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输家
打开家门时,我并不知道有警察在等我。
天很暗,仅有一束光从厨房穿过,孤零零地垂在地上,因为饿得难受,我问白蓝说,白蓝,你有吃的吗,匀我点。可白蓝没有应声,地上的白光随即被一只脚踩住,我顺着光看去,客厅坐着三个人,除了白蓝,还有两个陌生男人,见我回来,那两人站起身,自报家门说他们是警察。我说,你们有事吗。他们中年长的那位说,你是许璥吧,你前妻杨濡溪死了,所以我们来找你。
看得出他们很警惕,特别是那年轻警察,两只□□错站在白光之上,仿佛我一转身,他就会扑向我,把我按倒在地,我径直走到白蓝身旁,她的脸已经扭在一起,我对她说,去帮我们倒杯热水好吗,天太冷了。老警察说,不必麻烦,我们问件事就走。嘴上尽管这般说,可白蓝端来热水时,他还是说了句谢谢,手握着水杯慢慢吹气,白蓝倒过水拖着瘸腿回到她的房间,合紧房门,留下我和两个警察在客厅,老警察说自己姓李,另一位姓肖,肖警官是我们这的片警,而他是从大连来的,专门为了杨濡溪的事,杨濡溪是被人刺在后心,发现时已经咽气了。见我没说话,他递给我一根香烟,又说,许先生,你节哀,虽然不太合适,但我有问题想问你。我说,你问。老警察也抽出一根烟,点燃后说,你和你前妻分开多久了。我说,应该有两年了。老警察说,咋就分开了。我说,她外面有人。老警察说,那离婚后应该联系很少吧。我说,几乎没联系。老警察掸了掸烟灰,眯着眼问我说,既然没啥联系,怎么想起十二月十号那天约在大连吃饭。我说,有什么不妥吗。老警察说,没啥不妥,只是那天她见过你后,就被人一刀捅在后背。我说,你们是怀疑我杀了她。老警察冷笑几声后说,现在可以和我讲讲,那天你们为什么见面。天更加阴沉,似乎是云层蔽住太阳,某个角度看过去,甚至看不清老警察的脸,我深吸一口烟后说,她欠我钱,我去找她要钱。
杨濡溪欠我一笔钱,那钱是我妈的遗产。我和她离婚后半年,我妈查出来胰腺癌,杨濡溪和我说这事时,我正在宁山路一家棋牌社打麻将,虽然我们离婚了,但离婚没离家,她那阵没地方住,我妈也舍不得她,便还住在一起,那阵我妈老说腹部疼,她带我妈去检查,结果出来是胰腺癌晚期,她打来电话时哭得泣不成声,我安慰几句便挂断电话,之后手气背到极点,没打完八圈就往家赶,回到家后,我妈倒是风淡云轻,说昨天她梦见我姥爷,姥爷说想她了,她也该去尽尽孝,我和杨濡溪先带我妈去医大二看,后来去北京协和看,协和老大夫人挺好,说这种情况在哪治都一样了,回沈阳吧,别拖死活人,回沈阳又治了小一年,我妈才走,钱也花了不少,卖了两套房子,人走后什么也没剩下,我妈走的那天是我班,我和杨濡溪一替一天,我妈让我把小溪找过来。我说,你有什么需求你就说,不方便我叫护士。我妈说,废什么话,给小溪打电话。杨濡溪来医院后,我妈撵我出去,说让我抽支烟,抽完烟回来,看到杨濡溪坐在那哭,原来我妈已经走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妈自己攒了三十万,患病期间只字未提,全都留给杨濡溪,那钱本来是准备给她孙子的,但我和杨濡溪没孩子,又离了婚,这笔钱就无从谈起,钱之前放在我老姨那,我妈临走的前几天,让我老姨把卡送到医院,今年过年时,我去老姨家拜年,老姨眼泪婆娑,叮嘱我不要乱花那笔钱,我不明所以,她说就是你妈留给你那笔钱,之前在她那保管,我妈临走前叫她把卡送去,她认为是我妈想亲手交给我,那时我才明白,难怪我妈一走杨濡溪就匆匆搬回大连,那天我妈执意叫她来,就是要把钱给她。我妈走后,我们没有联系,那天从我老姨家出来,我给杨濡溪打了电话,她没承认也没否认,我念着过年,也没多说什么,一过初七我又给她打电话,可手机无法接通,我想去大连找她,可以想到只能去她家找她,有些退却,离婚是我提的,他爸妈对我挺好,比我妈亲,去要钱,我心里不落忍。直到今年五月,杨濡溪才主动联系我,她问我最近过得好吗。我说,你把钱给我,我才能过得好。杨濡溪说,那你还是将就活吧。随后她挂断电话,我再打过去时,电话已经关机。
