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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环形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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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师父从年轻时便不再踏足武林纷争。

    他在这座村庄隐居了很久,每日饭后百步走时都会跣足来到一条小溪边。每年入秋时,掉落的枫叶都会勾起他试图遗忘的旧事。

    我不知道师父在我这个年纪时经历过什么,以至于老年显得心事重重,只知道每年秋天到来之时,他都会站在那条小溪边默默注视着溪水。师父的习惯是武功可以一日不练,但不能不散步。师父就靠每日不间断的散步成了一个武林高手。

    我有点不太相信,很多时候我都怀疑他根本不会武功,在每年的秋天这种感觉愈加强烈。看着他在溪边对着枫叶感怀身世的背影,我觉得他其实更像一个文人,一个落魄不得志的文人。

    听周围人讲,我从娘胎里一出生时,就握紧了拳头,也就是说,打小我就有成为一个练家子的潜力。百日时,父母试图让我挑选放在地上的书籍,可我最后却拔出了挂在父亲腰际的环形佩刀。在刚出生百日的我看来,地上这些厚厚的书籍远没有宝刀上的宝石那样令我激动。

    父亲为此将头摇了好几天。他为自己的宿命要延续到后代身上一时无法接受。他用了很多办法,都无法使我对琴棋书画发生兴趣,即使他清空了院子里所有的刀枪剑戟,最后我还是有办法从他的床底下,母亲的梳妆柜以及储存粮食的地窖里找到。

    父亲看着我挨个挑选趁手的兵器,终于不再把头摇。地上的落叶散了厚厚的一地,人踩上去会没过膝,而那两棵枣树和一棵梨树也只好被迫常年保持光秃形象。有客至,看到荒凉院落,以为走错了地方,来到了一处还未发芽的蛮荒世界。

    父亲为我讲解每件武器的优劣,但我都不满意。别人都以为我要做一名武林高手只是说说而已,在他们看来,成为武林高手必须一步一步来,只有练好基本功才能修炼更上乘的功夫,现在我不仅直接跳过了扎马步,踩木桩,还对父亲经过毕生心血得来的十八般武器不屑一顾。为此他们断定,我真的只是说说而已,并告诉我父亲,令郎看上去不像习武之人,最好趁早送入学堂,将来说不定还能考个秀才什么的。

    父亲自打决定让我习武后,早已把藏在床底下,梳妆柜和地窖里的兵器搬出来了。搬兵器那天,我坐在台阶上,望着澄明的天空,脸上是还未干的泪痕。我知道父亲此举是想让我死心,让我不再像个女人一样每天在他耳边哭哭啼啼,这要让武林同道撞见,会让作为已经是武林高手的父亲颜面无存。家丁抬得很吃力,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家丁的做法同样在维护一个武林中人的面子。

    这十八种兵器都是父亲出道以来的战利品。

    单看这数量,我并不知道父亲的武功高到了什么程度。当我踏足武林以后,我才会知道这些兵器的主人个个都可以称得上武林盟主的候选人。家丁把兵器一字排开,父亲背着手示意我可以随意挑选一件。我从台阶上站起来,抹了抹泪痕,走到这些兵器旁,我当时虽然年纪小,但已经能知道这些兵器的分布情况预示着其主人武功的高低。

    父亲看着我走到第一个兵器旁。这是一把飞刀,据说其主人杀人前总是飞刀先至,而后才会显露真面目,当然,一般见到他真面目的都是死人。父亲是唯一一个活着见到他的人。只不过情形刚好相反,飞刀主人成了死人,父亲成了胜者。

    这把飞刀上还沾有斑斑血迹。它经常从黑暗里突然窜出来,像一道闪电,来人还未看清,喉咙便被闪电击中,两眼圆睁,嘴巴张开,在暗夜里透过死者的喉咙还能清晰地看到闪耀着寒光的飞刀。然后,飞刀突破后脑勺,一个回旋,归至其主人手上。旁人这才看清飞刀主人丢飞刀的架势,食指和中指轻轻夹着,像夹着一根筷子。只不过,这根筷子夹的不是美味佳肴,而是三魂六魄。

    父亲为了能在江湖上立足,必须率先拿这把飞刀开刀。他想了很多办法,也只是防止不让飞刀穿透自己的喉咙,并不能让对方死在自己刀下。这把飞刀最诡异的地方,不是有多锋利,而是它可以回旋,一击不中,还会连续出击,直到对手毙命为止。父亲为了对付它刁钻的飞行角度就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已无多余的精力思忖取胜之道。

    父亲初入江湖时恰逢梅雨季节,街道小巷的人都戴着斗笠。让一个始终,早晚都会成为武林高手的人像普通人那般戴斗笠避雨,功成名就后说不定会成为他的一大黑点;要是撑着伞,走在淫雨霏霏的南方小镇,又未免太过于娘们。他陷入了两难。

    父亲不是一个纠结的人,在他一生中,他很少遇到这么棘手的事。

    行走江湖最难的是没有银两。父亲本来也想和其他武林前辈那样,先去码头卖几年汗水,等攒够银两再行走江湖,或者去一些比较知名的客栈当几日小厮,观摩打尖住店的其他高手。可父亲是一个急性子,没有理由一身本事还要从基层做起。他的师父只教给了他武艺,没能给他足够的银两,一切都要他自己去争取。若不是父亲出师时对他的师父百般诉苦,说什么江湖居大不易,吃穿用度每样花销都很大,他的师父才给了他几两预留养老的钱,或许父亲就要赤身裸体闯荡江湖了。

    要命的是,刚穿上新衣就遇到这该死的大雨。最后父亲也不管什么面子问题了,为了避免沾湿新衣裳,他只好腆着脸走进一家雨具零售店。他最害怕老板问他在哪高就,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将来的武林高手当初还像普通人那样戴过斗笠。

    斗笠挂在墙上,像墙壁的驼背,真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是戴在人的头上,简直比和尚的秃瓢还惹眼。而且飞刀主人见到他这副尊荣,说不定还没打就举手投降了。但为了保住这仅有的一件新衣裳,父亲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相比于胜之不武,没有衣服换洗才更加要命。

    父亲没想到这棵违心之柳,几日后成了一株有心栽种的花儿。

    再次决斗的时间很快到了。雨还未歇,时间也定在了午后。这是经过两人多次通信最终谈妥的时间。其实对于父亲来说,白天或晚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晚上或许会更好点,因为没那么多人围观。要知道,我的父亲始终都是一个怕生的人。不过父亲最终也同意了对方的决定,倒不是怕对方担心夜里飞刀捣毁别人家纸糊窗户的情形再次发生,而是为了迁就一下将死之人。父亲对死人一向很包容。

    因为上次打过照面,所以这回飞刀主人没再故作神秘,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午后的雨幕下,离别人家的窗户也足有百步远,不太可能还会有人到武林协会举报他们毁坏门窗。对方换了装扮,而父亲还是老一套,首先在衣着上就矮了对方几分,不过他假装不去看对方,故意压低斗笠,盯着对方那双踩在泥水里还不自知的靴子。在这么危急的时刻,父亲想的却不是生家性命,而是对方的靴子要用多少斤皂粉才能清洗干净,不过从对方的派头来看,应该只穿一次就丢,真是羡慕不仅身手好,还不差钱的武林高手。

