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告状
周一一大早,近百个工友聚集在红星国棉厂门口议论纷纷,等着几个工人领袖带着他们去告状。
老杨有些焦急的看了看手表,走到老侯身边抬起腕子给老侯看:“老侯,这都快8点半了,老焦怎么还不来?” 老候也一脸焦急,带着怨气埋怨道:“不应该啊,老焦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这事是他撺掇的,今天怎么回事?”
老张慌慌张张的走过来,推了一把老侯:“老候,那边工友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再不出发人家可能要走了。”老候仰着头朝远处看了看,站在大门西边的工友本来凑成一疙瘩围的紧紧的,现在明显松散开来,稀稀拉拉的摊成了一大片,有几个已经站到了厂门外边。老侯安慰了老张一句:“别慌,没事,你们稍等一下。”说完老候转身一路小跑的到了马路对面的小卖部。
老侯拿起电话听筒,抬眼看了一眼小卖部老板,看到他并没注意自己,又微微转身看了看厂门口,老张、老杨和好几个工友一边议论着什么,一边时不时朝他这边张望着。老侯一手摁着插簧,一手假装拨焦同生家里的电话。老侯一连拨了好几遍,装出一副没人接的样子,气得摔下电话又跑回厂门口。
老候刚跑到厂门口,老杨便赶紧走过来:“怎么说?”老候一脸的郁闷和无奈:“咳,没人接。”老杨有点憋不住气了,提高了嗓门嚷嚷:“咳,你说这个老焦,不让喝不让喝,非要喝,现在喝蒙了,睡迷糊了,来不了了,你说耽误事不耽误事!”“昨天雨那么大,老焦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老张忽然担心的问了一句。老杨也有点心虚:“不至于吧,老焦那么能喝,他家也不远,街上也没什么车,能出什么事?”
老张回头看了看自己发动来的工友已经站的越来越稀稀拉拉的了,有几个已经出了厂大门越晃离厂门越远了,老张推了推老侯:“老侯,老焦来不来,再不来我可控制不住了,这快一个小时了。”老候又看了看表:“再等几分钟,再不来咱就自己去。”“咱自己去有什么用啊,材料不都在焦同生手里么?”老张提醒道。老杨和老候相互看了看,一时语塞。
老张突然想起什么,好奇的问道:“老焦找到什么新证据了?”老候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说完捅了一下老杨:“你不是看了么,给大家说说。”老杨一咧嘴:“说个屁,我也没看到,我要看,老焦手一抽给收起来了,就在咱俩脸前晃了一下。”“咳,”老张苦笑了一下:“这个老焦啊,搞不好又是忽悠咱的,我看,悬了。”
就在工友们烦躁不安的时候,肖更时推着自行车远远走了过来,看到工友们聚集在门口,一脸好奇的问:“老张,你们这是……”
老张一回头,看到肖更时正冲他走过来,不期而遇的对峙让这个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眼神变得惶恐,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老杨上前一步硬生生的说:“我们还能干什么,告你去呗!”
工友们看肖更时来了,都围拢了过来,有怒目而视要问责的,但更多的是远远站着,抱着膀子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肖更时一听,一脸诧异的样子,他苦笑着把自行车支好:“告我?怎么还在告啊?”老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当厂长吃饱喝足了,我们这都喝西北风了,不把安置费要出来能行吗?”肖更时无奈的看着老杨:“咳,你们怎么还在闹啊,咱都是成年人,就不能尊重客观事实,站的高一点,理性点看问题吗?”老杨把手一挥,像扇走了一只苍蝇:“高不了,肚子都吃不饱,爬不了那么高,不跟你一样,吃的好,爬的高,尿的还远。”
工友们听完哄堂大笑起来,肖更时居然也不生气,跟着笑了起来:“我可尿不远,我天天没日没夜的给你们跑安置费,这血糖都快160了,等跑下来,我还能不能尿出来都不知道了。”
工友们又一阵哄笑。
老张一时分不清大家到底在笑谁,有点起急的说:“别说的那么玄乎,好像你真为我们做了多大事了一样,你跑的尿泡都快炸了,可钱呢?我们到现在可一分钱没见着,光画大饼我们可吃不饱!”
