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4章
"还没有书信送来么?"罗慈攥着空白信纸的边缘,却终究忍耐不住,把它揉成了一团。
"是。"那侍卫看似规矩地站岗,实则却在娴熟地透露消息。
隔着轻薄的窗纱,罗慈只能瞧见他映在桌案上斑驳陆离的影:"小人轮番打听,却只是说安肃伯夫人因暑热胎象不稳,为着安肃伯夫人能顺利生产,白虎公夫人吩咐叫安肃伯夫人到白虎公府靠北边的避暑山庄修养,夫人也随行陪伴。"
"安肃伯那边有收到书信么?"
"安肃伯是十五公审出庭的证人之一,为防着有人贿赂串通,如今淮城太守安排了房子给他歇下,谁都见不着,书信也是按规矩不收的。初九安肃伯就给夫人修书,嘱咐她不要写信送来,故而安肃伯夫人近日并无书信到此。"
"啪!"
似是什么陶瓷器皿摔碎,发出脆响,尹默廖粗哑的怒吼紧随其后。
罗慈判断声音来自于帐内的卧房中,便匆匆回道:"知道了。"
而后他平复了一下心绪,静倩不会有事的,兴许就是自己太多心了而已。
之前静倩的信件都是由送安肃伯夫人信件的人顺路捎来,兴许就是因为安肃伯夫人不再送信,所以静倩的信才始终未曾出现。
又或者,她只是因为陪着安肃伯夫人到避暑山庄,忙碌于了解情况,故而才没有精力修书告诉自己她的喜怒哀乐。
再比如……
罗慈囫囵吞枣地把无数可能性填充进脑袋,在自己眼前列举着各式各样的理由,狼吞虎咽地咀嚼着。
他指望它们能化作良药,纵是苦口也无妨。
他用牙齿咬碎它们,硬生生把它们吞进腹中,却发现事与愿违。
理智的回忆提醒着他,静倩从前不论何时都会给自己写信的,他们本就结缘于一张张带着阳光味道的纸笺。
于是罗慈为避免自己担心找的那些原因开始反噬,在他的胃里翻山倒海。
静倩多半是出事了,她多半是遇上麻烦了。
但现下罗慈也没有办法,他只知道韩佳氏内有人企图拟旨废黜王闻夕,如今西方不太平,王闻夕办事都任命亲信。这些人口风极紧,若非王闻夕授意,他们一丝信息也不会露出来。
而西方如今一致的口径正如那个侍卫适才说的那样,他们都说尹静倩陪着安肃伯夫人蒋念去了避暑山庄。
王闻夕的答复亦是如此。
其余信息一概没有,甚至连捕风捉影的谣言揣测都未曾见。
"嘭!"
又是一声巨响。
这回惨遭不测的应该是石雕。
罗慈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起身心平气和地前往卧房。
这几日尹默廖和卢夫人都还算消停,除却日常对自己的揶揄和嘲讽以及互相之间的斗嘴外并不惹旁的麻烦,倒叫罗慈有些不习惯。
如今该去瞧瞧,总不会是物极必反……
挑起卧房前的帘帐,罗慈微微一愣。
这里除却被撕扯得破碎的被褥,掀翻一地的茶具摆件,别无他物,空空如也。
更重要的事,卢夫人最珍爱的梳妆匣早已不知所踪,连带着她和她那聒噪的夫婿。
罗慈急忙穿过并不宽敞的卧房,绕过屏风来到帐内布置的会客厅,熟悉的声音很快直戳他的耳膜,震得他不觉眯起眼。
"我他娘的看出来了,这是飞黄腾达嫌我这破落户老头子给他丢面子!他罗君安有这底气,倒不妨先休了我那孽女再娶几房外室下一堆崽子,带着他的小老婆杀进尹府把我气死算了!到一个婆娘面前嚼舌根算什么英雄?"
"妾身不过是提上一句……"卢夫人哭天抹泪的声音比尹默廖的吼叫还要刺耳:"人家君安不嫌弃我们,也不能就在这里耗着,叫女婿面上无光,老爷您何苦如此疾言厉色……"
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但罗慈转念一想,不由得苦笑着摇头。
不论唱哪一出,自己的脸面都算是在南方彻彻底底地丢尽了。
他整理衣袖循声而去,尹默廖大包小包地杵在营帐正门前,当日待罪时穿的粗布衣拢住他大腹便便的身躯,气得脸色通红。卢夫人跌坐在一旁的地上,手里的破布包袱里无疑就是她的宝贝首饰盒,泪如雨下。
见他到来,尹默廖越发怒目圆睁:"与其在这里自讨没趣,倒不如一头撞死!"