    想到这,父亲摸了摸自己那身早已成旧衣的新衣。他已经很小心了,可衣服还是起了褶子。每晚睡觉前,父亲都会把衣服放在床上,再用被子小心地压上去,自己却光着身子睡在地上。在这个寒冬早已过去的暖春,喜欢裸睡的父亲终于感冒了。

    对方看到他喷嚏连连,想把日期延宕至父亲感冒痊愈之后。父亲抬高斗笠两寸,看到对方那光鲜的长衫下的裤子,喷嚏更响了,于是又抬高几寸,终于还是看到了对手的上衣,父亲在掩面咳嗽。最后父亲只好强行直视对方的眼睛,发现对方修了眉,净了面,在这个春末的午后,像一颗樱桃那样鲜嫩欲滴,而他却胡子拉碴,明明是小对方一轮的后辈,在对方面前倒像先出道数十年的前辈。

    对方见父亲对自己的提议不置可否,亮出了飞刀。好一把飞刀,雨滴落其上,像水流经荷叶处,不着痕迹。这把飞刀在对方手中夹着,发出光,刚好让我父亲瞥见了自己的颓容,父亲真想改日再战,不过话还未出口,飞刀已至,速度堪比离弦之箭。父亲一个侧身,巧妙躲过了飞刀第一轮凌厉攻势,不过他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凭借上次的经验,飞刀还会拐一个弯,从他身后飞来。于是他急忙转过身,背对着对方,面对着飞刀。

    飞刀在他面前像蜻蜓点水般移动,忽快忽慢,正朝父亲全身上下最柔软处的脖颈飞来,父亲用手里的刀试探飞刀,出鞘的刀身让飞刀飞得极低,极低,低至父亲的裆部,父亲知道,除了脖子,裆部也是最柔软的地方,如果被飞刀冲破底限,旋掉命根,那他此生休矣,于是他及时用刀背回防下身,不让其有机可乘。对方见状,慢慢腾空升高,升高,与他脖颈一般高,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角度恰当,力度合适,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后生小辈的头颅就会像瓜一样被剖掉,魂断江南烟雨中。

    好在父亲当时除了有刀,还有斗笠。这个他最看不起的斗笠被他用力丢了出去,雨水兜头浇来,令他前所未有的轻松。飞刀避开了飞来的斗笠,不过力度和角度都差了分毫,已经失去了刚才的迅疾,正撞向那把护住□□的刀。咣当一声,飞刀掉在了地上,在雨水中试图拱起身子。地上的积水很深,纵使对方再如何使力,飞刀还是无法飞起来,贴在地上,溺在水中徒晃眼。

    父亲把握时机,一刀就让还在伸出两指卯足劲的飞刀主人身首异处。雨也停得很及时,没有过多渲染断头中的血液。父亲捡起斗笠,把断头安进去,严丝合缝,一丝不差,然后捡起那把已经偃旗息鼓的飞刀,插在腰际,再把自己的刀入鞘,最后拿着战利品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上武林协会登记去了。好在武林协会的负责人认得那把飞刀,不然仅凭那颗已经发臭的脑袋,是无法证明刚出道才几天的父亲居然杀了驰骋江湖多年的飞刀之王的。

    从那以后,父亲用了十多年的时间连下十七颗头颅,也终于不用再为衣着生计担忧。父亲以为我会去拿那把已经生锈的飞刀,没想到我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不知道我在打什么算盘,疑惑地看着我。我没去看他,没去看刚讲完光荣事迹脸上还难掩自豪的父亲。我承认此役对父亲来说意义重大,如果没有这一战,父亲就不会有信心打好接下来的另外十七场战役。但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小儿科,败军之将不可言勇,我要选的一定是件从未失败过的兵器。在这十八种兵器中,找不到我想要的。

    于是我把目光看向了父亲的腰际。

    只有父亲腰际的宝刀从未失败过,唯一的败绩还是在我刚出生第一百天之时无意间拔出了它,这让父亲丢了面子。父亲很清楚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总有失败的那天,所以在我一出生即宣布退出武林,这样他就可以保持十八场决斗未尝一败的战绩。这样的成绩往前百年无人做到,相信往后百年,也没人超越。

    没想到最后却着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的道,而且这个婴儿还是他的儿子。如果不是母亲当时看出了父亲脸上的杀机,或许我现在也和其他十八个死于父亲刀下的亡魂一样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这么小就能有幸忝列父亲的对手其间,也算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大不了下次投胎的时候投到寻常百姓家。

    父亲为此萌生了让我从文的打算。说来也有点好笑,一代大侠,居然怕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真要说出去,我父亲又要多背负一个黑点了。他见我对这这些九长九短的武器不感冒,以为我年纪轻轻就想学武功的最高境界——摘叶飞花,隔山打牛。

    这两门武功是所有学武之人的终极梦想。

    十八般武艺被分成两拨,一拨放在落兵台,插放的是一些□□大斧棍棒等长兵器,刀座上摆放的则是枪、戟、棍、钺等短兵器。这些兵器在我父亲看来,威力都不及摘叶飞花,隔山打牛。但后者只见于某些武学典籍中,从未有人亲眼见过;前者摸得着看得见,才是应该毕生奋斗的目标。

    每年秋天,看着文弱的师父站在溪边赏枫叶,我便觉得父亲是在变相让我从文。我这个可能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居然拜了一个书生为师。

    2

    就像刚开始父亲想方设法让我学习琴棋书画一样,父亲也想了很多办法让我对那些兵器产生兴趣。我还记得那天家丁把兵器搬出来时天刚蒙蒙亮,等看完那些兵器后,天已经擦黑了。父亲从飞刀开始讲起,一直讲到最末的流星锤,说到底父亲还是没有脱离这些明枪暗箭。

    不管是飞刀,还是流星锤,均属暗器。就拿后者来说吧,金属锤状如核桃,上面布满了脑仁般的褶皱,这是经过长年累月摩挲形成的纹理。绳长五米,也就是说有效射程只有五米,要是对手一直站在五米开外,流星锤真的就只能像锤子一样,拿来砸核桃了。一般使流星锤的都知道这个原理,所以他们经常把比武地点选至逼仄的小巷,因为这样一来,对手就会退无可退,流星锤才能像砸西瓜一样把对方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不过父亲遇到的这对流星锤,却是在开阔地。也许是其主人自视甚高,没把我父亲放在眼里,又或许是对方觉得飞刀之王和其他人技艺不精,死有余辜。不管是何种原因,总之他们真的在一个开阔地开始一较高下。

    只见流星锤像梭子一样向我父亲飞来,父亲刚开始不清楚这种武器的特点,采取近距离搏斗之术,没想到却让自己吃了不少苦头。这种武器比拳头硬很多,每次飞到面前,父亲都用手挡,最后还没几个回合,手就震麻了。

