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柔然月酆
却说此时，渤海王府的花厅之内，灯明如昼。
刚因城外之事被母亲当众训斥了一个多时辰的高洋，正小心翼翼的侍立在娄王妃身侧。
他皱着眉，轻轻活动着自己那有些酸软的膝盖，一双眼睛，却是不停的偷眼打量着右侧上首位，盘腿坐着的一名异族青年。
那异族青年，戴着一顶挑尖的皮帽，卷起的帽沿下，脸庞轮廓分明，面上古铜色的皮肤粗糙发亮，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但一双眸子格外清澈有神。
不高洋注意到，这青年鼻下生着淡淡的胡须，因此估摸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
最让高洋感到好奇的，还是这青年的一身装束：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浑身上下，衣着这么“返璞归真”的贵人。
这倒不是因为高洋看不起人，而是这人的打扮实在是太“朴实”了，与他想象中的贵人气势差得太远，不，这样形容不准确！应该说是反差极大！
高洋留意到，这青年戴着的那顶尖帽，看起来软塌塌的，没有点缀任何的装饰，虽然帽子正中高隆着一个尖尖的硬顶，但那也丝毫掩盖不了“这就是一顶最常见的牧民防风帽”的事实。
更出彩的，还是他身上的那件皮裘，那是皮裘吗？
高洋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想上手摸一摸的冲动，因为这件袍子看起来好像是由许多种野兽的毛皮直接拼接成的啊，那毛色一片黄、一片白，中间还夹杂着几条灰。
这种充满原始野性的混搭风，与大魏贵人们平日里穿的纯白或纯黑的皮裘，明显就不是同一种东西啊。
而最为关键的，则是这皮袍上面长长的兽毛，有的打着卷，有的竟然还拧在了一起，显然这件衣服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换过衣服了。
他的脚上蹬着一双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软皮靴，那靴子的造型也极是别致！
高洋还从来没见过靴筒长到能将人的膝盖都包进去的皮靴。
他刚才仔细观察过，那靴子虽然长，但上面却连半个饰物都没有。
就是这么普通的一双靴子，靴筒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长呢？这有意义吗？
这个问题，刚才曾困扰了高洋好一阵子，最后他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双靴子的主人，可能经常需要在很深的泥地里行走！
这……是个贵人？
高洋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狐疑的又瞟了一眼那正与人谈笑自若的青年。
尽管心有疑虑，但他还是坚定的相信，这一定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因为那青年的下首，还坐着几名五大三粗的异族大汉。
衣着打扮看起来比那青年还要不堪，每人都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羊皮大袄，看起来就如同直接扒了张羊皮裹在身上一样。
关键是，这几个大汉，人人腰间都扎着一柄小刀，目中神色隐隐流露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彪悍，但对那名青年的态度却是十分恭谨。
红花总要绿叶配！
那几名大汉的存在，衬托出了这个青年的与众不同。
嗯，
至少他的皮袍是彩色的，
至少他的靴子是最长的，
至少他是受这些大汉们尊重的！
“这莫非是北边哪个部落的头人？这么年轻？他爹死得这么早吗？太可怜了……”高洋心里琢磨着。
高洋正偷眼打量着这些突如其来的穷贵人们，却发现那青年如水般清澈的眸子突然向他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正巧对上。
