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蟑螂
这间厨房处于一幢板塔结合、民用建筑的中部,楼房有三十一层,位于这座城市的西部,房子刚落成时,在周围稍显低矮的楼房和空地的映衬下,显得高大突兀,却在近几年一幢又一幢比肩而立的建筑中逐渐趋于无形,而曾经偏西部的位置也在城市不断放射性的扩张中趋于中心。
厨房朝西,位于进门处的右手边,面积大约是这套房间的二十分之一。在房屋装修时,设计师曾建议将厨房和餐厅间的隔断墙拆除,以便空间更开阔通畅,但考虑到预算的费用,房屋的主人决定还是维持原状,这使得实际可操作的空间,特别是操作台的使用面积大大降低。橱柜整体呈l形,一个水槽,一个灶具,占据了相对完整的两个部分,剩下的不足一平方米的操作台,又被分成了两部分,分布在灶具两边,使得仅仅摆上一个菜板、两三个碗便已捉襟见肘,更谈不上什么大展手脚了。在这个窄逼的空间,只要再多上一个人,就会使得转身都会成为困难,这常常促使着男主人怒气冲冲,只要一有人进入他忙碌着的领地——而他经常是在厨房忙碌着的,他就会觉得受到了冒犯,执拗地将背脊对准那个入侵者。
厨房门后塞满了塑料袋,大小形状各异,只要一将门从门吸上拉开,塑料袋就会潮水般涌泄而出,摊落在并不洁净的铺着浅色瓷砖的地面上。一个塑料圆形无盖垃圾桶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桶底套着两层肮脏的塑料袋,袋底经年的污垢已经发黑,粘附着抖落不了的厨余残渣。在这两层塑料袋之上,又套着一个相对干净的袋子,直到装满,很多时候是装得太满了,垃圾都从袋口溢出来了,还要放上一两天,才会束上袋口拿到房屋进门处的门边放着,又是一两天,才提出去倒掉。每天早晨,男主人从橱柜底层拿出碗来时,碗底都会散落着一些细小的,比芝麻粒还小的不规则黑渣,他习惯性地将碗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了一下,搁放在台面上备用。
在白天,它们是看不见的。这些深色、灵敏的家伙,不同于那些个子更大的亲族,它们能将自己挤进各种肉眼难以觉察的隙缝,前一秒钟还看到它们短暂的停留,似乎被触发了似的在一瞬间凝固,下一秒钟,它们已先于人类的神经所能做出的反应——你明明看到它们在奔跑,似乎伸手可及,似乎只要再移动一点点就可以碰到它们,但眨眼之间它们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它们如此轻盈,比溜冰运动员更迅捷地——它们的脚急促地摆动,似乎在一个地方原地打转,但身体却飞快地滑行,在人类的视线下,眼睁睁消失了。
一个奇迹。
有幽闭恐惧症的人很难想象它们的处境:仅仅是将身体压扁,挤进各种难以触及的地方;就像一个人被钳制在两面都是坚硬的壁垒之间,四面漆黑一片,光源是它们的敌人,仅仅是这种想象就会让人恐慌、窒息。完全的黑暗中,纯净的黑暗中,一个人动弹不得,尽管他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是坚硬的固体,劫持了他;与想象的飓风相比,是周围坚硬的铁壁一般的现实。在这个以柔弱躯体为中心的场景里,黑暗是宇宙,是无穷无尽的未来。但只有脆弱的人类才会如此可笑。它们仅仅在这里,静静蜷伏;此外它们什么也不需要。它们贼一般灵敏,比轻捷更强悍;在这丑陋的躯体上,集聚着各种各样、尽善尽美的优点。倘若在同一处境中,看到人类如此张惶,它们一定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并抖抖那两根纤长的触须。
靠着触须,它们辨认同类,以及空气中隐匿的可能危险。它们等待,以完成自身的耐心。当黑夜滑入,像贼一样,像它们自身——是时候了;不过起初还是需要保有耐心,需要一种绝对的事实,这事实如同不可阻挡的黑夜,黑夜则滑向逐步来临的黎明。
它们胃口奇大。能吞噬一切。无论坚硬的,还是柔软的,干净的,还是肮脏的,美味可口的,还是难以下咽的,它们统统可以攻克,吞咽,消化:垃圾,粪便,铁锈,头发,木头,纸张,衣物,尸体,无论异类的,还是同类的,或者它们自身,它们就像衔着自己尾巴拼命转圈的怪兽,一节节地将自己吞噬下去。它们如饥似渴,充满着对于这个世界的绝对渴望。以它们庞大的胃口,它们足以吞下整个世界。
当它们被某种猛烈的外力所驱散时,于一瞬间向四面逃窜,刹那间,有一种世界被崩裂得震开的错觉:每一小块都轻巧地弹了开来,一小片黑色的弹药,这个世界遽然脱落的、无足轻重的一部分;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被吞了进去,现在被报复性地反弹开去,露出了它们黑色的缝隙,现在正要被隐于同等的黑暗。
那么多的纷纷绽开的黑色煤灰,每一粒都可以准确地命中一根神经。
但这些,对于这座房屋的主人是无效的。他的神经,足以抵御每一次类似的偷袭。多年来,他对它们熟视无睹。对于这类隐蔽房客的契约形式,他采取了默认的态度。十年以前,在他刚搬进这处居所时,他即已认定,这是他此生最后的归宿;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种认定在时间中逐步加强,最后铸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十年以前,虽然一切都还谈不上尽善尽美,但那时似乎还有希望,在事物走向恶化之前的短暂错觉,好像日子也就可以这么过下去,虽然将将就就,但晚年已有了保障;十年间,妻子生病、去世,孙子在这里出生,又离开,这里充满了痛苦、繁琐、苦累,也充盈过喜悦、期望、和睦,最后,慢慢地,如同一口逐渐枯涩的井,要很仔细地探头进去,才能看到底部若有若无的那脉细流。
他顽强地,无声无息地活着。
外地的女儿偶尔回来时,会在厨房里发现史前遗迹般可疑的蛛丝马迹。有一天晚上,女儿半夜牙疼起来倒水喝时,刚一打开厨房的灯,就看到有黑点在灶台上飞速地移动,当女儿更上前走上两步,以确定这不幸的需要被隐匿的事实时,用手轻轻碰了碰灶台的炉架,立即,更多的黑点喷射般散开,倏忽之间就没了踪影。
第二天,女儿告诉了他这些不请自来者的存在,他无动于衷地道:“有翅膀的东西嘛,总是要飞的,你能管得住它们?”