    父亲想接近对方,使其武器没有用武之地。对方看穿了父亲的心思,步步后退,让父亲近不了身。一个是步步紧逼,一个是不断后退。谁也近不了谁,谁也打败不了谁。观众从未看过如此无聊的决斗,骂骂咧咧地走了。对方见再退就要落河了,遂加大力度挥舞流星锤,以自己为圆心,在半径五米内抡出一个圆,父亲始终无法冲破圆的辐射面。于是父亲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任凭头顶的流星锤转个不停。

    对方终于累了,叉腰在喘气。父亲瞅准机会,一跃而上,还没拔刀,流星锤又转起来了,这次力度弱了好多,但还是逼得父亲近前不得,他怕自己的脑袋被砸扁,只敢迈着小步摸上前,对方也不敢放松,慢慢后退,脸上汗如雨下。父亲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故意加快脚步迷惑对方,对方脸上的汗遮了眼,没发现父亲是在虚张声势,往后退得更快了,终于扑通一声,连锤带人掉进河,激起好大一朵水花。

    父亲扶着腰在笑,等着对方爬上岸继续决斗。过了好久,等河水趋于平静了,对方还没冒出头。父亲这才知道情况不妙。等别人把他捞上岸后,对方的死因才真相大白。原来,这个以力气著称的锤霸在掉河后死活不愿丢掉沉重的流星锤,导致溺水而亡。负责打捞尸体的船只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对方从水底捞起来,尸体放置船头的那一刻,流星锤的重量让船尾翘了起来,害得打捞人员赶紧把尸体连同流星锤丢到岸上。

    父亲掰不开对方手里的流星锤,于是就让人去通知武林协会的人,让他们亲自派人到现场,好证明在这场决斗中胜利者是父亲。来人查看了那对流星锤,把对方的名字从武林高手簿上勾去了。父亲觉得有些胜之不武,刚开始不太好意思接受这次荣誉。别人告诉他,终归是你让对方淹死的,这要不是搁在武林,凶手一定是你,逃不脱的,只不过现在是武林,没人会说你是凶手,只会说你是赢家。

    就这样,父亲花了点钱请人把战利品流星锤搬回家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能否搬起这对流星锤。而且,与其说对方是死在父亲的手下,不如说是被自己杀死的。从这点来说,人,尤其是一个武林中人,是可以自己杀死自己的。

    从那以后,父亲就萌生了退意。他已经体会不到杀人的乐趣了。并且好像随着自己武林权威的加强,取别人的性命简直容易到了探囊取物一般。现在武林可以把淹死的对手归咎在自己名下,将来同样有可能把其他诸如吃饭噎死,打嗝死,病死的对手也记在他的帐下。而且,万一自己将来受到挑战,踩到香蕉皮意外死亡,说不定也会把战胜自己的荣誉归到不知是哪个幸运儿身上。毕竟行走江湖数十载,年纪也大了,这种情况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说到底,这十八般武器涵盖了江湖中所有的明枪暗箭。都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持明枪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被暗箭偷袭,操暗箭的也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会被更暗的暗箭杀死。与其如此,不如学一些既不怕明枪,也不怕暗箭的武艺。

    那真的只能学摘叶飞花和隔山打牛这两门功夫了。父亲虽同意让我直接跳过基本功学习这十八般武器中的一样,但决不允许我在没有任何武术功底前学习一些莫须有的武术。在饭桌上我又使出了杀手锏——哭闹。

    父亲最后没办法,只好让他的师父出马。他的师父很低调,即使教出了像我父亲这般的武林高手,也没让人知道。换句话说,从始至终,只有我父亲和他师父两人才知道彼此是师徒关系。他的师父去邻里之间串门时,都会回答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鳏寡一人却衣食无忧?他的师父一般会这么回答:我年轻时候存了一大笔钱,吃利息就够吃一辈子。其实是我父亲每年秋天都会给他一年吃穿用度所需的钱。他最大的存款是我的父亲,他的徒弟。

    当然,他的师父可不这么看,在他看来,要不是当年他拿出了自己的养老费给我父亲行走江湖之用,我父亲哪会有今天,他每年秋天从我父亲手里拿的那些银两都只不过是当年的利息。这几十年来,物价上涨得很快,当年的一张银票在如今可以兑换几十张,也就是说,到他下辈子,才能用得上当年的本金。

    我对这个老头没有什么好感。父亲每次拜访他时都想带上我,可我一直没同意。所以当父亲这天晚饭后说他的师父懂得摘叶飞花之术时,我是不相信的。我不相信一个计较于世俗琐事的老头居然懂得这门上乘功夫,更不相信在父亲口中的瘦弱老者竟然是不显山露水的真人。我虽然年纪小,但对任何谎话都有天然的辨识力。

    而且,如果他的师父真像父亲吹嘘的那般厉害,那父亲为什么不学?难不成这个老头是怕青出于蓝胜于蓝,故意藏一手?父亲听我这么说,有点生气,但为了保持高手所谓的气度,他没有表现出来,也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而是先就我的第二个问题展开了一段深情的追忆。

    父亲说,当年他出师的时候,师父还没学会这门武艺,是他在江湖上开始有鼎鼎大名的时候,师父才写信告诉他已经粗通这门武艺了。只要父亲想学,他愿意倾囊传授,就像当初那样。只不过那个时候,我的出生令父亲退出了江湖。所以,父亲不是不想学,而是没遇到好时候,他的师父也不是故意留一手。为此,父亲警告我,别以徒孙之心,度师祖之腹,江湖虽然险恶,但还未险恶到师徒需要互相提防的地步。

    虽然父亲的说法毫无破绽,看上去好像成功维护了他与那个老头的尊严,但在我看来,这个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就拿老头写那封信的动机来看,我就认为对方是在欲盖弥彰——当然,我的猜想可能过于大胆了点。我觉得在这个江湖,在这个早已不是单凭武力就能立足的江湖,心计已成功取代武功,成了混迹江湖的首要法则。父亲的师父或许是怕父亲迟早有一天会找自己单挑——这种情况在当下的武林非常常见,所以故意放出烟雾弹,好打消父亲此念。

    当然,倒不是怕徒弟伤害自己的性命,而是怕输给徒弟丢了面子。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一个面子问题。本来按照正常步骤,父亲打败那十八个人之后,下一步应该向自己的师父挑战,从这点来说,这是不公平的,因为师父不一定就比徒弟厉害,而且年纪也较徒弟大一轮,但没办法,武林规矩可不重师徒情分,也不重长幼之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徒弟把自己打败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以后向徒弟索要生活费的时候,不能再像以往那般硬气,而是会变得像跟长辈乞求红包的小辈一样。所以,表面上是一场比武,实际上是一件决定谁当孙子,谁当爷爷的大事。这个老头看出来了,唯独我父亲没看出来。所以,我父亲是对方的徒弟其实是有道理的。在江湖阅历上,父亲还有太多东西要学习了。