那青年浅浅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向高洋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高洋有些尴尬的点头回应，赶紧将目光移了开去，看向自己的姨丈段荣。
此时的段荣已换上了朝廷正二品大员的紫色朝服，头戴乌纱，端坐在左侧上首座位，正与位居他下首的一名青袍官员谈笑风生，两名全身披甲的殷州军将领，则仗剑侍立于他的身后。
而刚才与他一同进门的渤海太守高禾，此时正尴尬的坐在门口位置，那一身大红的官袍，在厅中甚是扎眼啊。
高洋发现，高禾自打进了这花厅，身子就绷得笔直，尽管没人搭理他，脸上却始终硬挤着一丝僵硬却饱含礼节性的灿烂笑容，一双眼睛不停的在厅中众人的脸上来回扫视着，两只手时而放在桌上，时而放在桌下，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看着就能让人感觉到累”。
他这太守当得也不容易啊。
高洋在心里替这位远房堂叔叫了声屈。
“方才听了月酆王子所述的塞外风光，倒是令下官怀念了起当年在草原上与你父汗纵马长歌的日子！哈哈哈，下官可是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出使柔然，再去领略一番塞外草源，那马琴伴红缨、烈酒炙羊鲜的风情啊！”
见厅中没人说话，段荣端起酒杯，遥敬了对面那青年贵人，开口高声笑道。
卧槽！
他居然是个王子？柔然的王子？！
柔然这么穷的吗？
一个王子出使外国，竟然穿成这样？
他该不会是个私生子吧？
看着那被唤作月酆的柔然王子，含笑举杯回敬的模样，高洋的心里感到无比的震惊，一时思绪纷飞。
他此时飞快的瞥了一眼身旁一袭华服、面无表情的母亲，心中感慨：原来娘把自己叫来，就是让自己来开拓眼界的。
他早就从许多人的口中听说过柔然。
在他的印象里，盘踞在大魏北方草原的柔然汗国，那可是一个猛人聚集的地方。
那个国家好像是人人皆兵，出兵打仗，动辄就是十几、几十万人，每到一处，除了烧，便是抢。
所以，一直以来，高洋给柔然的定义便是：那是一个野蛮、嗜杀、挥金如土，到处都充满着暴力美学，地盘比大魏还要广阔，却经常欺负大魏的强大国家。
可眼前这个柔然王子和他的随从们，似乎……日子过得很艰难啊。
难道是前几年抢的钱花光了？
高洋的心中不免警惕起来。
“若他日段大人尊驾能有幸光临我柔然龙廷，月酆愿在大人马前为使，与大人一同纵马长歌，豪饮夜营。”
月酆一口饮尽杯中酒，对段荣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用纯正而清晰的大魏官话说道。
呀！这穷贵人，官话居然说得这么好？
高洋有些意外的看向月酆。
没想到月酆却是向着他的方向一抬手，对娄王妃笑问道：
“尊贵的王妃，这位少年俊杰，想必就是二公子了吧？”
娄王妃一双美目看向月酆，浅浅一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你居然知道我？”
高洋奇道。
“然！小王早闻，渤海王族英杰毕集。初入魏境，又闻王有二子，长子英武、次子早慧，且与小王年纪相仿，小王心慕已久，早生结交之意。”
月酆笑着对高洋点了点头，朗声道。
高洋听了不由微微皱眉，心道：这人说话怎么怪怪的，这语言听起来，有些费劲啊。
“小王子年纪轻轻，便能将我大魏官话说得这般纯熟，实乃难得啊！”
老狐狸段荣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高洋，笑眯眯的对月酆称赞道。
“父汗久仰中原文化，自幼便为月酆选派了多位夫子为师，是故习得一些官话。”
月酆谦逊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作答。
原来是被那些一说话就摇头晃脑的家伙们给带歪了啊。
高洋心中恍然。
“这家伙真的是蠕蠕王子？”
高洋毫不客气的当着客人的面，再次展现出了他耿直的一面。
只不过，这话他是用鲜卑语冲着段荣问的。
可是，他话音刚落，月酆身旁坐着的那几名柔然大汉却是陡变色变，个个义愤填膺，对他怒目而视，一副恨不得马上起来把他暴揍一顿的样子。
“呵呵，二公子，莫非小王有何失仪之处？”
月酆朝那几名大汉轻轻挥手，示意无妨，笑看着高洋，同样用鲜卑语说道。
“你……你们居然还会说鲜卑话？”
这下高洋当真是被震撼到了。