肖更时指着老张说:“你还真说对了,我这么久跟你们职工代表一直没通气,就是等结果,本来想找个正式场合给你们说,今天既然都聚到这儿了,”肖更时四处看了看,厂门口的保卫室房顶已经被掀翻了,剩下三面墙的地基台子还在。肖更时走过去费力的爬上台子,掸了掸身上的土,看了看台下的下岗工人:“工友兄弟们,我知道这一年多大家很不容易,我做了什么,我付出了什么不多说了,我就把结果告诉你们,昨天批复已经下来了,点定向拨付了3300万给咱红星国棉厂,用于发放下岗工人的安置补偿,补偿方案还在制作中,应该很快就有结果!”
听肖更时这么一说,工友们立刻炸了锅,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其实,厂里的下岗工人有几个关心肖更时到底贪没贪,国有资产有没有贱卖,他们大多数只是关心自己的钱能不能拿到,听肖更时这么一说,大家觉得拿钱有希望了,一瞬间就忘了自己今天来干什么的,脸上都露出了殷切的笑容,充满渴望的看着肖更时。
肖更时大眼扫了一下下面的工友,心里更有底了,他笑着示意大家安静一下:“兄弟们,我知道你们还有很多问题,今天不是个正式场合,我不一一解答你们的问题了,等执行方案制作好,回头会有正式的通知发给你们!”
老杨看工友们瞬间就要被同化了,急的直转圈,他顾不得许多,也匆匆爬上高台,指着肖更时说:“肖更时,你别在这儿发糖糊我们的嘴,市里给我们拨款是我们应得的,我们要告的是你,咱厂58年建厂到今天积累了多少财富,让你一通倒卖赔的一塌糊涂,你从中到底捞了多少钱?”
肖更时往旁边挪了挪,给老杨腾出更宽绰的一点位置,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说:“我已经不止一次跟你们职工代表汇报过了,厂里的账本全都拿给你们查了,你们告状了多少次,市里面也很重视,专门派工作组来监督咱厂的破产清算工作,到现在都还没走,你们不信我,市里的工作组你们也不信?你们这又要去告状,到底图什么呢?让全市人民都知道咱红星国棉厂工人不讲大局好闹事,这脸上好看吗?”
老张看老杨这么卖力,终于也拿出了点气魄,扯着嗓子喊:“你别拿大话压我们,脸好不好看谁他妈关心,肚子都吃不饱,要脸有什么用!”“好!”肖更时跳下高台:“咱不说什么脸的事儿,咱就说厂子的事儿。”
肖更时走到老张跟前:“我76年进厂从钳工干起到现在,跟你们共事了多少年?少的几年,多的几十年,你们哪个不是我的兄弟姐妹,厂子效益好的时候我对你们到底怎么样你们心里多少应该有数;效益不好的这几年,我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当孙子要钱给你们发工资,就怕你们日子紧,现在厂子实在不行了要破产,那是宏观调控大势所趋,谁也不想,但谁也无能为力,好像这个厂是我肖更时一个人故意搞垮的一样,说我贪污受贿,厂里账本清清楚楚,一个螺丝钉的去处都明明白白,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老张一听账本,赶紧打断肖更时的话:“焦同生说你那账本是假的,他有证据!”肖更时面不改色心不跳,提高了嗓门说:“好,焦同生说账本是假的,来,现在就拿出来看,我当着大家的面跟他对质,焦同生呢?”
工友们四处张望,老侯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上前打圆场说:“焦同生今天生病了,没来!”肖更时看了一眼老侯:“行,那这样,工作组在咱厂里监督破产清算工作,他有什么证据,不用去市政府,直接交给驻厂工作组就行,你们也可以选几个代表旁听,我们当场查账,当场质询,行不行?”
听肖更时说的这么硬气,老杨有点哑火,看了看老张,老张也只是皱着眉头生闷气说不出个所以然;再看老侯,这会儿已经远远的退到人群中了。
辩论似乎已经有了胜负,工人们开始人心涣散,大家小声议论着纷纷往后退去。老杨即没有新的证据也不懂法,凭着从焦同生哪儿听到的只言片语当炮弹也全部打完了,眼看今天告状就要黄了不免有点起急,他气急败坏的指着肖更时:“行,老焦今天没来,你肖更时当着大家的面,你敢祖宗八辈的起个誓说你没贪污吗?”听老杨耍无赖般的演了这么一出,工友们又开始起哄欢闹,要肖更时现场起个誓。
肖更时看大家群情高涨,心中虽然不快但脸上依旧笑呵呵的,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别起哄:“行,我今天就给你们起个誓,”肖更时又爬上台子,清了清嗓子:“我肖更时如果贪污受贿,拿了厂里一分钱,我全家不得好死!”
