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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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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桥镇一案人证物证俱全,  结案已无可争议。

    但五名主要案犯中,四个是利州布政司辖下中阶官员,一个军府中阶将领。

    在他们之下,  还有许多听命行事的小吏小将。

    牵连甚广,  显然不是结案就能彻底了结的。

    未时正,赵萦召集相关人员,  商议连桥镇一案最终该如何定论。

    这本没叶知川什么事,但他的两位上司一致决定带他来见世面。

    于是他沉默地站在赵渭身后打量四下。

    议事厅内人数并不多。

    刑律院院正况丹溪、城镇巡防令柏宁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都督府留府长史敬慧安将一份公文呈给赵渭。

    “连桥镇一案,  证据与口供均已齐备,这是军府午前刚刚呈交结案陈词,请赵大人过目。”

    “若对五名案犯的判罚有异议,请当场言明,以便共商。”

    赵渭是直达天听的朝廷重臣,职责涉及大周最高军机,还是个皇室宗亲。

    如今人证物证确凿,他若对初拟判罚不满,要对石琴等五人赶紧杀绝都合情合理。

    赵渭却摇了摇头。

    “这五人该如何判罚,  《大周律》自有条陈可循。只要是按律问罪,  无论怎么判,  我都无异议。”

    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赵渭平常虽很少离开赫山,但利州官场都知他不是什么软柿子。

    这次是一帮中阶官员联手谋刺他,  且已查明并非初犯。

    他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了?

    面对许多惊疑不定的探究目光,赵渭语调温和徐缓。“石琴等人为何偏激至此,  大家心知肚明。我不是慈悲圣人,  不会为他们求情。但也不至于非要多踩一脚。”

    赵萦放下茶盏,  笑着摇摇头:“你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若我没猜错,  还有个‘但是’?”

    “都督英明。”

    赵渭将目光投向议事桌尾端。

    “我不对石琴等人落井下石,不表示我不为难刑律院。”

    他这一眼,看得刑律院院正况丹溪在冬日午后汗流浃背。

    “我认床,这几夜没睡好,眼睛疼。凤统领你帮我仔细看看。”

    赵渭慵懒靠向椅背,将结案陈词交给下手座的凤醉秋。

    “撇开案情本身不谈,你看军府这份结案陈词,与刑律院之前那份,措辞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凤醉秋立刻察觉他这是要搞事情,

    她以食指点住卷宗某处,配合默契:“咦,军府将此案定论为‘刺杀未遂’,之前刑律院却说是‘意图行刺’。赵大人,这算不算有不同?我瞧着意思差不多啊。”

    差得可多了去了。

    在场没傻子,大家都知凤醉秋这不过是和赵渭一唱一和。

    这种抠字眼的官场门道,有时只一字之差,事情就能谬以千里。

    当初刑律院敢敷衍结案,仗的就是这差别。

    “凤统领,你啊,武人心思。”

    赵渭靠着椅背,双臂环在胸前。

    “所谓‘意图行刺’,重在‘意图’二字。”

    昭宁三年颁布了新修《大周律》,其中强调问罪看事实,不诛心。

    哪怕有人说“我想杀了皇帝”,只要没真做,那就不算大罪,顶天也就是被处罚金或杖责、苦役数月之类。

    “刑律院判定只是有人‘想杀’我,但没动手。所以小事一桩,查不查都无所谓。”

    而军府则是按“刺杀未遂”在查办。

    这意思就是动手了,只是没成功。

    两者性质完全不同。

    赵渭直接戳破问题核心,刑律院院正况丹溪汗都快下来了。

    偏偏都督赵萦也在这时看过来,目光冷凝:“况大人,解释。”

    “都督息怒。赵大人容禀。”

    况丹溪紧张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因为案发当夜,近卫校尉彭菱带队与刺客交手的地点,距赵大人所在宿营地还有约一里……”

    刺客们根本连赵渭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彭菱全数控制,或死或残。

    要说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也勉强算站得住脚。

    “……早前高饮大人、陈至轩大人遇刺,都是类似情形。”

    况丹溪说着,小心翼翼瞄了顶头上司柳仁一眼。

    见柳仁沉着饮茶,况丹溪确定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理论依据,渐渐稳住了。

    “因那两桩案子都是按‘意图行刺’结案,高饮、陈至轩二位大人都说没有真正受伤,便无异议。此次赵大人也没受伤,刑律院就照了旧例。”

    “同样的情形,他俩都选择息事宁人,我却除非要咬着你刑律院不放。知道为什么吗?”

