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生死之墙
“这个时候你添什么乱?”
高洋一扭头正待斥责小胖子两句,却突然见到高突骑嗫嚅着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当时便感到眼前一黑,恨不能当场吐出一口血来。
小胖子手上拿着的东西不是他物,正是昨日下午他们在城外见到过的,吐罗什勒向殷州军请援时发射的那种“冲天箭”。
高洋现在恨不能当场掐死面前这个憨货!
有这玩意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若是刚才就发射示警,现在冲进来的就不会是突厥人,而是大队的边军精锐了!
“我昨日见那个廷尉用的这玩意挺好玩的,下午宴会时就找段大人要了一个,一直揣怀里,忘了……”
小胖子嘟着嘴,有点不敢直视高洋的目光,怯怯的指了指远处那突厥首领道:“刚才见他吹哨子就能喊来人,这才想起来……”
“你……你他……”
高洋简直想骂人啊,只是话到了嘴边,看到小胖子那一脸懊恼自责的表情,又觉得骂了也于事无补,最后只得将话咽下,没好气的一把夺过“冲天箭”,掏出自己的火折点燃,高高举起。
“咻——”
伴着一声尖厉的啸声,一团绿色的火花,从他手中窜起,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开无数星星点点的焰火,煞是好看。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异响,惊得场中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向他们藏身之处看了过来。
紧接着,便见到府外东、西两面的夜空之中,又接连爆起了两朵绿色的焰火,显然是正在城中救火的殷州军给出的救援回应。
“你疯了!现在就发信号,岂不是引火烧身?现……现在怎么办?!”
小胖子躲在石桌下,看着各处望过来的目光,颤抖着问高洋。
高洋却是并不甚慌张,从刚才那些突厥人看见月酆时的反应,他心中就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些突厥人是冲着柔然使团来的!
眼下柔然汗国已对突厥心生杀意,此次遣王子月酆赴魏,便是为了与大魏缔结盟约,联合攻伐突厥。
可是,只要这位王子和整个柔然使团都莫名死在渤海王府内,魏国便再难自清,两国盟约之事自然无果。
若恰在此时,突厥再在背后搞点什么小动作,让柔然人误以为是大魏与突厥勾结,暗杀了王子与整个使团,那柔然大汗既便再有疑虑,也将不得不举大军征魏,以平息整个汗国内的滔天怒火。
果然,看到信号发出,那突厥首领只是愣了片刻,随后竟是对他们几人不再多看一眼,而是指挥着后面涌来的突厥刺客,继续强攻假山,恨不能立即便将月酆等人置于死地。
战局开始对柔然人不利了,高洋知道,一切已经大势已去,今夜过后,天下格局可能便是天翻地覆。
恍惚间,他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来自远方的轻微响动。
那是一种沉闷、铿锵的声音,是铁靴踏地的声音!
是幽州铁卫!
这是高洋脑中瞬间闪过的念头。
果然,在通红的天空映照下,一片白得耀眼的身影出现在了中园的花径之后,那是铁甲的反光!
“月酆!娘派人来救我们了!”
高洋用鲜卑语高声叫道。
他要给柔然人坚持下去的信心。
可是他却忘了,这些突厥人与柔然人交往已久,对鲜卑语并不陌生。
他的话,同样落入了那些突厥刺客的耳中。
“秃勒纳!”
那突厥首领暴喝一声,已加入战团的数十名突厥刺客,当即便分出十余人,冲向了中园门口,与闻讯赶来的幽州铁卫正好撞了个正着。
这些来自晋阳的相府亲卫,虽然只有十余人,却是人人披着武装到双手的钢甲,有的持着包钢阔盾,有的持着半人长的斩马刀,还有的则端着连弩,都是标准的临阵配置。
他们原本是守在府库之内,并不知道这边的具体情况,只是见到中园这边有警讯传出,奉王妃命前来救援。
可当他们见到那些迎面而来的黑衣人时,便明白了一个大概。
下一秒,突厥人就见识到了大魏“武侯弩”的威力,虽然只有四、五把弩,却是连击如雨,摧金裂石,只在转瞬之间,便将那回来阻击的十余名突厥刺客钉死在了当场。
见到这一幕,更多的突厥人嚎叫着转向扑了上来。
这一次,他们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是顶着同伴的尸体冲到近前,却发现自己手中引以为傲的弯刀,竟是根本砍不动这些魏卒的钢甲。
数十把飞快而诡异的弯刀,在一次次整齐斩下的斩马刀前,化作片片血雨,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疯狂拦阻,丝毫没有迟滞幽州铁卫推进的步伐。
假山之上的月酆也见到了这一幕,他大喝一声,一刀劈倒一名刚爬上假山突厥刺客,高声对身边已几近力竭的柔然武士道:“魏军已至!杀敌!”
