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醋坛子
浓云如乌黑的墨般浓稠溢散而来, 将天幕搅成浑浊压抑的颜色，雨水铺天盖地而下，整个世界被密集的雨点击碎成毫无章法的碎相。
呼！——
狂风如骤, 掀起刺耳的哀嚎，其中似乎有撕心裂肺地惨叫从中响起, 顺着风声裹挟而去直上九霄。
随即而来的是红, 触目惊心的红。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人丧失嗅觉, 他听见男女老少发出绝望的嘶吼和哭泣。
“神啊！救救我们！”
然而下一秒，金光透胸而出, 鲜血喷涌，无数的尸体重重地砸在泥泞之中，发出令人心颤的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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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亦欢猛的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一只体温微凉的手握住了他，掌心粗粝有力。
“醒了？”钟尧墨绿色的眸子深沉如海，松了口气, 按住贺亦欢的肩膀, “你昏睡了三天, 先别急着起来。”
冷汗渗透了贺亦欢乌黑的发髻,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微张着口喘息着，梦中的惊悸还未过去，绝美的面容上透出一种从身体内部而生的虚弱来。
钟尧的心脏像是被死死揪住，即便贺亦欢神元已经随着幼年亦欢的治愈而恢复, 但是伤害却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二番病痛”的底子在那，贺亦欢的身体只怕会比之前还要弱，还不知道要花多久、甚至能不能修养回巅峰状态。
在床边眼也不眨地守了三天, 有几次他甚至听不到贺亦欢的呼吸，亦欢就像是羽毛做的，轻轻一吹就会散了一样。
钟尧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选择了从相对容易的那件事开口：“亦欢，林如柳已经……”
“钟尧，”贺亦欢忽然抓住钟尧的胳膊，他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小小的动作都让他喘的更厉害了些，“庆合村……”一开口，嗓子也是沙哑的。
转移注意力没有成功。
钟尧咬了一下后牙，在亦欢焦急的眼神中，轻轻摇了摇头。
贺亦欢微怔，这一瞬间钟尧看到他眼底的光熄灭了下去，半晌，他低声说：“我明明已经把他击晕了，怎么会…
…”
说惊讶，其实也不然。
贺亦欢已经猜到了，醒来后逐渐清醒的记忆里，庆和村惨案照旧存在，说明他的努力失败了。而且历史哪里是那么容易被篡改的，他已经有所预料。
钟尧无声的收回抚在贺亦欢脸上的手，指尖在拳心收紧：“对不起，暂时封印你的神力是不得已，你那时神元即将受损，我不能让你再冒这个险。”
贺亦欢会怪自己吗？
指甲嵌入掌心的肉里，钟尧知道在贺亦欢心里人命是最重要的东西，而自己阻止他使用神力，就是剥夺了他挽救生命的机会。
但就算贺亦欢怪他，如果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贺亦欢按住了眉心，阳光下他宽大的睡衣从袖口滑落，露出的腕骨白皙清瘦，让人有种想要握住去安抚的冲动，却又不敢轻易动手，因为仿佛任何一种触碰都是亵渎。
许久，他终于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天意本来就是很难被改变的，就算你没有封印我的神力，估计还会有别的因素阻止我拯救庆合村，纠正历史回到原本的道路上。就像林如柳想要杀我，最后也没有成功一样。”
钟尧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接上刚才的话题低声道：“林如柳死了。他在杀小时候的你的最后一刻放弃了。他还怂恿我留在过去，我拒绝后，他撞上了我的剑。”
贺亦欢看向窗外。
八月的艳阳天，湛蓝的天空纤尘不染，但贺亦欢的视线却像是穿透了遥远的天际，望向别的什么。
“像他能做出来的事。”贺亦欢苦笑了一声，然而那笑的尾音却是颤抖的。
在那九霄云上，他与林如柳师徒相称陪伴百年，煜华神殿现在还种着林如柳送来的苹果树。
那孩子向来喜欢花花草草，自己的宫殿里也种满了花，不知现在他现在人没了，那满园芬芳的花草，是否还活着。
钟尧试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看清亦欢的神色，然而贺亦欢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把那一汪琥珀色无声的盖住了，然后他用胳膊挡住太阳，扭过头去冲着暗处，叫了
