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晋阳血夜（十）
“为什么？！”
阿骨那的眼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强压着心中怒火，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对倚在他腿上的荀厉低声喝问道。
此时的荀厉，脸色已变得乌青，双瞳之中精光已散，圆睁着灰白的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天空，显然是方才身中的箭毒已入心髓。可是，他的嘴角却挂着一抹微笑，带着一丝自豪。
听见阿骨那的声音，荀厉张开满嘴，一股黑血却是先自他的嘴中涌出，他扯着已如风箱似的嗓音，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的在阿骨那耳边向天嘶喊：“将军，对不起了。奉……上人……令，诛杀……‘妖刀’阿……骨……那！”
语毕，音散，人去。
荀厉的声音很微弱，可听在阿骨那耳中，却不啻惊雷炸响。
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方才曾想象过的、亦或是不敢去想象的种种疑惑，此刻都得到了解释和印证。
一股巨大的悲凉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甚至让他感觉不到心口渐渐麻木的剧痛。
他瞪大了双眼，昂首望天。
苍穹如墨，月冷似霜。
他仿佛看到了一双巨眼，正隐藏在那浩瀚的无边黑暗里，用嘲笑的目光，冷冷凝视着他。
他的喉头没来由的蠕动了两下，在他的一生中，身体从未像此时这般感觉由内到外的寒冷。
只是胸腹之中，却似有一团不甘的烈火在灼灼燃烧，要冲破他的皮囊，穿透那无边的黑暗天穹。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要花费数年时间，在自己的身边布下如此大的一个局？
难道只是为了除掉自己？
那当年又何必救下自己？
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在这几年里暗中调拨数量庞大的资源供自己发展势力？
可笑自己竟然到死，都没能死个明白，甚至连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都不曾知晓。
呵呵，那人当真好算计。
自己这一生，还有当年那替自己而死的孩儿、亲眷，那些曾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同袍……莫非都只是那人的棋子吗？为什么？！！
震惊、迷惑、不甘、愤怒……
阿骨那的脑中一片混乱，耳鼓嗡嗡作响，就连周遭疤眼等亲信们一连串焦急的呼唤声，也浑然未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绞痛，突然自阿骨那的心口传来，猛的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血雨纷飞的战场。
他想抬起右臂，却发现整个胳膊竟似已没了知觉。
好厉害的毒性！
阿骨那不及细想，左手弃刀，食指飞快的在胸前六处心脉大穴点过，封住自身经脉，试图阻断毒血蔓延，可他却无力的发现，这只是徒劳，心口处的毒素扩散速度虽然变缓，但却依然在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
他伸出左臂，拾起地上血泊中的长刀，以刀拄地，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
望着身边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和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身影，阿骨那露出了一个凄然的笑容。
突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的仰天长啸！
啸声直冲九霄，仿佛要把他这一生心中所有的苦，都在这一刻尽吐……
与此同时，
丞相府内后花园深处，
在一座足有一间房大小的假山下方，有一块生满青苔的巨石，此时正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不多时便露出了半个漆黑的洞口。
