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衡芜
谢棋闷着头在案上拿了个苹果默默地咬了一口,甜味儿一瞬间浸入喉咙底。尹槐对舞姬的感情她醒来后也曾经揣测过,不过被楚暮归摆在面上讲出来她倒没有料到过。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循着记忆里熟悉的姿势趴到了楚暮归的腿上不再讲话。
他的身上总带着一丝让她安心的气味儿,也许是从火海里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紧紧地抓着他,他早已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一样。这种信任好比雏鸟认亲,第一眼的情愫任凭时间阻隔也无法断绝。
师父。
谢棋在心底呢喃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心安理得地抱着他的腰蹭了蹭。心上的不安正在被一丝丝地驱散:虽然还是有一丁点儿的别扭,但她照理是不会做违背他的事情的,不是吗?虽然她的师父未必是一个好人,可他却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养育她的人。
他于她,如同舞姬于尹槐。
这一夜,谢棋睡得格外安稳。她趴在楚暮归的膝盖上听着殿上七弦零零散散的琴音渐渐入睡,等再睁开眼已经是在自己的房间。青天白日。
“棋儿姑娘醒了?”
“嗯。”
“棋儿姑娘,王爷备了衣衫和面罩给姑娘,希望姑娘换上以后陪王爷去一趟丝竹坊。”
“好。”
“棋儿姑娘慢慢换衣服,奴婢们先行告退。”
顷刻间,方才还人来人往的房间里就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妆扮物品。谢棋习以为常,伸了伸懒腰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摘下了脸上的面罩。除了谢氏人和武师,整个贤王府上上下下的婢女小厮都没有见过她的脸,没有人敢摘下她的面罩去查看,也没有人敢替她梳妆打扮。小时候她曾经以为,那是楚暮归怕她的丑脸被人瞧见,所以不许外人看;长大后她才明白,这是楚暮归不希望有人能认出她来,把她和贤王府牵到一根线上。
她是一枚棋子,楚暮归最好的棋子。
楚暮归送来了一套和降雪有几分相似的纯白衣裙,还有一个和昔日小谢常常佩戴的面罩有些类似的银色面罩。她一身穿戴整齐后,便有人接她到了门口,上了门口的马车。
丝竹坊是学乐器的地方,楚暮归让她去那儿做什么呢?
谢棋心里的疑问很快就有了解答。楚暮归在丝竹坊精挑细选了一把琴送到她手里,眼角含笑,眸中却带着一抹幽深。
她对着那琴干瞪眼,良久才抬头干笑:“师父呀,棋儿不会弹琴。”
“以前不是会些吗?”
她吐吐舌头缩脑袋:“听过乐聆弹琴,棋儿才明白自己弹得比小孩儿敲碗还难听。”
楚暮归轻笑:“为师独爱棋儿的敲碗声。”
“那我们回府找碗吧!”谢棋低头瞥了一眼小厮手里那一沓厚厚的银票干笑,“师父,您这王爷向来清廉,这琴得要好多钱吧。对牛弹琴还浪费天籁呢!棋儿可以逼陈师父去做一个琴,先拿坏的练以后再买贵的……”那一沓银票,恐怕够南华城里所有的百姓吃上三年吧……
楚暮归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她讲完这一通谬论,等她把所有的话说完了,站在原地抓耳挠腮的时候,他才略略沉下了脸色。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棋儿,往常你可从来不会替本王省钱。”
谢棋吐舌头:“出门在外穷怕了,棋儿学乖了,师父不高兴?”
楚暮归的神色一闪,嘴角的笑泛起了一丝冷意:“棋儿,你莫非忘了为师昨晚的话?小谢自作聪明,你却是喜欢卖拙,怎么,想把小心思动到为师身上?”
谢棋霎时神情僵住:“师父……”
“你明知为师买琴是别有目的,却想阻拦?”
“棋儿不敢。”
“那,这琴,收是不收?”
她抱着琴露出欢愉的笑容:“收,多谢师父送棋儿那么好的琴。棋儿就算拿着这张琴去招摇撞骗,那也是师父的意思,到时候万一被人五花大绑着丢鸡蛋骂骗子,棋儿就说是贤王子弟,让人家把鸡蛋砸到贤王府门口来。”
楚暮归轻笑:“棋儿果然知为师心意。”
“那是自然,师父过奖。”
“那,棋儿猜到为师此番的目的了吗?”