声：“钟尧……”
“嗯？”
“我想吃苹果了。”
带着鼻音，糯糯的，让人心疼。
钟尧俯身，在他白皙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他手臂遮挡下眼眶的微红，起身去厨房的冰箱里给他拿苹果。
百年师徒情，就算最后遭到林如柳背叛，之前的感情也并不是假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相伴之谊，亦欢最重情重义，他一生就收过两个弟子，倾注在他们身上的感情无法计量，遭到背叛时受的伤也要重得多，这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以及彻底失去后的怅然，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钟尧洗着苹果，想到贺亦欢欲盖弥彰隐藏情绪的样子，只觉得心疼得要命。他多希望亦欢能扑到他怀里哭一场，让他能搂着他清瘦的身子轻拍安慰，可是亦欢从来不是情绪外露的人，他坚强得过分，不懂得矫情，那消瘦的脊背下藏着钢铁般的坚韧，对外展露的从来都是云淡风轻。
身为神明，他懂得一切宽慰世人的方法，却从不会纵容一下自己。
等钟尧拿着洗好的苹果回来的时候，贺亦欢果然已经缓了过来，神色如常地靠在床头，甚至连脸色看起来也恢复了不少。
钟尧在床边坐下，一点一点的削起苹果来。
“你身子虚，刚醒来不能吃太多，尝尝味道就行了。”钟尧几下把苹果削好，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个送到贺亦欢嘴边，贺亦欢乖乖地张嘴。
“这么多年没吃你削的苹果，”贺亦欢弯起眼睛，“还真是有些想念了。”
这是穿越时空回来之后他第一次笑，虽然难掩虚弱，但是虚弱中却有种别样的美感，钟尧被那在不经意间魅惑如丝的笑容勾住了魂，手下的刀子一抖，完美连续的第二个苹果皮一下子断了。
他索性放下苹果，清了清嗓子：“想吃的话以后每天给你削，前提是你要赶紧把身子恢复好。回了一趟过去，你的身子又比从前差了几分。堂堂神明，要是病得床都下不来，怎么保护世人。”
贺亦欢的眼睛更弯了，像个漂亮的小狐狸，从
被子下伸手勾住钟尧的胳膊：“吃醋了？”
“吃什么醋。”
堂堂魔尊会和凡人吃醋？笑话。
钟尧黑着一张脸转移话题，却又顺势往贺亦欢勾着他胳膊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你刚才提到把一个人击晕了，是谁？”
那时候出现的其他人，只有真正屠戮庆合村的凶手了。果然不是亦欢，钟尧早就在心里认定，就算是被桑诘迷惑，亦欢强大的心智也会促使他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屠戮庆合村的另有其人。
贺亦欢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我没看清他的脸，但是能确定是个武神。”
钟尧盯着他的眼睛：“还有？”
贺亦欢咬住了下唇，犹豫了一下抬眼，神色有些复杂：“我大概对他的身份有了几个猜测，只是还需要确认。”
真相即将揭晓，这场穿越时空的折腾也算是不虚此行。
“慢慢来。”钟尧按住他的手背，“七百年都过去了，不再急于这一时，你既然已经知道真相，找出那个人也是早晚的事，把身子恢复好才是最主要的事情。”
“我没什么事，不过是受伤之后的虚弱罢了。”贺亦欢无奈的抻了个懒腰。夏天热，他这么一动就把被子蹬开了，露出了一小节白皙柔软的细腰来。
“你不要把我当成个病人，我养两天就好了。”
钟尧拽过被子，把他裹粽子似的重新严严实实塞好，冷冷默背出一段话：“神之强者可重生，但以三次为限，一番无恙，二番病痛，三番命绝。”
贺亦欢愣了半秒，做贼心虚地把头也缩进了被子里，小声道：“你都知道了？”
钟尧眯了眯眼睛，忽然起身上床，贺亦欢只觉得面前一道泰山般的阴影压了下来，心道不好，下一秒只觉得肩头一痛。
“啊！”贺亦欢惨叫一声，表情扭曲地抓住钟尧健硕的肩膀，“钟尧你是属狗的吗，咬我干什么！”
钟尧从他身上抬起头，向来墨绿色的瞳孔已然翻滚着妖冶的暗红，手指在贺亦欢白皙的肩头划过。
那里已经留下了一口清晰
的红色牙印，虎牙处清晰的溢出两颗血点。
粗粝的手指划过皮肤，贺亦欢下意识战栗起来，便见钟尧用拇指擦去那两滴血，放在唇边舔了。
那一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平时钟尧看上去温文尔雅淡漠冷酷，说是正经医生没有人不信，甚至连贺亦欢有时都会忘记他的魔族身份，但在这种时候，钟尧身上的邪性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就像是急于标记配偶的野兽，有种让人心悸又心动的强势和野蛮。