见面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杨濡溪的电话,等了半响她也不说话,我说,这是唱哪出。她说,你来一趟大连吧,我有事和你商量。我们约在清泉街的那家老饕食堂,我到时她已经点好菜等我,一年来没见,她清瘦了不少,可却显得神采奕奕,我说,我来就一个目的,把钱给我。她说,那钱是妈留给我的。我说,给你钱时我俩已经离婚了,你没资格拿。可能见我态度强硬,她说,我和你说实话吧,钱借给别人了,没法还你。我说,你借给谁了。她说,全都借给李弜。我说,我要是你就不说出来。她说,他向我求婚了。我说,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只要我的钱。她说,我以为你会吃醋。我说,我再说一次,我只想要我的钱。她说,我最讨厌你这点,狭隘,我来见你,是李弜建议我来的,他说他想得到你的祝福。我说,我最后说一次,把钱还我。她说,钱给不了,实在不行我陪你睡一觉,当做抵债。我说,去你妈,你太贵了,我睡不起。
那顿饭我们不欢而散,我在附近找了家宾馆,准备睡一宿第二天回沈阳,大概半个小时后,她打来电话,说她快到家了,问我还来不来,我没说什么,挂了电话,后来她也再没打来,直到今天警察来找到我,我才知道可能她撂下电话后,就被某个人一刀捅在后背,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雪,中午时分雪还没下,云层却散了,太阳露在外面没多久,警察离开我的家,我并没有和他们说太多,仅仅说去大连市为了要钱,但杨濡溪不肯把钱给我,我们最后不欢而散,除了对话内容,我实话实说,所以毫无破绽,老警察说他会去考证我说的话,临走前他回头说,你前妻死在马栏广场前的一条胡同,也就是她租的房子附近,她背后中的一刀,但不致命,真正让她死去的是割喉管的那一刀。
警察下楼后没有离开,而在楼下站了很久,两人聊着什么,时不时还指着我的窗,我知道他们在怀疑我,后来那老警察冻得原地跺脚,那年轻警察又说了些什么,他们才上车离开,白蓝也没来问我什么,住的房子不隔音,警察话里话外都在怀疑我,还让我最好别离开沈阳,我想她此刻如果有办法,断不会我和住在一起。
昨晚打了一宿麻将,手气背,到早上输得干净,刚才警察在不觉得,现在困意来袭,我躺在床上,合上眼,眼前闪过客厅的那道光,我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什么,当那道光变得暗淡时,我想了起来,我和杨濡溪还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应该是在重庆朝天门,嘉陵江和长江在这里交汇,我们要去坐船,随后我们想到船会沉,于是我们说起死亡。那时我们观点不一致,她觉得很远,我却觉得很近,杨濡溪说,既然你觉得很近,那就说说身后事。我说,没什么身后事,你别守活寡就好。她狡黠一笑说,不会的,我不会委屈自己。我说,你应该说一定会为我守寡,这样我才安心。杨濡溪说,反正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说,假如是你呢。杨濡溪说,我觉得很远,如果真有那天,就替我去看看座头鲸。我问她,哪里可以看到座头鲸,她指着面前的江水说,反正这里没有。