    他们到现在还能维持这种局面,未尝不是一件互利互惠的好事。因为这必须取决于双方要有一方比较迟钝,或者假装迟钝,不然这样的局面不会保持太长。

    父亲听完我的言论,笑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笑不露齿的父亲。我认为父亲的笑容里带有对我的强烈怀疑与否定。这是成人世界里惯用的伎俩,只不过在年幼的我看来,都像势不能穿鲁缟的强弩之末。而且,我与父亲的关系正像他与其师的关系,唯一不同的是,父亲未曾想过颠倒他与师父的关系,而作为他儿子的我,小小年纪便试图颠倒跟他的父子关系。这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父亲拿来他师父的信。父亲虽然是一介武夫,但从下定决心踏足江湖的那一刻起,便决定做一个文艺的武夫,也就是说做一名粗通文墨的武夫。这从他与飞刀之王就决斗各项事宜互通数十封信中可见一斑。刚开始,父亲认字不多,很多字需要作画才能表达出来,这也是导致锤霸曲解了父亲信中的意思,以至最后一世英名尽丧的直接原因。

    我后来看过这封信。父亲在信中说,决斗地点可以放在逼仄之所。只不过“逼仄”两字父亲不会写,也没想过用“狭窄”等词替代,最后干脆画了一个圈,令锤霸误以为那个圈代表的是开阔地,圈旁的横线代表的是河流(其实是飞檐翘角),圈另一边的叉代表的是树杈(其实是炊烟),这三个代表对方都理解错了。要怪就怪对方文化水平不高,当然父亲也差不了多少。

    其实当时,父亲写这种信已经很熟练了,之所以在最后一战发生这样的乌龙事件,真的要怪对方选什么不好,非选流星锤。要是使其他武器,比如枪啊,剑啊,断不至于发生这样啼笑皆非的糗事。这两种武器对比武场地要求都不高,不管是屋檐上,还是人群中都不会妨碍其威力的施展。

    不过,父亲的文化水平是长进不少,但他师父的水平好像还停留在启蒙前,因为我看得懂父亲那些鬼画符的信,却看不懂他师父那些鸡爪到底代表什么。只见他师父的信上都是一些符号,不像甲骨文,也不像楔形文字,更不像象形文字,和篆体,隶书,行书,狂草也不沾边,与字母,阿拉伯数字也八竿子打不着。这可把我难住了。

    父亲见我在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露齿笑了。我面子挂不住,说父亲耍赖,拿一封外星人写的信为难我。父亲见我此刻恢复成了一个小孩该有的样子,也顺势做起了一个老子该有的样子,我只好暂时恭听父亲的过庭语,但愿我现在的样子不要被母亲看见,不然她的三徙教我铁定也逃不过。这是全世界所有的小孩都会遇到的烦恼。

    经父亲解释,我才知道信上的这些字都是他师父靠摘叶书写的文字。这让我有点难以接受,我见过用毛笔写字的,也见过用手指写字的,最荒诞的也只不过是用□□写字,现在居然还有用树叶写字的,看来我以后肯定还会遇到更多重塑我三观的咄咄怪事。

    好在这些文字都没有确切意思,只是证明他的师父真的练成了摘叶飞花的技艺。信纸上的文字都像剪纸,只不过不是年年有余的鱼,步步高升的糕,早生贵子的枣,而是一些生长在秋季的枫叶。父亲把信纸放置亮光处,这些长在纸上的枫叶好像复活了,在亮处和其光,同其尘。这是一纸透明的枫叶。

    没想到这个老头这么有趣,我急切想要见到他。

    3

    离开家之前,我问过父亲,如果我相中了他的师父,也成了他的徒弟,那我和他的关系岂不是由父子成了师兄弟。父亲没想到这点,停下了收拾细软的手。他对我的变化不太适应,我的父亲已成年很久了,现在正值壮年,过几年将会变老,变得和他师父一样苍老,对于阴晴不定的小孩有些看不懂了。

    大家都说小孩的脸,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对于小孩来说,只要他们愿意,可以同一时间变换好几种脸色,而如果一个成年人这么做的话,就会被人扣上幼稚的帽子。所以,我虽然知道我这么做有点太那个,但谁让我只是一个孩子呢。我不像父亲,需要时刻戴上一张面具伪装,或许我长大后也会像父亲这样。

    但我很少会去想以后的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见到那个有趣的老头。我让父亲随便带点换洗的衣物就行了,没必要出一趟门搞得像搬家一样。万一我不喜欢对方呢,那岂不是白带这么多东西了。而且拜师是一件大事,肯定需要另挑良辰吉日,不能随便敷衍了事。父亲觉得有些道理,便让母亲把多余的东西搬回屋内。

    出门之前,我才知道那两棵枣树和那棵梨树已经长出了叶子。它们苦我久矣,对我的这次出走,应该会报以极大的支持。父亲一路上神色凝重,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既担心师父真的练成了摘叶飞花,也担心对方在诓他。前者会威胁到他武林高手的地位,后者会让他在我面前再次丢失面子。这次出行,其实更多的是试探。父亲还说在这个江湖,还没发展到师徒之间需要互相试探的地步,其实他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让父亲给我讲他拜师的事情。

    多年前,父亲孤身一人见到了隐居在一座村庄的师父。师父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便不再踏足武林的纷争。这点到现在,父亲还是想不通。而且当时嘴上无毛的师父看上去并无过人手段,当父亲见到他的那刻开始,一直到终于说服自己拜其门下的那段时间,他都在怀疑对方徒有虚名。

    好在接下来对方确实拿出了能证明自己的本事,才让父亲不再胡思乱想,一门心思跟对方学艺。到现在,我都不太相信师父真的能跣足在水上漂,我曾经仔细观察过那条小溪流,怀疑溪水底下垫了木板。但从溪水的流势和深度来看,不太可能藏得下比溪流还宽的木板。父亲那天很早就被师父叫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在鸡鸣声中来到溪水边。

    师父说,你是不相信我?

    父亲说,不敢。

    师父怕打湿自己的鞋,在这个后生小辈面前脱下了鞋,然后在水面健步如飞,是逆着溪流在飞,而且没有弄湿衣裤。父亲赶紧睁大眼睛,没错,对方真的确确实实在水面行走。父亲进入这座村庄的那天,由于口渴,趴在溪边喝水,不小心失足跌落水面,如果不是抓到一根树枝,可能就不会有接下来拜师这件事了。所以父亲很清楚这条溪流的深浅。

    父亲跪在地上。

    师父将他扶起。

    从那以后,父亲一学就是三年。

    父亲并不想多提这段学艺的往事。我看得出他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不愿多讲的原因。习武和从文虽然没什么本质区别,但问题在于前者不仅仅是习武,还要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换句话说既当徒弟,又做保姆。而从文就不一样了,只要背熟每日所教课文,并不需要服侍私塾先生的日常。很多就读学堂的学生不知道其中瓜葛,以为习武很有趣,纷纷翘课,但都挨不过三日就会乖乖回到课堂。