    赵渭轻笑,坦荡得很。

    “因为我小肚鸡肠。”

    正经公务场合,没见过这么说自己的。

    在场好几人都没忍住,接连噗嗤笑出声。

    主座上的赵萦也笑瞪他一眼,低斥:“胡闹。”

    “都督,您这话就是拉偏架了。到底是我胡闹,还是况大人胡闹?”

    赵渭笑意转冷,突然发难。

    “刑部、大理寺都不敢说‘断案循旧例,而不用照条陈’这样的话。利州布政司辖下刑律院院正,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改了朝廷规矩?况丹溪,《大周律》在你眼里是死了吗?”

    《大周律》死没死,这胡话说的听不得。

    但在场所有人都确信,况丹溪要是再嘴硬,那大概真就是要死了。

    况丹溪显然不是赵渭的对手。

    柳仁放下茶盏:“连桥镇一案,刑律院确有疏忽怠慢。况大人也是自知有愧,是以口不择言,还请赵大人息怒海涵。”

    “都说了我这人小肚鸡肠,海涵不了。”

    赵渭摆了摆手,半点面子也不给。

    “柳大人,关于连桥镇一案,你确定要坚持‘刑律院仅仅是疏忽怠慢’这个结论?”

    柳仁没敢正面接他这茬:“请赵大人赐教。”

    “这是你主动请我的,那我就不客气地赐教了。”赵渭这态度嚣张又挑衅,且很故意。

    “主谋石琴是刑律院的官,刑律院却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到。可又巧了,军府一接手就真相大白。柳大人你告诉我,这究竟是因为刑律院无能,还是石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刑律院的集体意志?”

    两害相权取其轻。

    柳仁又不是傻的,当然宁愿认刑律院无能,也不会认刑律院集体都是案犯同谋。

    赵渭嚣张地咄咄逼人,这使他有点乱了阵脚,于是也没再细想,脱口而出:“自是刑律院无能。”

    “很好。”

    赵渭前面演那么几段,一路逼到柳仁面前,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都督,我虽不涉地方政务,但毕竟是领朝廷俸禄的官员。既眼见刑律院无能至此,我于情于理于法都不该装聋作哑。”

    主座上的赵萦蹙眉刚要说话,赵渭却张口就下猛药。

    “我拟向京中发出公函,请刑部、大理寺联合派特使前来利州,主持复核刑律院的经手过所有旧案。自武德元年查起。在场诸位觉得如何?”

    在场诸位觉得……

    赵大人您这手段过于凶残了!

    他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议事厅内顿时议论纷纷。

    刑部、大理寺联合派特使来利州彻查刑律院?还是大周开国以来的所有旧案?!

    且不论刑律院那些旧案经不经得起查,这消息一出,必定震惊朝野。

    赵大人这不是要打刑律院的脸。

    甚至不是要打刑律院上头布政司的脸。

    他这巴掌扇下去,整个利州府所有人的脸都得肿!

    赵萦轻轻拍桌:“胡闹!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撒气也得有个度!”

    “都督您清楚,我打小就不是爱胡闹的人。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赵渭指向况丹溪。

    “石琴一个中阶官员,数年来多次谋划针对我和赫山众官的暗杀,还曾动用刑律院的下属小吏。说刑律院院正对此毫无察觉,糊弄鬼啊?!”

    他又指了指城镇巡防令柏宁。

    “我出行的详细路线,由都督府事先规划,再传达军府与城镇巡防令的最高主官。柏宁大人你敢不敢告诉我,唐成蓝区区一个小旗,是怎么在第一时间得知我出行的具体安排的?”

    所有人哑口无言,赵萦也没得辩驳。

    话既说穿,赵渭直接撕破脸。

    “谁都别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你们是无意中泄密,还是故意为之,连桥镇这案子,若我真要追究到底,整个利州府所有穿官袍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经不起查!”