耳边传来船家的呼唤,操着重庆话让我们赶紧上船,杨濡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那时江面上起了雾,我觉得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我们去重庆旅游,那次旅游的最后一站就是朝天门,之前我们谈了四年恋爱,中间分开一年,严格说只有三年,我们是同一所大学毕业,她比我小一届,所以我早她一年离校,也就是那年我们分开了,她毕业后就跑到沈阳找我,那天下着大雨,我记忆中沈阳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我在人才市场附近租了间房子,应该是六楼,雨声如惊雷般,让我有种错觉,仿佛天被捅了个洞,雨水没有任何阻力便倾泻而下,她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来沈阳了,我说,今天雨太大,我不能接待你,因为下雨,我连晚饭都没吃。她说她现在拎着行李箱站在雨中,她是来找我的,我说,那你等着我。
路上根本就没有出租车,好在我租的房子离北站并不远,雨水很深,有的地方甚至没过我的腰,找到她时她正在吃麦当劳,身上并没有被打湿的痕迹,我想转身回家,但她看见了我,她扬起手中的汉堡对着我笑,我走进去坐在她对面,她说,我给你点了汉堡,你趁热吃。我说,你来沈阳干什么。她说,我来和你结婚。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醒来发现只有两个多小时,我是被饿醒的,早饭和中饭都没吃,肚子开始抗议,我下床去找白蓝,她不在房间,应该是去上班了,我在她房间里翻箱倒柜,只找到一袋方便面,早晨烧的水还很热,胡乱泡一会,看上去像没熟,不过没事,吃不死人,我囫囵吞下面条,只能果腹,毫无口感可言,烟昨夜也抽光了,只好在烟灰缸找了个烟屁,吸了几口就烧到过滤嘴,我又掐灭烟头,披上羽绒服走出家门,在艳粉街坐上公交车,中间倒一趟车能到回龙岗,今年一直没去看我妈,我现在想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警察会不会跟着我,电视里总演,每个犯罪嫌疑人出门,都会有便衣在后面跟踪,我特意坐在最后一排,盯着后面的车辆看,猜测哪辆车是警察的车,有一辆速腾一直跟在后面,从艳粉街一直跟到三环,但车进入郊区后,那辆速腾便拐入另一条国道,路上只有公交车一辆车,慢慢悠悠地摇晃,还有枯萎凋零的树木,也在随风摇晃。
倒了趟车才来到陵园,陵园冷清,本就是个不相干的日子,向阴处积雪未化,我在东区找到了我妈的墓碑,进来之前买了束花,本想买点纸,但十月初一刚烧过,怕钱一多她老闹心,活着的时候就是,钱少了闹心,钱多了也闹心,生下来就是操心命,我点了一烟,凉气也随着烟雾钻进嘴里,冰得龋齿生疼,我对着墓碑说,妈,我今天不是来看你的,而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小溪死了。
我絮絮叨叨,和我妈讲见面那天的事,讲杨濡溪是如何携款潜逃,讲她把钱借给她姘头,讲她提出陪我睡觉来抵债,讲警察来通知我杨濡溪的死讯,讲警察怀疑我杀了杨濡溪,我觉得自己讲的清楚,学杨濡溪的语气也惟妙惟肖,即便我和我妈之间有时空间隔,她也听得懂,讲完那天的事,烟正好吸完,我又续了一根,蹲在墓碑前看着我妈的照片,拍这照片时,我和杨濡溪还未离婚,日子还过得去,照片也是杨濡溪找人帮我妈拍的,当时哄我妈说要记录每一寸时光,选遗像时我一眼就看中这张,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笑,更重要的是这张显得我妈眼睛大。太阳苍白,山谷空旷,只有冷风时不时地吹过,我还想和我妈说点什么,但墓碑前的花迅速凋落,看来她已经再不想听了。