    师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么多年来只收了父亲一人。在此之前,师父也曾经在那群学生面前示范过水上漂的武功,可那群学生对他的功夫毫无兴趣,只对溪里的鱼感兴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渔网,让师父帮忙捞几条鱼。更有甚者,从家里拿来鱼竿,让他站在溪水中央替他们垂钓,报酬是一尾小鱼。这让师父哭笑不得,他虽然水上功夫不错,但还未达到能在水面一站数个时辰的程度。师父无奈驱散了这群胡闹的学生,不禁怀疑自己过早退出江湖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现在情况正好反过来了,他是兵遇到了秀才,百口莫辩。

    有一天,他在岸边散步时突然看到一个人从溪里爬了出来,全身湿漉漉地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传说中的谁谁谁。那一刻,师父悲哀地发现自己退出江湖还不到一年,别人就叫不出他的名号了。他摇摇头,想找一个地方好好想想是不是该重出江湖了。然而对方却把他叫住了,师父没有记错,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对方真是用一声“喂”把他喊住的。师父转过身来,问对方有何贵干,对方说想拜师,但不确定面前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师父。

    师父这一生,遇到过很多怪事,但其他所有怪事加起来都不及这件。一个远道而来拜师的年轻人竟然叫不出自己的名字。这件事如果搁在隐退江湖前,这个年轻人说不定会把命葬送在这个他同样叫不出地名的村庄。但师父没多加计较,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这个言出不逊的后辈。也是,师父既然在武林高手簿中自动勾除了自己的名字,那他就不再是武林中人了,也就是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用武力剥夺对方的性命了,倘若遇到不平事,便只能跟对方讲理。

    退出江湖的这一年来,师父每日都在尝试说理。很多时候,他会在睡梦中被邻居的鸡吵醒,这要在以前,他只需轻轻运一下气,就能让那些鸡闭嘴,如果被鸡的主人发觉,也无妨,照样可以用自己的武功送对方上西天。但现在情况变了,他只好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还不敢直接驱赶那些鸡,而是轻轻地叩响对方的柴扉,让对方把鸡的叫声关小一点。对方一家人正围坐在院子里吃早饭,听到声音,打开柴扉,恶语相向,说什么大早上就是鸡应该叫的时候,有本事就别赖床啊,给你当闹钟还没收费呢,还这么多废话说。

    给你当闹钟还没收费呢。这真是对话的原话,无理也马上变成了有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师父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于是他不禁攥紧了拳头,脸上青筋暴突。对方看他这副模样,不但不把语气放客气点,反而骂得更难听了。师父一直在忍耐,几次想出手,但都克制住了,最后只能讪讪地擂了一拳墙壁,只见墙壁顿时像泄气的皮球,凹进去一块。原以为对方能识相,没想到对方却叫来自己的婆娘,大叫道,墙壁还不快补好。然后一把关上柴扉。

    翌日清晨,鸡啼得更欢了。师父只好真的把鸡啼当作起床的闹钟。这还不算,洗衣的时候还会遇到更多麻烦。师父多年来有一个习惯,不仅喜欢存银两,还喜欢攒脏衣,别人都是当天换洗当天洗,他非要等到没衣服换洗的时候才穿着睡衣,提一大桶衣服慢悠悠踱到溪边清洗。不是武林中人,是无法认识到师父提桶的手劲的,那桶里装的都是师父攒了几个月的脏衣服,如果是普通人,说不定要好几个人用扁担才能扛得动,而且洗完后的重量比洗之前还重。然而别人一般不会注意到这点,只会背地里窃窃私语,说这个不知道打哪来的人穿着有碍观瞻——穿睡衣洗衣确实有够标新立异,还说哪里有男人洗衣的道理——这个村庄洗衣的都是女人。

    所以,每当他洗衣服的时候,都会招来风化稽查队,让他穿好衣服再去洗衣,村子里很多都是还未出阁的小姑娘,要是见到了不该见的东西谁负责。一般到这时,他都会随便从桶里拎出一件稍微没那么脏的衣服暂时披在身上,然后走到溪边。

    到了溪边,上流位置都被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占据了,他只好在下流,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打上皂粉,蹲在浅水边,有时会不小心露出没藏好的下流物件,到这时,那些女人的声音更响了,有时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好几次看得他脸都红了,等他回过神来,春光往往乍泄无遗了。

    父亲拜师之后,第一天早上就被那些鸡吵醒了。刚开始,他以为这是师父叫他起床的信号,麻利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赶到学武的指定场地——枫叶林。那时正好是春天,那些枫树才刚抽芽,还没被秋季染红脸。父亲站在冰雪初融的林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没见到师父的人影。在父亲当时朴素的脑海里,他以为这是师父对他的考验,很多武林高手都经历过这个阶段:要想练好武,必须先吃苦。

    而吃苦的唯一标准是:师父叫你做任何事都要坚决去做。这是江湖上拜师学艺的惯例,父亲还未听说有例外的情况。所以父亲即使心里很想回去睡个回笼觉,但理性告诉他,师父正在某个地方盯着他,但凡他表现出一点退意,他的学武生涯将会到此为止。

    父亲在初春的枫叶林里站了一天。夕阳西斜之时,才敢往回走,还不敢把步子迈得太大,走得不甘不愿,好像还想站个三天三夜一样。父亲边走边咳嗽,毫无疑问,他感冒了,流出的鼻涕就像枝桠间还未融化的冰棱。不过他却不怒反喜,因为这可资证明他的的确确是习武的料。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故意加大了咳嗽声,然后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轻轻推开门,但眼前的一切却让他心寒了:师父还在睡觉。师父真的还在睡觉,从昨晚到今天傍晚,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还没有要醒的打算。父亲哭了,他觉得自己的一颗红心向的不是太阳,而是阴沟。

    其实这不能怪师父。要知道这一年多以来,他都没睡过一个整觉,每天都被那些恼人的鸡吵醒,徒弟的到来及时让那些鸡转换了叨扰对象。那些鸡每次都在师父起床以后三缄其口,它们的目的只是吵醒他而已,也只能是吵醒他而已。父亲早上醒来后,让那些鸡以为目的达到,于是便愉快地和那些母鸡花前月下去了。所以,父亲是替师父背了黑锅。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父亲能够习好武的旁证。

    师父有了父亲这颗安眠药,精神好多了,每天散步也气不喘腰不酸了。这可苦了父亲,他拜师几个月以来,没有学到师父的一招半式,每天被鸡吵醒不说,还要随时去溪边清洗师父换洗下来的衣服。有了徒弟以后,师父变得特讲卫生。不过这也让父亲获悉了一个秘密:这个村庄有好多姑娘。而且这些姑娘每天都聚在溪边。父亲自从知道上游的这些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他这个唇红齿白的俏儿郎也,每天都让师父勤换衣服。

    师父在某天发现了端倪,没理由一件睡衣和一桶脏衣的清洗时间一样长。为此他破天荒地从早上醒来,那些在朝阳下互相追逐的公鸡母鸡看到跣足出门的师父,惊诧得收拢了发情的鸡翅膀,收回了亲热的鸡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师父看到公鸡的□□像根蚯蚓一样拖在地上,然后萎缩进体内,笑了,这下看你还硬不硬得起来。