目的……谢棋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没有把心里的烦躁表露在外。楚暮归心思缜密,她平常就只能猜透三分,这会儿他送她琴,自然是想让她卖“艺”。而普天之下需要他动用她这枚棋子卖艺的地方只有一个。她心有排斥,不想再去那个地方,更不想再和那些小谢故人有所接触,所以从他开始挑琴的时候,她就开始插科打诨想蒙混过去,却始终没有瞒过他的眼。
“师父想让棋儿再入宫吗?”
楚暮归和颜悦色:“怎么,棋儿不乐意?”
谢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抱紧了琴呢喃:“师父有令,棋儿哪敢不从。”
他的命令,她没有不从过。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入宫,再见到以往的那些人,他们还能不能认出她来。不知道现在这个心口不一、故作娇态、骨子里却实在讨人厌的谢棋,还能不能让那个人再次看见。
燕晗民间的动乱终于渐渐平息。天公作美,南涝北旱也终于得到缓解。燕晗王在帝都的南面建了一座女娲神庙,每日派专人祭拜,祈祷燕晗境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女娲乃是大地之母,恩泽遍布四海,女娲坐镇,妖魔鬼怪焉敢来犯?一时间女娲神庙里香火鼎盛,前去祭拜的百姓络绎不绝。燕晗王有意留神明在燕晗,故而号召民间家家户户结彩灯以慰神明。
女娲庙的彩灯会那一日,是谢棋再一次入宫的日子。
那一日,宫中也是彩灯招展,所有的司舞司乐们都为这大日子精心准备了歌舞,三宫照旧争奇斗艳,以不同的舞姿才艺彰显燕晗国体。
谢棋乖顺地坐在楚暮归身边替他夹菜,她不愿意抬头也不愿意去看周围的目光,只是低头专心替他挑着一块鱼肉里的刺。不用抬头她也知道这宴上究竟有多少目光在打量着她,又有多少善意的、恶意的、好奇的眼神想掀开她的面罩。所有人都知道司舞谢棋因为祭舞失败被皇帝“斩了”,可是她的身形和之前并无二样,再加上脸上也照旧戴着个面罩,一般人看来恐怕她就是司舞小谢吧。
无数道目光无数双眼睛她都低头避开了,只有一双眼她却始终没有避开。最后是她按捺不住抬了头,冲着眼神的主人露了个软绵绵的笑,在楚暮归的桌上找了一杯茶慢慢地抿了一口——尹槐,没有谁比他更加了解她戴了面罩后的模样了吧。普通人看脸看眼睛,只有他这个舞师是认身形的。可是那又怎样呢?
“六弟,你身边这位是?”
终于,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表示了疑问。
楚暮归不急不躁地喝完了杯中酒,微笑着回道:“皇兄,她是暮归此次去边疆无意中瞧见的,暮归见她模样长得别致,特地寻来献给皇兄。”
皇帝笑了:“六弟,你素来不溺声色,怎么这番突然去寻美人了?”
楚暮归笑道:“臣弟也是偶遇衡芜,见她能歌善舞,色艺双绝,故而想把她献给皇兄。”
献给皇兄……谢棋神色不改,心上却已经泛起了一丝透骨的凉。楚暮归……他这一次竟然是想把她送给皇帝当姬妾吗?
“六弟,你该知道,你皇兄已经许多年不曾纳新人。”
楚暮归低眉浅笑,眼角的一抹暗色渐渐晕了开来,他说:“皇兄错看暮归了,暮归此番只是‘献美’而已。皇兄对舞妃痴心一片,当臣弟的岂敢坏了皇兄来生姻缘?宫中乐府前些日子遭遇动荡,臣弟割爱献上衡芜不过是填充乐府。”
皇帝这才释然笑了:“如此自然是好的,难得尹先生也在,衡姑娘不如献舞一曲?”
楚暮归轻道:“自然。衡芜,还不快为陛下献舞一曲?”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