从墓园出来,我去了趟新城,耽搁些时间,回到沈阳时,暮色低沉降落,街灯闪着暗淡的光,路上乱糟糟堵成一团,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看到小西路的路牌,车却停滞不前,前排的老人从座位起身,拍打着车门,要求下车,司机咒骂几句,不情愿地打开车门,我背着包随她下车,没走几步,车流开始涌动,很快坐过的公交车超过我,待我走到白蓝打工的咖啡馆时,街道恢复如初,夜空深蓝,彷佛方才只是我的南柯一梦。
咖啡馆里人很少,我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白蓝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有事找你。白蓝说,吃饭了吗。我说,没呢。她说,你等一下。她走到吧台,鼓弄了一会,端来一盘华夫饼,她说,吃吧,咱家的新品。我说,这玩意吃不惯。她说,算我请你。一听不花钱,我拿起华夫饼往嘴里塞,白蓝指着我的书包说,这包没见你背过。我说,下午回新城取点东西。话说完顺手把背包放在背后,白蓝说,你找我啥事。我说,借点钱。白蓝说,不借,我不会借钱给一个赌徒。我说,我真有急用。白蓝冷哼一声,并未说话,我说,我准备去趟大连,今晚走。白蓝说,你去大连做什么。我说,你有烟吗,给我一根。白蓝起身走向吧台,拿来烟来扔在桌上,我抽出一支点燃,给她讲了那天我去见杨濡溪发生的事,包括我和杨濡溪离婚的原因,我妈去世前留给杨濡溪三十万,和她把钱借给李弜,一字不落全告诉了她。她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对警察说。我说,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我们一年没见面,我去见她,而她却在那天被人杀掉,据我所知,那天她见我只有李弜知道,中途她还接了李弜的电话,李弜问她聊得怎么样,她说很好。白蓝说,如果你不是凶手,那以你的说法,李弜的确有很大嫌疑,可是谁会去杀害自己爱人,还是你像个杀人犯。我说,我觉得李弜想把钱密了。白蓝摇着头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只认钱。我说,你已经说过,我贪钱,我杀了杨濡溪,三十万要不回来,你觉得我会吗。白蓝也点燃一支烟,沉吟片刻后说,你应该把这些事告诉警察。我说,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白蓝说,你咋解决。我拿起书包,拉开拉链,示意白蓝把手伸进去,白蓝摸过背包里的物件后,她惊恐地缩回手,她说,我从前小看你了,为什么这么做。我说,我想她应该希望我这样做。
白蓝回来时,手里多一个信封,她把信封递给我,她说,两千你点点。我说,不用点,谢谢。而后我们相视无言,吸烟听起唱片,音乐诡异柔软,女声阴郁冰冷,仿佛把我拉进不见的深渊,我说,这什么歌,听着怪瘆人的。她说,你不懂欣赏,我估计在整个沈阳,只有我家给客人听portishead,portishead,英国乐队,trip-hop三巨头之一。我说,这可能就是老方喜欢你的原因,文艺。她说,别用这个词,这个词在我这是骂人。我说,对不起,白蓝,替我跟老方带好。白蓝说,老方不应该有你这样的朋友。我说,你也不应该有我这样的朋友。