    今日这场议事,明面上是公事公办,其实主要是为了安抚赵渭。

    怕的就是他坚持深究到底,那肯定要将整个利州府搅个人仰马翻。

    然而赵渭偏偏就是来摆明车马翻脸的。

    很多事早有端倪,前几年他一直没戳破,是因军械研造司所出的成果还不够多,分量也差着点火候。

    他底气不足,有时候只能忍着,咬牙集中精力专注本职。

    如今“神机箭”图纸已进京,明年还会陆续交出几样更重要的成果。

    他即将有更大的动作,必须提前清理州府给他造成的明暗阻力。

    他今日突然借连桥镇的案子发难,从刑律院开始说事,并不是真要追什么失察之责。

    也不是真要与整个利州府为敌。

    就是亮出个态度,让这些人知道他随时可以搞大事。

    然后才好提条件。

    赵萦气笑了:“有话直说,别拍桌瞪眼吓唬人!”

    “我没拍桌啊,倒是都督您拍了好多下。”

    赵渭翻脸如翻书,立刻敛了怒色,又是笑容温和的模样。

    “三点要求。第一,连桥镇的案子,刑律院院正、城镇巡防令至少得负起失察之责。他俩是布政司辖下,柳仁大人多少也有约束不力之过。况丹溪降职,柏宁罚俸半年,柳仁罚俸三个月,我这要求不过分吧?”

    他都把话挑在了明面上,若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要要这个利州府搅得天翻地覆。

    这谁还敢跟他对着硬杠?

    于是众口一词:“不过分,应该的。”

    见众官无异议,赵萦便也颔首:“第二呢?”

    “朔平的官办火药工坊、归云城的硝石矿场,主事官员都给我老实点儿!别三天两头暗搓搓使绊子,拖延、敷衍、偷工减料,找死呢?!”

    赵渭满脸写着“我忍他们很久了”。

    “若真有难处,开诚布公和我直说,大家商量着解决。若是因为能力不足才办不好差事,那就该撤的撤,该滚的滚!”

    这也不是什么故意刁难的要求。本该如此的。

    只是因为这几人的差事都是为着赵渭与赫山,就算他们办事不利,对州府这边的人没太大影响。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疼,以前大家就都睁一眼闭一只眼罢了。

    众人一致通过了赵渭的第二项要求。

    但他的第三点,就让现场一片寂静了。

    “开春后,我要在循化建个蒙学馆,免学资供寒门幼童开蒙读书。还要在赫山北麓起几座新院和特殊工坊。钱我自己想办法,不走州府财库。州府只需要帮我征召千八百的可靠人力就可以。”

    私人出资开办蒙学,免学资收寒门幼童开蒙读书,这是天大的好事,当然没问题。

    千八百的人力,这事也不难办。

    可问题的重点在于……

    柳仁终于忍不住气了,拍案而起:“赵大人!军械研造司的地盘只在南麓,你在北麓起新院,是当整个赫山都是你的了吗?!”

    赵萦咳嗽了一声:“坐下。”

    “都督?!”柳仁不解。

    赵萦抿了抿唇:“此前陛下急召我进京,谈的几件事里,其中一件就是这个。从明年,赫山还真就是他的了。”

    朝中有人想扶持夏骞和赵渭打对台。

    昭宁帝知道,硬着塞人到赵渭跟前,他是肯定不痛快的。

    为表安抚,就允他在赫山各处圈地起院。

    只是他目前暂无封爵,不便明发诏令说整座赫山除划归赵渭私有。

    但那是早晚的事。

    “倒不至于,我胃口没大到吃下整座赫山。”

    赵渭对令子都笑笑。

    “东北角那片地形复杂,我打算留给军府做练兵场地。若柳大人有异议,先跟令将军达成共识吧。”

    令子都闻言看向柳仁,挑眉促狭:“柳大人,干脆咱俩和打一架吧?若我输了,赫山的事我就不管了。”