肖更时当着大家的面敢发这种毒誓,很多工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冤枉肖更时了。后排的工友开始零零散散的离开,旁边的工友也开始退却,老张、老杨、老侯互相看了看,面面相觑有点不知所措。
肖更时看人逐渐散去,跳下台子,把老张跟老杨往身边拉了拉,老侯也跟了过来。
肖更时依然笑嘻嘻的,他看着老张问:“厂里的事说完了,咱说说私事吧?”老张警惕的看了看肖更时:“什么私事?谁跟你有私事!”肖更时没有接老张的话茬,自顾自的问:“老杨,你老婆身体好点了吗?”老杨听肖更时问自己老婆,一肚子苦水往外倒:“能好吗,欠的医药费快9000了,现在借钱都借不来,药都快断了。”肖更时收起了笑容,在脸上布起了感同身受的愁容:“你这样……你尽快把报销单给我拿来,我给你想想办法。”“我天天找清算小组的财务,天天说没钱,能怎么办?”肖更时把嘴巴凑近老杨的耳朵悄悄的说:“厂里后勤的资产刚处理完,账上刚到了点钱,银行15号就要收走填窟窿,我打个时间差赶紧帮你报了吧。”“这……”这突入起来的优待让老杨不敢相信,他刚才还跟肖更时针尖对麦芒的干仗,这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
肖更时没管老杨的局促,自顾自的说:“我家里要有个瘫痪老婆,为了那点钱我也敢跟人拼命,都理解。”这句话说到了老杨的痛处,老杨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吱声了。
肖更时这时候才又把头转向老张,表情有点疑惑的样子:“你跟老侯本来就是咱食堂的厨子,你找个工作应该不难啊?”老张乜斜了肖更时一眼:“你是故意拿我打岔吗?我这炒大锅菜的,手艺高不成低不就,试了几个饭店都干不长,想着自己起个摊子又扎不起本,只能在工地临时给人家做饭。”
肖更时轻轻的哦了一声,他沉吟了一下说:“别老想着一步到位,咱本少,可以慢慢来,我帮咱厂职工在荷花夜市争取了10个免费摊位,给你留一个,你先开个砂锅摊吧,砂锅车我帮你解决,你看行不?”老张一愣,刚才那种敌对情绪一下子还不好转换过来,他嘴上说着“不用你管!”可眼睛一直求证的盯着肖更时,怕是肖更时戏弄自己。
肖更时从提包里拿出一份简易执照申请表递给老张:“这个你拿着,回去认真填一下,拿着你的下岗证到工商局盖个章,砂锅摊就算支好了。”老张接过申请表,这才确定肖更时没有戏耍自己,是真的要帮自己,脸一红,不好意思的砸了咂嘴,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感激的拱拱手:“厂长,你大人有大量,你也原谅我们,我们真是……”肖更时摆了摆手打断了老张的话:“什么也别说了,咱们厂每个人的苦我都感同身受,只是希望你们也理解理解我的苦衷,我也不容易。”“是是,”老张忙不迭的说:“谁都不容易,厂长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我们就不添乱了,那您忙,我们就先回去了。”“行,有啥想法随时来找我,哦对了,我让小何晚上带你去看看那个砂锅车,二手的,但好好的能用,行就赶紧拉走。”
老张跟老杨一边千恩万谢,一边灰头土脸的离开了厂门口。
肖更时目送两人走远,又转头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老侯,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老侯微微笑了笑转身出了厂子。
肖更时推着自行车朝厂里唯一没有扒的那栋办公楼走去,这会儿肖更时才觉得一身疲惫。
刚才看似轻松的肖更时其实也是神经紧绷心情紧张,到厂门口看到乌压压的工友聚集在一起,他也没有必胜的信心。幸好工人就是工人,水平能力和眼界就那么高,他肖更时操控他们还是不在话下的。回想起刚才自己的表现,肖更时不由的心生得意,顿时觉得也没有那么疲惫了。
还没走到办公楼,肖更时的摩托罗拉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单洁英的:“喂?”“我跟单雄去给我妈扫墓,今天晚上不回家了。”“哦。”肖更时默默挂了电话,嘴里念叨着妻弟的名字:“单雄,单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