说着他直跺脚,作势要撞帐前侍卫的佩刀,却最终犹如鼓不起勇气似的,转头冲向罗慈。
罗慈一时之间躲避不及,被他撞了个满怀,却还是耐着性子扶起他:"岳父大人,不知小婿有何得罪之处,请您指教,切莫如此。"
"我非但不能给你增光添彩,反倒叫昭康伯面上无光,"尹默廖使劲甩开他的手,理了理故意缝制的宽大的半旧衣衫,冷笑着阴阳怪气:"倒不如速速掉送这条性命,才算是彻底干净了。"
罗慈知晓自己这位岳父虽说素日在自己面前放肆胡言,朝堂上为人处事也总显得轻狂无知,但终究未曾惹出过大乱子。
可是近来他不仅在前些日子于敬德侯府门前无端下跪胡闹,现如今更是在白衣军军营里大声嚷嚷。
这不符合他的性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罗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故而这些天尽管尹默廖和卢夫人皆是足不出户,他却仍然严防死守,安排进帐端茶送水的都是他在昭康伯府培植的亲信,却是一点错漏也寻不到。
回过头想去查尹默廖的行程,却发现他在受笞刑的数月内除却卧床休养的那些时日外基本一如往常,不过就是处理公务,斗鸡走狗或是赏舞听曲。
临近初七,才命令服侍许久的老家丁将资产移到巫觋界外,但这也是许久之前就开始的事情,罗慈早就知道他捞够了本便会见好就收地离开。
可是罗慈实在不能理解,通常官员想要出巫觋界颐养天年,都是申请好出巫觋界的批示,再向所在地国公府和王府分别递上辞呈,略作安排后便一声不吭偷偷地溜出去。
生怕叫人知道自己捞了多少油水,遭人弹劾反倒是插翅难飞了。
但尹默廖却恰恰相反,闹这么一出,倒叫天下心明眼亮之人都猜得出他是不打算再在朱雀公手下待着了。
究竟为何?
罗慈不明白,却只能应付完眼下的情形,他轻声道:"岳父大人,您如若想回洪城,在下安排就是。军营内不得喧哗,军法无情,还请您自重。
"正是这话呢……"卢夫人紧紧抱着怀内的包袱,起身抹着泪水:"昭康伯,妾身焉能不知老爷与妾身能暂住此处乃是忠瑾侯府天大的恩德?忠瑾侯法外施恩,妾身不敢辜负叫您和忠瑾侯为难,便想劝说老爷快些回府。哪知妾身口齿粗笨,到底弄巧成拙,还请您为妾身向老爷说说情,到底是多年夫妻……"
多年夫妻。
这泪眼汪汪的憔悴模样,看着倒是真心得很。
罗慈不欲与这对满腹算计的夫妻多言,他本就不爱开口。
从前他瞧着父亲谨小慎微的身影,总是疑惑,甚至看不起这个会细心查问他功课的长辈。他总不明白,父亲为何任由尹氏诸人肆意妄为。
可如今他却深刻地体会到,尹氏的底气是朱雀公陈园宁给的。
或许等以后陈园宁把白蘅策的惨死细细讲给南海侯陈园栖听,这越俎代庖凌驾于伯爵的底气,便会变成下一任朱雀公陈园栖给予。
纵使赢了这一朝一夕的口舌之争又如何?
幸则有王闻夕协助,终究挑拨了陈园宁和尹默廖之间的关系。虽说陈园宁并未将罗氏本应拥有的行使权移交给自己,但好在尹氏也不似当年兴旺。
可是静倩还在王闻夕手里……
思及此处罗慈不觉再度心乱如麻,他连忙稳住心神,顺着卢夫人的话说道:"既如此,在下就去安排车马送岳父岳母回洪城。"
"这狐狸尾巴终究是藏不住!在自己岳母面前说三道四,惹得她来我面前唠叨个没完,世间竟有你这样的乖女婿!"尹默廖狠狠飞来一记眼刀。
罗慈熟练地接下,垂着眼睛行礼:"请您息怒。"
"你……"
罗慈没听到寻常日子里紧随其后的叫骂声,抬眼查看情况,只见一人骑着红鬃马,身着铠甲,手中紧握长鞭,头盔下眼神凌厉。
尹默廖似是被那神情吓得魂飞魄散,那人抬起脸,在马上对罗慈拱手道:"昭康伯安泰。"
"惠渊伯。"罗慈作揖向她回礼。
他自认不算胆小之人,但眼前女子浑身杀气,与冷硬的兵器相得益彰,仿若下一个瞬间便会毫不留情地取人性命。
也难怪尹默廖适才不敢言语,这副阵仗印入眼帘,连罗慈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惠渊伯一切安好。"尹默廖也迅速重振心神,卢夫人则拭去脸上的泪痕:"妾身给惠渊伯请安。"
"尹大人,携妻在军中无端喧哗闹事,你可知罪?"