众柔然人齐齐发出一声喊,竟是仿佛又被重新注入了气力,纷纷退上假山,背靠着背形成环阵,借着地势与月酆一起死守,令突厥人无法寸进。
此时,看到后方正快速逼近的那十余名“钢铁怪物”,突厥首领一遍又一遍的,发狂般的挥舞着弯刀向假山上冲去,可每一次都被神箭素黎和灵活的鹿尔骨给逼退了回来。
这些柔然武士每人的后背上,都缚着一只箭壶,竟是替素黎背的,他宛如天神一般,手中的箭几乎就没停过,也不知有多少突厥人是丧命在他的箭下。
“奇怪”,小胖子突然在高洋耳边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那个领头的突厥大个子,状态似乎有点不对?”
“嗯,你也发现了?他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厉害了。”
“而且他不是能身躯鼓胀、刀枪不入吗?怎么一直没见他使出来过?”
“是有些奇怪”,高洋皱着眉,想了一会才道:“突骑,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就是这人的这种绝招,短期内只能使用一次?或者,是他先前服过什么药物?现在这种药没了?”
“哼!一会抓住他,拷问一番不就清楚了?”小胖子的语气十分凶狠。
“二位公子,咱们还是先趁现在到后园躲起来吧,等这边安全了,咱们再去与王妃会合?”灵儿见这哥俩这会儿还有心情聊天,语气中不免带上了几分焦急。
“怕啥,他们死定了,咱们就躲这里看看!”高洋不以为意的道。
可命运却似乎偏偏和他开了个玩笑。
因为他们三人随后便惊恐的发现,那突厥首领怨毒的目光,竟突然朝他们藏身的这个石桌望了过来。
这突厥首领不是傻瓜,见与柔然人的战斗陷入僵局,便知道今夜的行动,已然是大势已去,唯有想办法逃出去以待后手。
他很不甘心。如果不是刚才那个胖少年引发的机关消息,引来了后面那些强大的魏卒,凭着己方的力量,定能将这些柔然使团全部击杀,他们明明已被自己困在了一座小小的假山之上,这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竟然全被这个小胖子给毁了!
他已决定撤离这座王府,但在此之前,他要先将那个坏了他大计的小胖子杀了再说。
一念及此,他眼中凶光大盛,身形一晃,握着两柄弯刀,突然以极快速度向着高洋等人冲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高洋和高突骑大惊之下,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直愣愣的看着那豕突而来的凶魔。
此时,月酆已发现了突厥首领的异动,却根本无暇分身救援,只得冲着高洋大喝:“二公子快跑!!”
眼见黑衣首领转眼便已杀到,高洋和高突骑身侧突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二人往后园方向猛的推出数步。
高洋受这一推,方才惊觉处境之险。
当下也不多想,就地趁势打了一个滚,爬起来拉着高突骑就往后园疾奔而去。
仓惶之际,他回头看去,却才发现方才出手推开他的,竟是丫鬟灵儿。
此时,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小丫头,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用自己单薄纤弱的身子,挡在了状如奔虎的突厥首领面前,只顾得上回首冲着高洋大喊了一声:“快跑!!”
胸前便在一道刺骨的寒光中,爆出一团血雾。
那突厥首领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手中的弯刀便已洞穿了她的身体,可是,接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的刀,居然抽回不来了。
低头望去,却见竟是那个已被她一刀剌穿胸口的小丫头,正用两只胳膊死死的抱着他持刀的左臂。
小姑娘的口中有大团大团的鲜血涌出,可那双明澈的眸子却只是死死的盯着他的双眼,目光中全是倔强与愤恨。
饶是他这个纵横西域,杀人如麻的第一刺客,这一刻心中也不禁有了一丝恐惧:如果再遇到的渤海王府中人,个个都是如方才那老者和这小姑娘一般的悍不畏死,他此次带出来的这些教中精英恐怕是一个都回不去了,那后果可是灾难性的。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这突厥首领便猛的想明白过来:
刚才那武功高强的老者与这衣着华丽的小姑娘,在这座王府里显然应该都有一定的地位。能让他们这般不畏生死,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前方逃走的那两个少年的身份十分尊贵,尊贵到足以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之惨烈赴死!