他一天中的大部分活动,都是在厨房中。他吃得简单、俭省,却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清理、清洗、摸摸搞搞、洗洗刷刷。他尤为在意的是锅具的整洁,尤其是外壁,哪怕是有一丝污黑的浊迹都让他难以忍受。他长时间地、小心翼翼地用钢丝球去清洁锅具的外壁,这些用途不一的锅都是他花了不菲的价格千挑万选而来的,为了怎样将它们派上用场而煞费苦心。一口铸铁的用作焖饭的日本进口小锅用来炒菜,一口煲汤的不锈钢双耳矮锅用来煮饭,另一口煲汤的不锈钢大容量高锅用来烧水,后两口锅都是德国进口,他对这些锅倍加爱惜,将它们刷拂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却无视随处洒落在灶台上的残羹剩饭,已被炉盘的热力烤成了焦炭,以及隐蔽在阴暗处的那些贼们,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剧烈活动。有一次,在他移开放在橱柜中的一只碗时,那只碗下面的一只碗里躺着一个四脚朝天的小黑块,还在动呐,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将碗底的东西倒进了垃圾桶。某种程度上,他已进化成了同等顽强的物种。
夜晚,他躺在床上,并能很快入睡。以前,他和妻子睡在西面的卧室。妻子生病以后,他就移到了东面那间一直空着的房间,有落地窗,面向小区的花园,本来是预备给女儿女婿的,但女儿却滞留外地,十年间回来呆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生孩子,生完孩子后又离开了;自他移到这里,直到妻子去世,他再也没回到西面的那间屋。之后女儿回来,就睡他们西面屋里的那张床。他躺在床上,依照以前的习惯,就像身旁还有一个人似的,仅仅占据着床的右侧,那也是以前他和妻子一起睡时习惯性的位置。他仰躺着,睡眠能使人显得更像是一个圣人,寂静中,鼾声逐渐响了起来,在这具沉稳的躯体内,在经历了时间沉淀、昏暗的空间中,反复进出。
他做梦吗?没有人知道。即便在妻子病得最重的时期,他也能安然入睡。或许对于一个疲惫的、终日劳碌的人来说,休息比痛苦更为重要。而痛苦,也会在时间的消耗中钝化。睡觉时,他将窗帘全部拉开,让外部微弱的光亮和各种光源散射入室内,以便在他突然惊醒时,一晚上总有那么两三次,不用开灯就可以摸索着起来,窸窸窣窣地,喉咙里发着声音,拖着步子走到卫生间里去。
回来以后,他很快又能睡着。
在这被幽闭、时间暂时封锁的空间,影影绰绰的昏暗勾勒出山脊般的形体,时间的蒙尘洒落在这石质的躯体上,而在相距不远的另一个地方,那些活跃的生灵正疯狂地展开它们的吞食。
天亮了。在每一次天亮之时,在两种光源逐渐浸淫难舍难分之时,大地显现出模糊的灰色,生命复苏的迹象在短时间内凝固,这时,他总会醒来。
入睡和苏醒同样的神秘。
他醒来,起身,如同一道拉长的仪式,一个每天都要循环的开篇,再次走向它的终端。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也没有什么不可期待。当一个人每天都同样苏醒,明知道今天这一天,同样的一天,新的一天,没有什么会发生,可以发生,没有等待、希望、奇迹,没有热烈、振奋、惊奇,但还是要活下去,将生命嵌套在一分一秒中,每一格的逝去中,机械,重复,单调,嘀嗒,嘀嗒,嘀嗒,顽强盎然,不可阻挡。
一滴灰烬的水,在看不见的地方。
在他走向厨房时,那些机灵鬼们,黑夜的捕手,已经尽可能地安放好了自己,同样不为人所见——倘若不幸被看到了,那就是一个需要掩盖的事实——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来临。
他的朋友们,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陪伴着他,相互感知着存在,会以另一种方式向他问候:在他拿出一个碗时,曾经擦拭干净的碗底总会有几点比芝麻还小的黑色细粒,这就是它们隐晦的幽默,一个贴心的问候;暗示着它们来到了。来过了。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