卧槽！这帮柔然人有两下子啊，还精通多国语言？
“乐儿！”
这时，一旁的段荣与他身边那名青袍官员对视了一眼，二人皆是面带苦涩。
“柔然与我大魏本是同脉，这鲜卑语便是柔然王廷的官话——”段荣哭笑不得的解释道。
我勒个去！
高洋尴尬得恨不得当场跺脚踩出个裂缝钻进去。
“无妨，柔然苦寒之地，距此八千里，公子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月酆见高洋大窘的样子，开口笑着替他解围道。
只是这句话说完后，月酆却又敛了笑容，转而挺胸坐直，看向对面一众大魏官员正色道：“正如小王亦不知这蠕蠕在哪里？！”
他环顾了一眼几名面现尴尬的魏国官员，接着朗声道：“小王自柔然大汗国入魏，沿途行来，倒也是领略了不少魏地风物，关内人繁城阔，处处草谷丰盈！只是这人物嘛，比起草原健儿来，还是显得柔弱了些。”
他话还没说完，高洋便见到那几名柔然大汉已是咧开嘴，畅快的大笑了起来，而站在段荣身后的两名殷州军披甲武将却是勃然变色，脸色均是涨得通红，手也是不由自主的狠狠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他深信，若不是此刻自己的母亲还坐在堂上，那两名武将怕是要立即拔刀上前了。
“哼哼！小王爷果真是草原上的雄鹰！”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娄王妃却突然开口了，虽面带浅笑，声音悦耳，可语气里却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看来在小王爷的眼中，我大魏的万里锦绣，只不过只是又一处丰盈的草谷罢了。莫非你的父汗将来还想再次跃马阴山，与我大魏的百万铁骑会猎一番不成？”
月酆闻言面露惶恐，赶紧起身，向着娄王妃深躬一礼，抱拳道：
“小侄失言，请娘娘勿怪！只因北地贫瘠，我等北方牧人只识得水草米谷，就此随口一说罢了，万万不敢有觊觎大魏之意！临行前，父汗曾再三咛嘱小侄：他与大丞相早年便曾在怀朔有过结义之盟，怎奈世事弄人，十余年关山隔阻，一直未能再见，此番父汗遣小侄使魏，便是愿两国永缔兄弟盟好。”
“哦？！既是两国修盟，那小王爷为何不去晋阳，却绕地千里，来渤海作甚？”
娄王妃并未被这番言语打动，而是笑盈盈的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一口，目光饶有深意的看向月酆问道。
“娘娘容禀！”
见娄王妃并未动真怒，月酆王子不禁心下暗松口气，露出一口洁白漂亮的牙齿微笑道：
“月酆此来，除携国书之外，还受父汗所托，为丞相和王妃带来了厚礼。只因晋阳乃朝廷中枢所在，人多眼杂，丞相为免遗人口实，这才命小王随前来迎接的帅卫直赴渤海，先行拜见王妃。”
“哦——原来如此。既是丞相的意思，那妾身便先代他谢过阿那環大汗了”。
“只是，我大魏富有四海，物宝天华，却不知究竟是什么礼物，居然值得劳动小王爷专程跑一趟渤海”。
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娄王妃此时的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暖意，她对月酆薄施一礼，微笑着淡淡道。
月酆闻言起身，沉步走到花厅中央，左手抚胸，郑重的向着娄王妃躬身施了一礼，才道：
“柔然贫瘠，也无甚奇珍异宝，不过都是些西域蕃邦和往来客商们向王廷进贡的一些古怪玩意，廖搏王妃及诸位大人一笑尔。”
说罢，月酆转身对着门口一扬手，高声道：“抬进来！”
他话音刚落，便见到两名身裹皮裘，头戴狼皮帽的柔然武士，吃力的抬着一口半人高的铁箱走了进来，小心的放在了花厅中央，引来厅中一众魏人好奇的目光。
环顾了一眼厅中众人，月酆没有直接打开箱盖，而是微笑着，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银色的长条状物体。
高洋眼尖，一眼便瞧见，那是一把形制古怪，却做工精致的十字形钥匙。
只见月酆先是将这把怪异钥匙，小心的缓缓插进铁箱盖子正中间的一个十字形锁孔里，然后用力一拧——
“咔吧”
一声轻响。
这看似沉重的铁箱盖，竟然自动分成六块，如花瓣一般，缓缓向四周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