    走到枫叶林的时候,师父发现秋天已经到了。他低下头捡了几片巴掌粗细的枫叶,正用手掌细细摩挲的时候,前方的溪流传来笑声,马上藏在一棵枫树后,撩开枫树枝,看到他的徒弟,每日为他洗衣的徒弟正跟一群姑娘调笑,而他那件睡衣也被丢弃在岸上。

    看这样子,到明天晚上这件衣服也洗不完。那些姑娘,那些正当年华的姑娘伸出莲藕似的玉足故意溅起水花,我的父亲那时刚好成年,还没习惯女人的笑声和抚摸。那些姑娘伸出手帮父亲擦洗脸庞,还用斗大的胸脯去蹭他的后背。父亲蹲在浅水中,不敢斜眼瞧,双腿抖得厉害,心跳得百米之外的师父都能听清。师父咳嗽了几声,发现徒弟没一丁点反应,这才用千里传音警告徒弟:为师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你。别人都用千里传音炫耀自己的身手,师父却偏偏用它来捉奸。

    父亲突然听到师父在耳旁咳嗽,吓得一屁股栽进水里,然后一个激灵,赶紧从水里站起,两瓣屁股清晰可见,看看这里,望望那边,除了那些笑得更大声的姑娘,哪里有师父的踪迹。

    师父对徒弟的表现很满意,慢慢地从枫树背后走出来,俯身捡起那件睡衣,面对着徒弟。父亲看到突然出现的师父,手一时不知该往哪放才好,看到师父手中扬起的睡衣,一把抢过,蘸在水面,像撑起的帆,然后打上皂粉,使劲搓,像一个急需证明自己勤劳的小媳妇。

    从那以后,师父规定父亲每天去枫叶林练武之前,必须先在门柱上刻线,时间不能早于鸡啼。三年后,枫叶林的那些木桩上——砍斫的枫树留下来的断木,留下了父亲这三年以来的脚印。脚印最开始比较浅,最后的很深,像是刻上去的一样。旁边还有一个两人合抱的木桌,对面各一个比较小的木凳。练武的间隙,父亲会坐在左边的木凳上饮一碗茶,师父则坐在右边的木凳上,给徒弟传授明天将要学习的口诀。

    父亲踏上江湖那天,回头看到门柱上刻的线,已经数不清到底有多少条了。溪边也不再传来那些姑娘的笑声——她们都外嫁了。木桌木凳孤零零地立在枫叶林中,只有师父的教导言犹在耳。

    快到村庄的时候,迎面而来的灰尘遮了路况。灰尘过后,一头公牛哞哞叫唤着飞奔而来,前面是一个须发全白,慌不择路的老人。当时那头公牛离我只有一把飞刀的距离,但是三年零三天后,我会骑着它去驿站给父亲送信。父亲没想到一年未见,师父更老了。他好像忘了自己身怀绝世武功,以至于被一头初生牛犊追得落荒而逃。

    他见到了我们,跳到我们面前,问我父亲怎么才来。他断炊很久了,那天刚好看到一头牛在溪边饮水,便不顾它的性别,摸上前,低下身子就想嘬口奶水,惨被牛犊踢黑左眼。我扬起脸看着这个白胡子老头,说,“你不是会隔山打牛吗?”

    老头手搭凉棚,告诉我说,“这里是北方的平原,没有山啊。”

    我跟父亲走了好几个月,终于从遍布丘陵的南方来到了平原广布的北方。我第一次被平原的气势震慑,心情也终于从窒息的山林之间挣脱开来,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纵情驰骋。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其实我更适合北方。

    父亲怕师父再次遭遇断粮危机,要他把家搬到南方。师父由于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最终没有同意,这遂了我的愿,我也不同意搬家。第一眼见到他,这个老头并不像父亲一路上喋喋不休的那样,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而是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我不太愿意跟着他学艺。但为了避免回到南方,我答应试试看。

    当百日宴那天,我一不小心拔出了父亲那把环形佩刀后,我就想早日练好武功,远离家乡。现在虽然武功没学到皮毛,而且还拜了一个看上去名不副实的师父,但终归已经离家千里了,也不用再看院子里那棵梨树了。

    4

    几日后,父亲回去了,为我们留了笔足够花三年的银两。他来时两个人,去时孤身一人,不知在路上会不会孤单。我的拜师过程很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只给这个老头磕了个头就算完事了。师父跟邻居的关系也不像十几年前那么紧张了,有时还会互相串门,只是那些鸡还是一如既往地吵闹。师父待我比待我父亲要好,没规定我每天必须几点起床,也不用我去洗衣。

    我本来以为可以睡到很晚,没想到门外那些鸡没有答应,它们照旧在天刚睁开眼皮时伸长脖子叫唤不停。说实话,我没有师父好说话,脾气也没有父亲的温和,也许他们的性子早已被江湖磨圆了,以至于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的是和气生财。但我那个时候没有顾及这么多,在一个早上,我把那些鸡统统给杀了,然后在溪边燃起了篝火,吃了好几天的鸡肉,以至于那段时间一见到肉就反胃恶心。我那时真的还小,连杀别人的鸡都不知道找个隐蔽的地方,就这样□□裸亮堂堂地在村民每天洗衣的溪边用树杈一下架起五六只鸡,当那些鸡冒油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闻到香味。

    我也不用在门柱上刻线。所以与其说我是来拜师的,其实更像是来走亲戚的。其他人也把我当成了师父的孙子,只不过这个孙子在他的爷爷面前,没有最基本的纲常伦理,经常对他呼来喝去。最奇怪的是,他非但不生气,还乐在其中。或许人老后,真的只能跟小孩才玩得来。

    不过师父也看出了我身上的戾气。从这点来说,还是师父了解我,父亲就从没看出来,他一直都以为我只是习武而不得,所以有些任性。师父把我叫到枫叶林里,当年父亲习武三年的地方,如今与父亲口中的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一片枫树,一排木桩,一桌两椅而已。

    我坐在木凳上,师父站着。

    我已经来了快一年了,从未见过师父出过手。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终于在这天清晨想到要带我来这里看看。这一年来学艺的日常其实可以用寥寥几语概括:吃饭和睡觉。和在家里时并无不同,只不过两者中间隔着两条奔腾不息的黄河长江,和横无际涯的平原以及比山更高一层的山峰。

    你知道我为什么退出江湖吗?师父问我。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退出江湖,父亲没跟我说过,我现在应该叫父亲为师兄了,或许师兄到现在也不知道师父退出江湖的原因。说实话,我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我来此地是为了想知道这个世上到底有没有摘叶飞花和隔山打牛。可是一年都快过去了,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还是一个问号,我不知道何时才能变成惊叹号或感叹号,而且师父好像知道我急切想画上句号,在我问的时候,都顾左右而言他,每次都把这件事生生搞成省略号。

