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章 坟葬之人
感受到对方言语间的深恶痛绝,陌千迢只觉浑身寒毛直竖,正有些无措之际,任青山此时却不动声色地走至他身旁,仿佛也替他挡下了刺骨寒意,陌千迢蓦地便重新恢复了镇定,沉住气来,缓缓开口。
“若在下记得不错,阁下似是早已离世多年。”他道,“若真有如此滔天怨恨,又为何直至如今才想起要报复?”
女鬼一副仿佛恨不得用长爪将他戳穿的模样,愤恨地瞪着陌千迢。
“自遭人杀害那日起,妾身日夜遭那怨恨之毒焚身噬骨,可无奈被困于地府之内无法逃。“她道,“本以为永无翻身之日,但前日子妾身却不知缘由地被人放出牢笼之外,想来定是苍天怜我冤屈未解,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女鬼说着,放声大笑;那笑声回荡在房内诡异至极,再又传至门外,引来几里内昏鸦齐鸣,纷纷朝着此处飞来,盘旋于随安镇上空的密布乌云之中。
陌千迢暗道不好,只得诚恳道:“山萝姑娘,此时这随安镇正因为妁的怒气而狂风大作,阴风恻恻,人心惶惶,殊无宁日,无辜百姓饱受摧残。”
听见那称呼,女鬼瞥他一眼,冷冷道:“既已查出妾身名姓,想来尔等定然也早对当年的惨事有所耳闻,此事本便与他人无甚关联,待吴睿卿偿罪,妾身如愿复仇并得偿所愿后,自会离去。”
陌千迢愕然地睁大了眼。
“除去报复,还得偿愿?”男子喃喃,“可阁下的宿愿究竟……”
山萝却只是再度凄厉地大笑出声:“与尔等无关!”
她笑着笑着,竟是生生挣开了捆绑,化作一朵格外凄厉的乌云溜出了屋外;临去时,鬼一面狞笑,一面大喊:“孩子,娘,我终于能替你报仇了!”
门边,徐子癸满脸苍白,紧捉着手里的桃木剑,紧张地问:“让她逃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拦住山萝,否则只怕她真会闯进吴府去对付那官人。”陌千迢转过头,对其余两人如此说道。
任青山闻言,握紧了长刀。
“不若让梧羁先追上去,逑光见机行事!”
陌千迢仰头望他,语带担忧。
“梧羁尚未习得法术,今日所面对的是妖魔鬼怪,不似当年不论敌弱总归是寻常人,需得万万当心!”
“梧羁手中这恨古金刀,逑光不早已特意请高人加工过哩?”任青山应声,“斩人斩妖,自当皆不在话下!”
他说着,便一阵风似地冲出了门外。
陌千迢目送他离去,直到瞧不清任青山的背影才收回目光,恍恍伸出手,往兮狂的背脊上感激地轻抚了两下。
“兮狂,多谢。”
那狮虎挠挠背上被蚊虫咬伤的搔痒之处,抱怨了一句。
“先是女鬼,又是蚊蚋,可真能折腾!”说着,兮狂化回娇小的身形,跃上男子的肩头。
陌千迢转向徐子癸的方向。
“梧羁虽已前去拦阻山萝,但咱们仍得想办法化解她的仇恨,理清山萝的宿愿究竟为何。”
少年点点头,提议道:“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再问问吴官人,兴许得知作祟的是山萝之后,他会有所动摇……”
从吴睿卿先前的态度看来,陌千迢觉得那人实在不像是会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便妥协的模样,但此时也当真实是无计可施了,只得同意再去尝试一回。
陌千迢召出两匹马来,两人急急赶回随安镇大街上,瞧见吴府除去半空中的乌云朵朵外尚且无恙,陌千迢暗自松了口气,跟在一手抓着徐家木杖的徐子癸身后进了吴府,无视府中惊慌四散的下人,迳直闯到官人的面前。
“您兴许不愿提起从前旧事,但晚辈与这位陌长老一同探查后,得知如今这镇内会这般阴风凄冷、夜里啼声频频,至是由十多年前庸城山家小女遇害一事所引起……”
徐子癸说道,“引发这事端的女鬼戾气极为深重,扬言要将这吴府毁去,但您不必惊慌,这事尚有转圜机会,您若能出面烧香祈福,想来……”
少年的话说至一半,大殿上那穿着浅金锦袍的吴睿卿却愤而站起身来,一手指向陌千迢。
“又是你!”官人大喊,“吴某先前才觉得蹊跷,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得这般三番两次前来,但吴某如今倏然看通透了,敢情你俩早便勾结一气,肯定是受山家指使,觊觎吴某财势,因而才腆着脸一次接着一次上门!”
