玉颜如画。”
天香阁上……
一众美人长袖起舞,仿佛弱柳扶风,纤纤细腰禁不起盈盈一握。
琴、筝、笙、箫、竽、瑟齐齐伴奏,丝声管音,六乐齐鸣;一个个鼓点声或轻或重,在空旷的大堂中荡起一朵朵无形的涟漪。
舞阵中央,那位“蔷薇姑娘”是千万人瞩目之所在。
樱粉色的长裙,蝉翼宫纱外披,鬓双分,髻独绾,一匹乌发飞扬若流墨千丝。
发髻上插着翡翠梅花笄、银色蛱蝶簪,玉耳下盈盈挂着一对蓝色琉璃水滴耳坠。
一张粉色薄纱遮住了绝世容颜。
千万人躁动。
“蔷薇姑娘”玉足轻踮,身姿轻盈化蝶,似要翩跹而起。
舞步旋转,腰肢旋转,如同飞天仙子一般扶摇而起,粉色裙幅铺展如云。
风,揭下了她的面纱——回眸一笑,惊鸿一瞥,眼波欲滴,千娇百媚,倾国倾人城。
其舞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其容颜,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婆娑处,轻云之蔽月;
飘摇时,流风之回雪。
一舞方终,各方士子呈上诗帖……
“今晚蔷薇姑娘的首位入幕之宾,是这位韩公子!”
熏香炉顶青烟袅,芙蓉帐暖度春宵。
那一晚的夜空格外幽深,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吮吸着满天星辰,明月、银河、北斗七星都在扭曲变形,似乎要被碾为齑粉,坠入那足以吞噬万物的黑洞。
星月无光,黑暗沉沉地降临,就连大地也在颤抖,隐隐要山崩地裂了一般。
这样的至暗时刻不知持续了多久,突然一道浓稠的白虹撕裂了黑暗,将整个夜空映得亮若白昼!
轰然爆炸声中,白虹化作千万颗流星雨,泻入了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天音地籁大和谐。
玉宇澄清,繁星在天,皓月千里。
她蹙额:“你好像有些不甘心?”
他挑眉:“你好像也有些不甘心。”
“我祖父本是朝廷二品大员,因为被镇魔司捕风捉影,构陷下狱,所以我才沦落至此,你觉得我会甘心么?”
“我本是以年级第一毕业的警校生,是父母、老师、同学眼中的天之骄子。来到这个世界后,却显得处处格格不入,你觉得我会甘心么?”
“我有些听不懂你的话。”
“无妨。”韩平之洒然一笑,“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苏聆音眨了眨眼睛:“你好像是初经人事?”
韩平之刮去鼻梁上的汗珠:“你不也是?”
“你真的要离开河阳镇,去闯荡这个偌大的江湖?”
“对。”
“为什么一定要去?”
“因为我想在有限的生命里,多去看看四处不同的风景,顺便去寻找属于我这一生的生命意义。”
“一个人好孤独!你带上我吧,我可以为你洗衣、做饭、刷洗马匹、缝补衣服……”她抓住了他的手腕,眼中有一股炽热和冲动。
他拍了拍她柔软的手掌,轻笑道:“这场旅途注定由我一个人走完,谁跟我去都不合适。”
苏聆音泪光盈睫:“你还会回来么?”
“会!不论走了多久多远,我是一定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