    我也同样没兴趣知道他隐退江湖的原因,在我看来,无非是仇家追杀和受了情伤。高手归隐的原因不外乎这两个。师父看我没再说话,也不再说话,就这样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风吹起了他的白发,很像接下来将要到来的雪花。我出生在南方,没有见过雪,对雪的印象只停留在一些唐诗和画作中。不过我一点都不向往雪的到来,就像对此时站在我面前故作忧伤的师父没兴趣一样。

    过了许久,师父讲述了他退出江湖的事。

    师父是江湖近百年来唯一一个在年轻时便习得上乘武艺的人。其他人学武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步步来,但他学武时,却像东北乱炖一样,不仅不从基本的练起,那些上乘武艺也是有多少练多少。别人都以为他会撑死,没想到最后却被他侥幸练成了。或许父亲把我当成了第二个师父,以为我可以走他的老路,所以不远千里把我丢给了师父。

    从那以后,师父便挨个单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终于那些成名人物都输在了他们各自的绝技下。师父以为改写了历史,没想到去武林协会登记的时候,他们却不相信,即使师父把那些人的武器一一让他们过目了,而且那些人确确实实从江湖中消失了,他们还是不相信。师父刚开始以为那些人要亲眼看到才相信,便抓来一个退出江湖很久的耆宿,当着这些掌握武林话语权的人面前当场比试。几个回合过后,武林耆宿也失败了,吐了一口鲜血卧床三月,而后溘然长逝。

    可他们还是不愿意在武林高手簿首页的第一行写上他的名字。直到很久以后,师父才知道原因。他们其实不想让一个后生小子轻易更改武林规则,如果这样,那些即将行将就木的前辈将置于何地。师父这才知道,他可以打败任何人,却战胜不了传统。而且他的成功本身就有违江湖传统。整个江湖没把他当作异类,发出武林诛杀令就对他格外开恩了,还想在武林高手簿首页占得一席之地,真是痴人说梦。

    所以,伤心的师父年纪轻轻便在这座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庄隐居到了现在。

    江湖的规矩从来不重个体,只重集体。这在那些抱团练武的年轻人身上就可看出一二,美其名曰切磋武艺,加强交流,其实是互相防备,就怕再次出现异己。而且普通人想要抱团必须经过重重考验,比如熟读武林史。

    所谓武林史,无非就是谁谁谁是哪个时期最厉害的人物,对后世产生了哪些积极影响。从这点来说,江湖又是极度看重个人。当然,对武二代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他们可以直接抱团,甚至单练。

    江湖从来都看人下菜碟。

    很多人之所以看重武林高手簿上的排名,最大的原因还是能给自己带来诸多好处。每年秋冬之际,排名都会有所变化,往年排名前列的说不定会垫底,靠后的说不定会出现在榜首。一来看当年的成绩,二来看资历。换句话说只要满足两点,就可以排前一点:一是年纪大,二是武功好。如果年纪大武功又好,第一名的位置迟早;倘若年纪小武功好,只好在末尾将就几年,等前排的人挪出位置才能补上。师父就是因为不满自己的名字垫底,所以发誓此生不再踏足江湖半步。

    我告诉师父,“如果他现在重出江湖,凭他的年龄和武功,第一名的位置非他莫属。”可师父却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又是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

    此外,很多大家闺秀也会照着名单挑选如意郎君。她们并不在意对方的年纪,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对于另一半的名声看得比行房能力更加重要。这么多年来,我的父亲或许是一个例外,当他打败十八名武林高手,排名也顺势往前挪了十八位以后,终于在不惑之年被我母亲相中。

    父亲是江湖上第一个在适合的年纪娶到合适的妻子的练武之人。

    有些衙门也会在名单上挑选一些有志吃公家饭的武林人士。只不过很多人心里经常会失衡。因为闯江湖时做的都是豪气干云的大事,捧上铁饭碗后却只能干一些抓小偷逮小贩的屁事。跟以前的同行聚会时,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师父退出江湖没几日,也差点放弃。因为相比于江湖纷争,邻里琐事让他更加心烦。但碍于情面,他一直在努力学习与邻居的相处之道,现在也算出师了,时不时地也会跟他们磕磕瓜子,唠唠家常,谈谈是非。

    这次谈话过后,我与师父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时间过得很快,又是一年枫叶红时。这个季节是师父收集枫叶的时候,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师父是一个奇怪的人。这不,入秋还没几天,他又跑到了枫叶林。一般到这个时候,他起得都比我早,在太阳升起时,自动会醒来,然后拿着网,去捕枫叶,以前他都是用手捡,后来可能觉得地上的没有树上的鲜活,便在闲暇之时做了一个网。当白色的网出现在火红的枫叶林中的时候,师父的笑声也会传到我睡熟中的耳畔。

    师父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一个小孩。漫天的枫叶染红了天,有的摇曳着飘至水面,有的已经落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人踩在上面,会发出树叶燃烧的毕剥声,更多的还是挂在枝头红红脸。师父轻轻一跃,那些独自在枝头害羞的枫叶便被捕捉在网,师父把手探进去,拿起一片,夹进事先准备好的书籍中。当傍晚来临,师父带去的那几本书都会增厚不少。

    师父用这些枫叶装饰房间。每年的秋天,我在睡觉前和醒来后,都会看到满屋子一片血染的风采。师父置身在这片火红中,好像一个自带光环的神仙,只不过这个神仙不爱修炼,不爱炼丹,只爱翩翩枯叶蝶。

    那些枫叶被他按照凋落的先后,形状的大小以及颜色的深浅分别钉在三面墙上。当我睡觉前,这三面墙上的枫叶都会趋于黑暗,当我伴随着晨光醒来时,正对面墙上的枫叶像极了翩然而至的蝴蝶;左边墙上的则是由泛黄到枯黄,好像能看出这些枫叶水分榨干的全部过程;右边墙上的大部分都是红色的枫叶,偶尔有几片误了季节的点缀其中,有种眩晕感。

    师父手持一把剪刀,正在试图挑出一些不符合他审美的枫叶。只见他手里的那把剪刀,在这个霜降的清晨,发出巨大的咔嚓声,好像大自然的齿轮已经提前开动,正迫不及待地把世界推入寒冷的冰窖中。地上落满了一些没被师父看上的,有些则落到窗棂,挡住了门外的萧索。

    我躺在床上假睡。我期待着师父能在此刻使出摘叶飞花的绝技,但我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师父最后把装睡的我叫醒,交给我一封信,让我送到驿站。

    这是一封给父亲的信。

    5

    三年后的这天,我骑上三年前见到的那头公牛,走在通往驿站的官道上。师父告诉我说,这是一封给我师兄的信,信中详细记载了师父这几年对于摘叶飞花的心得。如果父亲想学,可以在下月十五之前到这里。

    我和师父的粮食在下月十五也将告罄。

    这头公牛已经长大了,蛮劲很大,一对弯弯牛角,顶你落水从无二话。最显著的特征是腹部的□□,发情的时候简直像雨后冒出的春笋,奔跑之时总引无数母牛竞折腰。现在它背着我飞奔着离开这座村庄,我回过头看到村子渐渐模糊不见,直至消失于天际。