也许,将此二人擒获,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突厥首领赶紧抬头向高洋二人的方向看去,却哪里还有那两个少年的身影。
首领大急,左手猛的一用力,灵儿可怜的瘦小身体便瞬间被捅入的弯刀绞得四分五裂,那首领也顾不得满身满脸的血迹,脚下发力,便向高洋他们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时的高洋与高突骑正不要命似的往后园深处狂奔。
高洋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知道,自己此生都不会忘了灵儿那最后回眸的模样和她胸前那朵在寒夜中绽放的血花。
身后,突厥首领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而高洋与高突骑也已跑到了王府后园的尽头——那个落着锁的废园门前。
“咱……咱们……翻进这园子!快!”高突骑对高洋急道。
望着眼前这座传说中闹鬼的诡异废园,高洋心中不免升起一片寒意,可高突骑却是不由分说的一把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拼命用双手将他往上举起,焦急的对他吼道:
“别愣着了!不想死的话,就赶紧先踩着俺的肩翻上去,再把俺拉上去!”
他的话如当头棒喝,将高洋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的确,与其被随后追来的那突厥人一刀砍了,还不如先冒险进这个院子躲避一时,只要坚持到那些幽州铁卫寻来,便可有一条活路。
他来不及细想,便踩着高突骑的肩膀爬上了院墙,可就在他刚将右腿跨上墙头之际,脚下却猛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推进了墙内,身形一个不稳,从墙头跌落进了废园之内。
“突骑!!!”
当落地的剧痛袭遍全身时,高洋却是惊恐的睁大了双眼,心底瞬间一片冰凉。
在掉下去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惊觉,刚才高突骑的计划中,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而他却忽略了:他先上墙头,是根本没力气把这个沉重的小胖子拉上墙的。高突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一起进来!
他猛的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扑到废园那从外面紧锁着的铜门上,一边拼命拍打着铜门,一边大声呼唤着高突骑的名字,任由铜门那剌骨的冰寒浸入自己的面庞,依然死死的将脸贴在门上,透过窄窄的门缝,惊惶的搜寻着门外那个胖墩墩的身影。
窄窄的门缝外,高突骑那憨厚的笑脸闪现在了高洋的眼前,只是他的目光中不见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份依依不舍与决绝。
“为什么?!你快想办法进来啊!”
高洋拍打着铜门,带着哭腔嘶声叫喊着,希望下一刻能有任何奇迹发生,改变即将出现在眼前的结局。
却见高突骑强挤出一个笑容,温声道:“乐哥儿,俺这辈子好东西吃得太多了,上不去了……”说罢,又有些调皮对着高洋眨了眨睛,笑道:“再说了,俺是你叔,有事,得俺扛!”
“突骑!突骑!你想想办法!你……你去找个石凳!去想想办法啊!”
高洋一边摇着头,一边用尽力气拍打着铜门,哭着嘶声哀求。
“乐哥儿!替俺照看好道豁,照看好阿爷和娘!来世俺不当这吃亏的叔了!俺要和你做兄弟!”
高突骑的嘴角依然挂着笑容,可泪水却顺着脸颊大滴大滴的淌落。
透过铜门的缝隙,高洋惊恐的看到,满身鲜血的突厥首领此时正冷冷的站在高突骑的身后!
他的双瞳因为过于害怕而猛的收缩了,刚想开口哀求,却见门缝外高突骑的一张小胖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大吼:“乐哥儿!不许求他!俺们高家儿郎,没有孬种!!你快走!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说罢,还没等高洋反应过来,高突骑已然猛的转身,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口中大喊一声,便朝那首领的腹部捅了过去。
那突厥首领露在面布外的双眼,闪过了一丝欣赏,转瞬却变得愈加阴冷,如毒蛇吐信般,飞起的一脚踹在高突骑的胸口上。
高突骑胖胖的小身子,瞬间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废园的铜门之上,将铜门撞得轰然作响。
门后的高洋,在那一刻,分明听到了高突骑体内发出了一连串骨骼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