紧接着，一道略显瘦小却曲线玲珑的黑影，穿着一身贴身的黑色夜行衣，同样也是黑巾蒙面，便悄无声息的从洞内钻了出来，却是一闪即没，身形瞬间便隐入了假山上起伏的怪石之间。
在这人身后，从半掩的洞口内，一个接一个的又钻出来数十条黑色人影，一柄柄短刀、长剑等合式兵器在他们的手中泛着寒光。
“我们只有半个时辰，不必与府内值守纠缠，只须杀光那七个妇人和孩子即可！切记！隐藏身形、小心行事，只取性命、不可放火！”
见众人都已从假山下钻出，那率先出来的玲珑黑衣人，拎着一柄长剑从一块巨石后飞身跃出，低声宣令。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很好听，却极是高冷，借着月光，还可看到她露在黑巾外的一对明眸乌黑闪亮，只是，眸子中同样透着一丝生人勿近的冰冷。
这女子竟赫然是那日在晋阳城内夜访阿骨那的“上人”使者。
显然，她正是这群黑衣刺客的首领。
听了她的命令，众黑衣人齐声应喏。
恰在此时，相府外的浓夜之中，隐隐传来了阿骨那的一声长啸，啸声中满是不甘与悲凉。
那黑衣女子闻声，扭头凝望了啸声传来的方向片刻，目光闪动了两下，最后凝成了一抹不屑与嘲弄。
她鼻中冷哼一声，便淡淡的转回头，抬起手，向着前方丞相府内漆黑一片的重重楼阁重重一挥。
数十黑衣人立时化作数十道黑光，在她的带领下，兔起狐落间，便如鬼魅般散入后花园的一处处剪径、树影之中，无声的向着相府深处飞奔而去。
转眼便已穿出了后园，潜入了相府贵人们起居的后苑。
这身着夜行衣的女子和这伙黑衣人的身手明显与阿骨那所率的那些人不同，使的全是些飞檐走壁、凌空纵跃的江湖功夫，且个个身手高绝。
不仅起落之间毫无声息，且所用轻功、招法都极是诡异，沿途所遇卫士、仆役，无一幸免，都是在不知不觉间便被他们瞬间无声的一招放倒。
不过，待得众黑衣人如虎入羊群般杀至后苑，却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原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这座相府后苑，修建得极其恢宏，共有大小暖阁一十二座、居房七十二间。
其内又分三园，每园气象各有不同，暖阁与暖阁之间下以回廊、上以飞拱纵横相联，既便人在二楼，也可在各阁之间自如畅行；
苑内布局暗合天道宇宙二十八星宿天罡地煞之数，共有大小观鱼赏荷池八处、江南江北各式园林造景二十八座、冠如巨盖的百年巨树三十六株、汉白玉雕长明石灯一百零八盏、其余各色宫灯无数……
一眼望去，其气势便是和洛阳皇宫相比，也不遑多让。
这后苑，便是高丞相和府中几位闲居的夫人，以及一些在府中地位较高的亲信仆妇、下人们日常的起居之所。
而横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座七层高楼，气势极为恢宏。
此处，便是高丞相日常起居和处理公务之所在，名曰“文山阁”。
但诡异的是，众黑衣人眼下正齐齐站在这“文山阁”外，昂首呆望。
“文山阁”内一片漆黑，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文山阁”外，自是看不见里面的奢华，不过他们的目光却是被这座占地颇大的楼阁外观给吸引了。
这整座“文山阁”为塔形，座落在一个巨大的汉白玉高台之上，东、西、南、北四面各有玉阶七十二级。
“文山阁”楼高数十丈，整座楼皆以百年巨木为柱、五彩琉璃作瓦，瓦下朱壁玉拱，拱内则以彩漆细绘着精美的“万兽碧涛图”；
整座楼七层四角共有麒麟飞檐二十八处，每处檐脊之上都雕有各式辟邪瑞兽九尊，各层的檐尖则以精制黄铜麒麟作耳，一看便是出自巨匠之手。
一只只黄铜麒麟鹿角龙头、蛇鳞覆体、栩栩如生，皆是作怒目曲爪，昂首啸天之态。
可细看之下，每尊麒麟的大小、神态、姿势竟又是各有不同，当真是巧夺天工。
但更令人叹为观止的，却是在这二十八尊麒麟檐尖之下，又各悬有花样铜铃二十八只，也是皆不相同，每只铜铃的垂摆下，都坠有一面小小的薄翼铜牌。
每当有风吹过，“文山阁”二十八铜铃便会随风摇动，发出音律不同的连绵脆响，叮咚之声悦耳，繁而不杂，如编钟齐奏，气象恢宏，自空中流淌而下，让人有一种得闻九天仙乐的错觉。
更绝的是，随着风向、风力的不同，这些铜铃一起鸣响时所奏出的乐律竟也不相同，这一曲曲自然天成的乐曲，宛如将灵霄天籁搬至人间，简直如同神迹，当真是人间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