“以后你流的每一滴血我都能感知得到。”钟尧捏住他的下巴，两人距离近的呼吸都缠绕在一起，“谁让你流血，我定让他百倍奉还。”
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而炙热，两人都感觉到了磁场的变化，贺亦欢的眼神逐渐迷离，钟尧的眸子也暗了下来，视线落在贺亦欢浅粉色的唇上，正忍不住要狠狠吻下去，忽然见贺亦欢猛地一皱眉，“唔！”的一声捂住了肚子，一脚把钟尧踹下了床。
钟尧：…………
贺亦欢捂着肚子打滚：“痛痛痛！对爱情过敏的诅咒又开始了！钟尧……我不行了，快帮我压下去！”
钟尧其实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在帮忙压制了，否则从吃苹果那时起贺亦欢就得疼。
钟尧坐在地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贺亦欢在床上捂着肚子蹬腿，他太了解他，知道贺亦欢真疼的时候反倒不会轻易说出来，此时肯定只是小疼，并没有多难受，这番夸张的表演只是心虚之后的示弱，借着过敏症状让自己心疼他，求个亲亲抱抱举高高，然后让自己原谅他隐瞒“二番病痛”的小把戏罢了。
“我的肚子……”贺亦欢倒挂在床边泪眼朦胧地哼唧，素白的手在腹部按来按去，“钟尧你都不管我，我都要疼死了……”
钟尧端着苹果盘子看戏，一口一块吃得咔嚓响：“疼疼挺好的，证明你爱我。”
“你这个渣魔！”贺亦欢不可置信翻身而起，意识到自己差点出戏，赶紧又抱着肚子哼唧着跪倒下去，“疼……还说你不吃凡人的醋，你分明就是个醋精！哎呦……我的小肚子好痛…
…”
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太卖力，贺亦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疼得有点重起来，肚脐下方神元受损过的位置像是被刀刺似的锐痛，一阵一阵的。
倒是也能忍。贺亦欢咬咬牙，哼唧得更真情实感了。
钟尧一笑，正打算顺着台阶下，满足小戏精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愿望，忽然听到门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还没说完“谁啊”两个字，一团白就像是旋风一样冲了进来。
“欢欢！！——”
白新月嗷的一嗓子扑上床搂住了贺亦欢的脖子，激动的要哭了：“你可算是醒了！我就知道我没听错！”
“小新！”贺亦欢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白新月，惊喜下也立刻激动起来，谁知刚要张口，就被白新月关切的连环炮截住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这是怎么了？肚子疼？”白新月的火眼金睛一下子捕捉到了贺亦欢捂着肚子的异常动作。
“啊……”贺亦欢一下子不知道还该不该接着装，“其实也没……”
白新月：“樊龙！”
跟在后面的樊龙：“哎！”
白新月火速指挥：“我卧室床头柜里有个热水袋，两个治肠胃病的药，一个冲剂一个胶囊，都帮我拿过来！”
“好的！”樊龙转身就跑，忽然想起来什么，扭头抬手，“尊上好，尊上再见！我一会儿就回来！”
钟尧：……
看了看白新月，一时竟然不知道谁才是樊龙的尊上。几天不见自己忠心耿耿的手下竟然变成了别人的忠犬？
钟尧还没来得及琢磨自己的不爽，忽然感觉床上有异状，一回头差点没把手里的苹果盘掀翻！
白新月正轻车熟路的撩开贺亦欢的衣服，然后把手按在了那白嫩平坦的小腹上，打圈按揉起来：“这个力度ojk吧？你放心，保证跟以前一样，十分钟就给你揉舒服了。”
这还是钟尧第一次看别人这么亲密的接触贺亦欢的身体，还这么熟悉，好像做过无数次了一样！
“你等等！”钟尧冲过去一把抓住白新月的手。这怎
么回事！这他妈怎么忍的了！
“你这是干什么？”钟尧脸都黑了。
“帮他揉肚子啊？”白新月天真又懵懂，然后忽然明白过来，“哦！钟医生你放心，不会把欢欢揉坏的。我们从小就这样，欢欢小时候就肠胃不好，我从那时就一直帮他揉肚子，常规操作，不足为奇。”
从小？常规操作？？不足为奇？！钟尧的嘴角都抽搐了，五脏六腑烈火轰然而起。
樊龙忽然出现：“热水袋来了！”
白新月开心道：“哈哈真快！”他向旁一指，“钟医生，闲着也是闲着，你帮我去给欢欢的热水袋里灌点热水，然后给他把药冲了吧。你放心，我们这边没事的。欢欢从小就最喜欢我给他揉肚子，有的时候还舒服得拉着我的手不放呢哈哈哈哈……”
咣当！哗啦！——
一只百年老陈醋坛子轰然爆裂了。
作者有话要说： 钟尧：这可是我家！那可是我的床！床上的可是我媳妇儿！
本章又名《后悔·为什么没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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