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晋阳血夜（一）
晋阳城西，陋衣巷口。
一名富绅打扮的中年男子，此时也正仰头望着那轮刚挂上半空的满月，神情复杂而冷峻。
在距他不远处的一排民宅的屋顶，几道淡淡的黑影，正一闪而过。
而他，就这么静静的肃立着。
片刻之后，男子鼻头微动，深深吸了一口这初春寒夜里的冰冷空气，好像心中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猛的低头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的疾步没入了身后幽静的小巷夜色之中。
他一路快步疾行，来到一处拐角站定，脸上却已换上了一副小心讨好的模样，恭谨的弯下腰，对着前方黑暗处低声道：“将军！已是戌时，方才负责打探消息的弟兄来报，半个时辰前，亲眼见到那狗贼乘马回了相府！”
“嗯！知道了！”
拐角的另一侧，传来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接着淡淡问道：“都安排好了？”
“是！”
中年男子重重一点头，恭声回道：“都是卑职亲自选调的好手，已全部就位，只待将军号令！”
“嗯！你辛苦了！莫急，再等两个时辰！”
那苍老声音的主人身形隐在角落的阴影中一动不动，沉声吩咐道。
中年男子闻言，赶紧躬身抱拳应下。
只是当他再次起身时，在抬头的那一瞬间，却是飞快的拿眼角偷偷瞄了一眼对面那名隐于墙侧黑暗之中的“将军”。
这名被他称为“将军”的人，此时整个身子都包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袍之内，面上系着粗布黑巾，看不清面容。
不过，在黑袍的兜帽之下，却隐约滑出几缕银丝，再配上那苍老而沙哑的独特嗓音，熟悉他的人便不难辨出，这人正是当年尔朱氏忠仆、翼州鲜卑军主将——阿骨那。
阿骨那的身后，是陋衣巷那幽深狭长的街巷，巷子两侧如蜂巢般密布着一间间用各式木板搭建的破败房舍。两侧一个摞一个，累搭起的各式破木房，遮蔽了九天之上的如水月光。
若在平时，在这条全晋阳最知名的流浪汉、苦力们聚居的街道上，这个时分依然会是人影不绝。
无论多晚，总有些找不着屋檐避风的饥苦人，会在此处的黑夜里徘徊，只期盼着能从路边哪处垃圾堆里翻找出一些吃食，若是运气更好些，甚至还能找到一处可以容身的陋屋片檐，遮寒避雨熬过一宿。
可现在，
这条巷子里，
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寒冷的夜风，在巷中发出如鬼泣般的呜咽。
而更令人心悸的，
则是陋衣巷里此时的浓黑。
这个时辰，巷子两侧的简舍民宅本应灯如荧火。
此时，却见不着半点亮光。
幽长的巷陌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随微风入鼻的，竟还有一丝淡淡血腥味道，这使得本就有些凌乱阴森的陋衣巷，显得愈发可怖。
若凝神细听，还可听到一些屋子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轻微的兵器碰撞声，间或还有一些极低的私语之声，然后便被巷中的黑暗吞没。
整整两个时辰。
阿骨那就这样一动不动的静立在这巷口的浓黑里，任凭寒风如刀般的从面上刮过。
黑色宽袍掩盖下的双眸，闪动着的，却是暴虐和仇恨的火焰，整个人如同一尊伺机临世的死神。
“梆！梆梆！”……
巡更的梆子声从远处的街面上传来。
夜气渐渐愈加寒冷。
这座千年古城里，那如繁星般闪烁着的灯火，也在深夜中一个一个的熄灭……
城中逐渐归入寂静，
晋阳，在这早春的寒夜里，终于沉沉的睡去……
不过，此时的陋衣巷中，却已充斥着一股磅礴到令人心悸的杀气。
那许多户原本紧闭的房门，均是大敞着。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巷内，此时竟已密密麻麻挤满了身着黑衣的蒙面人，粗略看去，竟达数百人之多。
无数柄形制各异的兵刃，在盈月之下，不时泛起片片摄心夺魄的森白寒芒。
而真正令人感到吃惊的，却是巷内的这些黑衣人。他们虽兵器不同，但却均如标杆一般站得笔直，同一直站在他们最前方的阿骨那一样，任凭寒风扫面，却没人发出半点声响，仿佛无数尊雕像。
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
“梆！梆梆！”
远处巷外的街道上，又是一轮梆子声响过。
亥时，终于到了！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阿骨那，露在黑巾外的双眼，泛上了一丝兴奋的血红。
他等待这一刻，实在是等了太久。
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激动，此时他的身子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探手入怀，哆嗦着摸出一枚尤自带着体温的“冲天箭”，深深看着了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吹着了一直握在手中的火引，缓缓点燃引信，默然的高举过顶。
“咻——！”
随着一声尖厉的长啸，一抹殷红的华光，从他手中的箭管里窜上夜空，如流星般在半空划过一道笔直而细长的尾焰，最后在晋阳城的上空，绽放出一朵鲜艳的烟花，将夜色中的西城，笼罩在一片赤红之下。
紧接着，城中各处相继升起同样的信烟。
就在这些烟花闪过后，不多时，西城、南城、东城……晋阳城各处的上空，陆续亮起隐隐的红光。
“走水了！”的惊呼声和一声紧似一声的铜锣声，随即在寂静的夜里，从城中四处远远随风传来，清晰可闻！
那一直守在巷口不远处的中年男子听到动静，赶紧小跑数步摸到巷外，左右环顾打量了一番，才猛的转回头向阿骨那重重点头示意，眼中欣喜之情尽显。
直到此时，阿骨那隐在黑色面巾之下的嘴角，才终于渐渐泛起了一丝快意的狞笑。
他闭上眼，默默深吸了口气，任那冰寒的夜气迅速填满他那有些衰老的胸肺。
不多久，他的双目陡然睁开，迸射出两道骇人的精芒！
“走！”
口中低喝一声，阿骨那手上长刀“唰！”的挽出一个刀花，斜提在手，躬着身子，一马当先便向巷外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