"下官……"
尹默廖的话语还未落地,就听段沐惜冷冷地说:"把这两人带到点将台,召集众将听令,也请昭康伯移步。"
随着她一声令下,她身后的士兵上前把尹默廖和卢夫人半搀半拖地移向点将台,罗慈跟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走着,却听得一声鞭响,段沐惜已乘马快步前往点将台的方向。
罗慈脑中一片混乱。
难道段沐惜要不顾一切依律严惩尹默廖和卢夫人么?如果真到那时,自己该如何自处?
他挪到点将台前站立时,白衣军此次出征的所有兵将皆已到齐。
唯有镇国将军周懿琤因斩得炽末厄洙罗且智胜其手下十余只蛮兽,致使战局稳定,奉旨亲自押送周敛和谭含前往淮城,要在十五公审结束后才回来,因此并未在场。
罗慈登上高台,见尹默廖和卢夫人被士兵们捆绑后摁在地上,他们本就穿着粗布衣,现如今倒是真有几分落魄潦倒的味道。
段沐惜立于台上手持佩剑,厉声道:"今日洪城太守与其妻在营寨中失仪,乱我军纪,依仗王爵所授之职位肆意妄行,实乃万死难恕之罪过!吾定军法,今若乱之,何以以儆效尤?奈何太守非我军中职位,不可斩之以示众人,昭康伯,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四下鸦雀无声,罗慈被她的目光盯的发怵,只得躬身道:"在下不识军中事务,北海侯担任监军,不妨请她相商?"
他若大义灭亲,日后段沐惜便可把罪责一应推到自己身上。他若为其求情,又只怕眼下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罗慈也看得出来,当日自己违反法令让尹默廖和卢夫人住进军营内段沐惜不声不响,是由于朱雀公与忠瑾侯府不睦已久,她不欲因此大动干戈。
现在如此大张旗鼓,也不过是因为白衣军内出了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却因王爵命令公审,一时半刻无法杀鸡儆猴。
罗慈听说了初八时朱雀公拟旨未遂的事,再结合恭定侯派人给王闻夕送猫,觉着说不定段沐惜这么做也是为了卖王闻夕一个面子。
谁让尹默廖之前一心讨好陈园宁,竟把王闻夕弟媳安肃伯夫人蒋念母亲蒋瑛从墓中掘出。蒋念如今怀着身孕,如果知道尹默廖受处置必然高兴,她高兴王闻夕又岂有不悦之理?
一言以蔽之,就算段沐惜如传说中般性格严苛,也绝非无头脑算计之人。
罗慈看着不断想要吐出嘴里布条的尹默廖,默默叹了口气。
拿一个太守来处置,的确能起到罚一劝百的作用。
"昔日曹孟德踏稻田割发代首,"段沐惜的声音仿佛回荡在整个军营:"今我不敢违律擅自处罚太守,却也不能轻纵,倒不如效法古人之举。来人,割去尹太守及其妻的一缕头发,传视三军,而后分别挂于四个寨门!尹太守及其妻押解进雪珠城,听候北海侯发落!"
"是。"
罗慈一言不发,他无声地凝视着那些人当着众人的面不由分说地散开那两人的发丝,抽出佩剑砍向它们中的大部分。
直到此时他在真正在尹默廖脸上看到懦夫的屈辱神情,不是被杖责后的惺惺作态,不是被旁人反驳后的恼羞成怒,而是屈辱。他莫名地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早已在悲愤不甘里去世,被尹默廖羞辱讽刺的先昭康伯爵。
那头发干枯,夹杂着些许白丝,宛若枯萎的干草,罗慈瞧见士兵手起刀落。
尹默廖又踢又扭地挣扎,罗慈看得出他想要召出法器,可惜束缚他的绳索早已断绝了这种可能性。
他看着他悲愤交加,看着他发出无声的怒吼,看着他满含恨意地瞪着段沐惜。
那眼神如此怨毒,比盯着自己时,盯着父亲时更加狠辣。
他现如今亲眼目睹,才发现,这双令自己满腹仇恨的眼睛,不但可以是充斥着嘲讽的,更可以是无奈的,悲哀的,满是耻辱的。
罗慈见他宛若案板上的海鱼般挣扎,"唔唔"声从堵嘴的布料里溢出,他仿佛想要咒骂些什么,又或者是想要辩解些什么。
最后,他对上他的眼睛。
罗慈垂下眼睛,隐藏着波涛汹涌的内心,他只知道三军肃然,也许再无人敢违抗军纪了。
尹默廖,你这一次猖狂所选的时机,实在是不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