“不,晚辈只是……”徐子癸还想再说,吴睿卿却转而冲着他怒吼。
“世人告道垂杨徐家如何清高,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尔尔,教人如何再信任,将要事相托?”
语音方落,家仆们便一哄而上,将两人给强行赶出府门。
事不过三,接连遭到如此蛮横对待,饶是平时一向淡然的陌千迢也终于发怒了。
“梧羁说得不错,吴官人如此作茧自缚,咱们早便不该再插手此事!”
徐子癸在旁很是无措。
“若让师父听闻了官人之言,还不晓得该如何心寒!”少年道,“陌长老,方才是子癸鲁莽了,但也实是不曾料想吴官人会有如此举措!”
陌千迢却摆手。
“全是那吴睿卿不分青红皂白便怪罪下来,此事怪不得小友。”他道,“从官人这儿怕是再难动摇,咱们还是先……”
“仙君?小道长?”
两人此时身处吴宅旁的巷弄,听闻那声陌生呼唤,陌千迢转头一看,瞧见几名侍女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沿着街道走来。
“您是……”
“妾身名唤隋采蓉,乃是这宅内吴官人之妻。”女子说着,微微一欠身。
“隋夫人,您今日此来可是有要事相询?”陌千迢问。
女子回头看了看那座在凄寒中苦苦死撑的宅邸,好半晌才回过头来。
“妾身方才听见您与官人于殿里的谈话,思及一事,便冒昧打扰您。”
“您或许听说了,妾身之父是这随安镇长,近来已有些往事,但从前在这镇里可是叱咤风云。”隋采蓉道,“遥想当年,夫君初至随安任官,父亲不仅重用之,其后更力排众议迎他入门作隋家女婿,妾身便也听从父亲之言出嫁,并不曾知晓夫君在故乡庸城有过一名青梅竹马,头一回听闻此事,还是山萝姑娘意外身故后,才自市井传言所得知。”
“事发后,山家原先拒不肯将山萝姑娘带回庸城安葬,还是不知何处的义士帮着处理了山萝姑娘后事,但那名无辜婴孩,却未曾被一并带回。”
隋采蓉静默了片刻,随即才又接着往下说。
“听闻山萝姑娘的憾事,妾身本就辗转难眠,很是惊惧,其后再又得知此事,便想着尽一份心力,让人私下将那孩子殓了,葬于随安镇郊外。”
“十多年了,这桩旧案本该尘埃落定,但今日看来却不似如此。”女好道,“仙君,倘若这日真是山萝姑娘回到了随安镇来,您见了她,能否告知她一声,那孩子便在随安郊外?”
“今日镇内这诸多怪事,确实与山萝有关,可她如今却不似听得进人言的模样。”陌千迢迟疑道。
女子却摇头。
“天底下,又怎会有不愿见到孩儿的母亲呢?”
隋采蓉缓步离去,陌千迢尚在思索如何行事,徐子癸在旁神色紧张地开口。
“陌长老,先前山萝逃离时,可是喊了一句话?她是否说了如今终于能替孩子报仇,又或者只是子癸听错了?”
陌千迢颔首。
“在下亦听见了。”
“既是如此,此时莫不是正个好时机?”徐子癸如此问,“兴许山萝瞧见了孩子便能冷静下来呢!”
“反之,亦可能变得更加悲愤也说不准……”陌千迢低声道,“但眼下也确实毫无其余法子,只得试试。”
“子癸明白了!”少年跃跃欲试道,“咱们这便启程前往城郊吧!”
陌千迢却喊住他。
“此去前路,这随安,这随安镇里头亦须得有人镇着,维护镇民安危。“陌千迢道,“小友便暂且回到吴府去,将此间之事告知徐师父,即便遭到吴官人质疑也得护着那宅邸及周边百姓!”