    路途遥远,平原上没有多少人家,也无多少牲畜,只能零星看到几点炊烟,树木也不多。如果不是颠簸在牛背上,我会分辨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好在飞奔的公牛像一根针线,拆开了天与地。让它们变得分明,醒目。

    几日后,我出于好奇私自拆阅了这封信,没想到此举却让我后悔至今。我把信放在阳光下看了两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师父压根不会摘叶飞花。我把这封信和三年前从父亲手里的那封作了细致的对比,发现师父的信虽然确实用叶子写就,可他却忘了树叶的纹理走向,也就是说如果真是直接运功让树叶穿透薄薄的信纸,那么叶子不会把方向颠倒。一般我们照镜时,虽然镜像确实是自己的脸,但和别人看到的我们其实有一点区别,这在一些留了怪异发型的人身上更加明显。镜中的发型如果是往左偏分,那么现实中一定是往右偏分。

    我怀疑师父是用了一种类似活字印刷术的工具先镌刻树叶的纹理,再涂墨印在信纸上。只不过师父用的不是墨水,而是排列成树叶形状的顶针。当师父写信时,便把这些顶针钉在纸上,所以这些树叶文字在阳光下会呈现一种透明。联想到师父挑选枫叶的举动,更加证明了我的看法。师父每次捕枫叶时,都会用那几本夹叶的书籍细细对照哪些能够与书上的标本相似,哪些不符合。当然,更多时候要在屋内细细挑选。原来墙上那些枯萎的枫叶都是过去式,只有那些还未失去水分的才是现在式。

    师父做这些的时候一般都会背着我。现在我才明白每年秋天屋里发出的响声其实是印刷枫叶的声音,根本不是师父所说的枫叶凋零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有点难以接受。原以为师父是这个江湖偏见的牺牲品,没想到师父本身也是一种偏见的代表。为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谎言,强行让那些枫叶按照自己的想法生长。江湖把师父当成了异类,以至于让他的本事荒废至今;而师父也在枫叶之间剔除异类,用符合自己要求的枫叶为自己圆谎。

    而师父的举动很有可能只是为了钱。

    没想到我三年前的想法是对的,这个世界真的没有所谓的摘叶飞花。想到这,我很难过,把信藏了起来。那头公牛疑惑地看着我,我拍拍它的屁股,让它走,前方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枯黄的草正当时,它应该在平原上撒欢,不该再牵扯进这个复杂的世界。它为师父送了好几年的信。

    我不敢再回去,我不知道回去后该用什么方式面对师父。这三年来,我早已把他当成真正的师父。现在一朝梦碎,我觉得整个世界瞬间在我面前收起怀抱,我已经无处安身。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未出现了,上次出现还是在我百日宴时。

    当我拔出父亲那把环形佩刀时,我发现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那天宴会上人很多,不管是成名的还是将要成名的,都对我说了很多一些我当时并不明白的话,比如远大前程什么的。我不知道他们从哪方面看出了当时还是婴儿的我以后会有光明的前途,也许他们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父亲听的,说给父亲那把环形佩刀听的。

    那把佩刀是代表父亲荣誉的集大成者。就连院里那两棵枣树好像也成了父亲荣誉的其中一部分。当父亲栽下第一棵枣树时,他尚未娶亲,当他栽下第二棵枣树时,正是母亲答应下嫁之时,随后他栽种枣树的愿望也随着我的出生很快实现了,只不过这么多年来父亲始终只有我一个儿子,这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在他的蓝图中,总要有两个儿子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地位。

    而且,当我拔出环形佩刀后,父亲想要再生一胎的愿望就变得更加强烈。父亲的佩刀,两轮弯月的长度,和一对牛角的形状类似,刀鞘上点缀了十八颗颜色不一的宝石。这把佩刀从父亲行走江湖那天就没离开过他,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会出鞘。杀人越多,刀鞘上的宝石也越多。在他闯荡江湖的后期,刀出鞘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父亲已经不用刀杀人了。那些前来挑战的人不是中途退出,就是因为各种原因意外猝死。

    当我拔出它时,我发现环形佩刀其实是一把木刀。那一刻,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要多种一棵梨树。因为梨树最耐腐蚀,是做木刀、家具的上佳之选。父亲的真刀其实在多年以前的某一个夏天就断了,断的原因倒不是比武切磋所致,而是因为切西瓜。父亲的刀经常把人的脑袋当成瓜一样切断,没想到刀锋最后却被西瓜所葬送。父亲为了维持现有的战绩,打算就此隐退江湖。此后,父亲还会用这把木刀战胜其他挑战者。

    古往今来,江湖只有靠伪装才是江湖,就像摘叶飞花只存于传说一样。师父虽然天赋过人,但怎么可能学会莫须有的武功招式。多年前我被自己的父亲伤了一回,多年后我又被自己的师父伤了一回。但我可以离开家,却不能离开师父。家只要没再回去,就不再是家,但师父是整个江湖,我不管去何方,都在江湖之中。

    师父好几次告诉我,其实我并不适合学武。由于小时候急于求成,白白败坏了一副练功的好体格。我知道师父多年来一直在我面前演戏,但这句话却是真的,我很早的时候就已知晓。当我对父亲那十八般武器囫囵吞枣后,我明白自己其实在自杀。现在每年入秋后,我都会咳血。有时候咳的血比枫叶红,比阳光炙烈。

    我终究不是师父。

    6

    现在我是一名负责管理武林高手簿的小文员,离江湖很近,又很远。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把上面的排名替换一番。面试官问我作为武二代为什么不当一名月赚数十两的江湖人士,而屈尊做一名月薪仅一两的文员。我告诉对方,打打杀杀不适合我,我更适合做一个文人。

    这份工作看上去油水不多,但灰色收入不少。每个月初,都会有很多年轻人塞给我一些银两,让我把他们的名字往前挪挪。庆幸的是到现在还没被人发现。武林其实只在意头几名的人,对其他名次一概不关心,我只要每月保持头几名变化不大,事情就不会败露。

    很多外国友人也让我帮忙,把他们加塞进来。他们大都操阿拉伯语,罗马语,写的文字则是楔形文字,象形文字。一段时间过后,我已经能熟练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对话了,没想到我对语言更有天赋。很多年以后,这些国家兴起了坚船利炮,终于对武术失去了兴趣。由于工作突然清闲不少,我现在闲暇时看看书,写写回忆录。

    我已经很久没见父亲和师父了。听说父亲又生了一个儿子,准备让他继承那把环形佩刀。至于师父,据说是饿死在了那座隐居的村庄。死后才被人发现原来他就是武林一直在找的下届武林盟主。终于轮到师父了。

    “如果你们现在还有志于武功,想成为一个高手,告诉你们,武功不需要多高,年纪也不需要多大,只需十两银子,我就能实现你们成为高手的愿望。当然,两年前只需一两。但你们也知道,这两年物价涨得忒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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