    令子都平白就这么从赵渭手上得了一块优质练兵场,怎么也不会让柳仁来搅局的。

    柳仁悻悻坐回去,一言不发,但满脸写着“滚”字。

    凤醉秋眼观鼻,鼻观心,感触颇深。

    文官的战场真精彩啊。

    细抠字眼、狂扣大帽子、翻脸如翻书、说话带圈套,一步步将人逼近自己预设好的章程,得到想要的结果。

    赵渭平常在赫山没机会展现这一面。

    此刻凤醉秋不得不赞美自己的眼光。

    竟喜欢上一个这么聪明的人,不愧是她。

    议事结束后,赵萦单独留了凤醉秋谈事。

    叶知川跟着赵渭先行回到客院。

    看着四下无人,叶知川终于可以问出满肚子问题。

    他在院门口挡着赵渭的脚步:“那三个要求,其实也没什么难办的。您怎么不私下里单独和都督提?”

    于公于私,赵萦都不会不答应的。

    “都督虽总揽利州军政,但不是她自己做事就能让整个利州民生向好,所以有些事她会为难。”

    赵渭止步,耐着性子答疑解惑。

    “柳仁在地方政务上有能力有手段,都督倚仗他颇多。刑律院的况丹溪是柳仁心腹。若我直接请都督对况丹溪追责降职,她首先就得设法安抚柳仁。到时柳仁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若柳仁开出的条件太刁钻,都督为顾大局,八成就会放过况丹溪,说不定还要反过来帮着他们劝我息事宁人。”

    今日是赵渭直接当众耍横,一步步逼到柳仁不得不自己答应对况丹溪的惩处。

    这就把赵萦摘出来了。

    赵渭这么懂事地免了赵萦左右为难,赵萦当然会投桃报李。

    事情就很顺利了。

    “又学到了新学问。”

    叶知川如醍醐灌顶,接着又问。

    “那官办火药工坊、归云城硝石矿的主官事,也是和况丹溪一样的道理吗?”

    “当然不一样。当众说那两人的事,是说给他们的给其余各司各院听。得让所有人知道,往后的赫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可以敷衍糊弄。”

    叶知川受教,接着再问:“那在循化办学呢?这是好事,为什么也要用翻脸发火的方式谈条件?”

    “你怎么听的?”赵渭扶额,绕过他走到院门口的另一边,“办学是夹在占山头的事情里说的,重点明明就是占山头!”

    在循化办学,惠及寒门幼童只是赵渭的意图其一。

    他办这蒙学还有想为仁智院挑选可造之材,自行培养的意图。

    若真从蒙童里挑到一批天资过人的,他就会将他们带到赫山,由仁智院众人联手来教。

    如此一来,在赫山新建院落及可供教学的铸冶工坊,就势在必行。

    这都不是朝夕之功,总不能等到将孩子们都接到山上了才开始修建这些设施。

    虽赫山归他之事已得基本算是得到昭宁帝首肯,但终究差着个名分。

    他早早就要开始圈地建院,州府肯定有人不满。

    于是他口头上承诺将东北面让给军府做练兵场所,将令子都绑死成了同盟。

    叶知川今日真的大开眼界,还有很多事情要问。

    可赵渭实在没心情:“你闭嘴,回你房里去。还有什么问题,等回赫山以后再慢慢谈。”

    赵萦留了凤醉秋说话,他要等凤醉秋回来问问情况。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凤醉秋也回到客院来了。

    等在客院门口的赵渭远远看她神情,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都督和你谈什么了?不是说昭宁陛下密旨的事?”

    凤醉秋垂眼看着脚尖,像霜打的茄子:“是密旨的事。”

    这赵渭就看不懂她的脸色了:“都督怎么跟你说的?”

    “说往后我的职责除保护你和赫山,还要奉旨对你进行一定程度的约束监管。每半年得汇总一次你的行迹成文,送进京交昭宁陛下预览。”

    她以前只是代替都督赵萦做个“暂代牢头”。

    这下更厉害,成了御笔钦封的牢头!

    赵渭垂眸打量她,不解:“你不高兴,是不忍心这么管着顶头上司?”

    “见鬼的不忍心。”

    凤醉秋是真的沮丧到神思恍惚,喃喃脱口。

    “往后我既领圣命做你的直接监管人,若再打你主意,那不就成监守自盗了吗?!”

    赵渭瞠目结舌好半晌:“所以,上回你不是醉后胡话?真在打我主意?情情爱爱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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