“陌长老,那您呢?”徐子癸问。
陌千迢自袖口里翻出一张符纸。
“在下这便与任城主会合,前去山萝之子安葬之处。”
少年离去后,陌千迢掏出毫笔,往纸_上写了一行字,随手召出一只乌黑的飞燕来。
“劳烦将这信交给任梧羁。”他一面将信纸递至燕子喙里,低声说道。
小燕叼着信笺,发出模糊的一声啁啾,随即便展翅飞去。
“那小子能行?”兮狂攀在陌千迢的脑袋上如此问。
“兮狂或许不晓得,但梧羁从前可是七十二城魁首……”陌千迢抿着嘴角快步往城郊走去。
“咱们这回遇上的可不是手无寸铁的凡人,而是堪堪能和吾交手的恶鬼!”兮狂道,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瞥见陌千迢的担忧神色便打住了嘴。
“他若足够机灵,大抵便能对付吧。”狮虎咕哝着,也不晓得地原先分明是在挖苦,却为何会沦落到必须反过来安慰对方了,不禁有些气馁地将爪子往陌千迢的头顶上拍了又拍。
“阿迢别愣了,快走!”兮狂连连唤道,“兴许咱们能在那小子之前抵达!”
陌千迢负着狮虎到达官人夫人所说的镇外那座小丘时,只看见一座孤零零的石碑,四下无人,远远朝镇里看去,还能看见那顽固盘旋于吴府上空的乌云狰狞可怖,没有半点消退迹象。
“逑光?逑光!”
蓦地,山下传来几句熟悉的呼唤,陌千迢探头一看,正好看见任青山大步跑来,男子肩头上的白貂早已落了地,嘴里衔着一枚玉牌往山头直直奔来,一人一貂后头追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女鬼,所经之处草木重萎,阴风恻恻,陌千迢不禁畏冷地拉紧了斗篷。
“哟,那小子还真将那恶鬼引来了!”兮狂有些讶异地说,目光带点审视地将任青山上上下下看了几遍。
“梧羁,这儿!”瞧见任青山无恙,陌千迢心中大石总算落地,扬声呼喊。
任青山朝他奔来,身后那只叼着玉牌的小貂亦跟了过来;陌千迢弯下身去将玉牌拿下,随即撑着膝头重新站起,走至那座石他一手捉住玉牌,另一手暗中在袖口里衔住了几张符纸,深吸一口气。
“还我玉牌!”
女鬼一溜烟地登上山头,本待直往陌千迢扑过去,男子此时却对着她沉声大喝。
“山萝姑娘,你可知这坟里葬了何人?”
山萝的目光跟往石碑上扫过,再开口,语气满是不屑。
“这碑上殊无半点铭志,莫名其妙,又与妾身何干?”她道,“可别说尔等已将吴睿卿给灭了,埋在这坟里,妾身可早已不会再轻信旁人的话语……”
“那人实是狂妄无理至极,倒是当真令人想动手呢。”任青山咕哝一声。
“那是您与吴官人的过节,咱们与之并无深仇大恨,又岂能擅自动手?”陌千迢却摇头,“不过在下先前并未胡诌,这坟里确实葬着与阁下息息相关之人。”
“方才官人之妻隋氏亲来,重述了昔年旧事,隋氏当年乃是受父亲之令而嫁予吴官人,而隋氏直至阁下出事后,才听闻了吴官人于故城早已与您私下定情一事,心头惊惧难平,便亲自请人好生将那名无辜的孩子给殓了,葬于随安镇郊外。”
闻言,山萝面上的憎愤神情被怔愣给取代,她垂首望着那块碑,嘴里喃喃。
“莫非……”
陌千迢颔首,缓缓自石碑后退开,让到一旁去。
“便在此处。”
蓬乱的发丝相互纠缠,教人看不清山萝眼底情绪,许久过后,她伸出一只指节弯曲变形的手,犹如一名再寻常不过的慈爱母亲一般,一遍遍轻抚过那面历经风霜的石碑。
“官人之妻既有此善举,葬了这孩儿,便是妾身的恩人。”山萝哑声说道,“妾身又何尝想害了随安镇内无关之人?但吴睿卿十多年前的恶行,断送了咱们母子二人性命,这杀身之仇……怎能如此轻易泯灭!”
听见此话,陌千迢温声道:“阁下若是有这般恻隐之心,不愿伤及无辜,在下兴许能助一臂之力,但阁下若是不肯先以实情相告,在下就是想相助,也实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山萝抚着石碑沉默良久,而后很不情愿地在碑前蹲坐下,将当年旧事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