七点左右,我走出咖啡厅,白蓝站在门口送我,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叼着烟,身体不自觉地蜷起,她不知道她刚才相信了一个谎言,她还在坚信总会有活在文学作品里的人,我向她挥挥手,她点了点头,我拦了辆出租车,司机在听评书乱世枭雄,我哑着嗓子学道,东北王张作霖。司机说,我就好这口,不听夜班困,一听准保精神。我说,挺好,这段正好没听过。司机问我去哪,我说去虎跃客运站,司机按下表,汽车前行,车堵在奉天街,老方的单位离这不远,我住的房子就是他的,我妈去世后,我在他家老房子借住,他也不收钱,后来有一天他领来个跛脚女孩,住进了另一间卧室,那女孩就是白蓝,晚上老方约我吃饭,我说,怎么认识的。老方说,看演出认识的,请她喝了杯酒。我说,睡了。老方说,嗯。我说,过一阵我搬出去。老方说,你住你的,不用管她,她没地方住,等她找到房子,她搬出去。那天老方和我讲了白蓝的往事,她是哈尔滨呼兰人,在航院读空乘,大二那年和同寝室的女孩去东港岛里玩,路上出了车祸,挺严重,三个人死了两个,只有她活着,不过腿折了,治好了还能走,但当不成空姐,混完文凭就留在沈阳,他们在网上相识,一起去看摇滚演出,后来睡过一次,白蓝说自己没地方住,老方就把她带到我这,算是同为文艺青年的道义。和我讲完这些,老方叹了口气说,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来吧,啥也别想,想啥也没用,喝酒,这玩意最实在。
我在客运站寻了辆去大连的线车,要价八百,一对情侣带只猫和我同车,司机说还得等一个,情侣商量和我平分,我心有不愿,但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怕夜长梦多,还是速战速决,谈妥价钱,司机起车,车穿过惠工街,走小北关街驶入望花南街,从朱尔屯上高速后,我的空间意识逐渐薄弱,车窗外漆黑一片,依稀看看见树的轮廓,张牙舞爪如同妖魔,无休无止地追赶我们,车开了半个小时有余,司机开始吸烟,烟雾在狭小的车厢飘荡旋转,后排的情侣已然入睡,我摩挲着书包的布料,手感生涩,和背包中的物件触感一样,那是一把五四□□,被油毡纸包裹,一直藏在新城老宅仓房的地窖里,从我妈墓地出来后,我特意去新城把它取回来,枪有些年头,是我老舅九九年从黑龙江带回来,当时花了八百块,老舅回来才知道被宰了,他原本想用这把枪弄死舅妈的姘头,可几次他都下不去手,枪也就一直藏在地窖,藏枪的事只有我知道,老舅没有钥匙,是我给他开的仓房门,藏枪时他和我说,以后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弄死他。我知道这是玩笑话,但我依然点头,那是夏日的夜晚,所有人都在家看老房有喜,我也想看,但是我还得陪着老舅藏枪,因为未来的若干年后,我会取出这把枪,去找犯下同样错误的人。
车进入大连市内后,司机问我去哪,他可以送我一程,我坚持在半路下车,换了一辆车到五五路,李弜在附近开了24小时便利店,开店时缺钱,杨濡溪倾囊相助,也包括我妈给她的三十万。走进便利店,服务员有气无力地说,欢迎光临。我看到李弜正坐在餐品区,我坐在他对面,他对着我笑了笑,我说,不认得我了。李弜说,迎来客往,记不住人脸。我说,我是杨濡溪的前夫。李弜又仔细打量我的脸后说,你找我有事。我说,借一步说话。李弜说,那我们去外面走走。
临近午夜,四周沉寂,我在前走,李弜在后跟,周围都是民宅,我怕一会不好下手,便不说话,直走到一条街,马路旁全是枯萎的芙蓉树,我止住脚步,转头看向李弜,我说,大连比沈阳暖和多了。李弜说,今天算冷的,白天风很大,到晚上风才走。我说,警察和我说,杨濡溪走那天是大连最冷的一天,她命不好,死的时候还不能落个暖和地儿。李弜脸上尽是错愕,他说,你说小溪死了。我说,别惺惺作态,警察来找我,他们怀疑是我杀的,因为她死的那天见过我,可是我没杀她,那天只有你知道她来见我,你说按照警察的逻辑,他们会不会怀疑你。李弜蹲下身子,垂着头,我以为他在哭,当他抬起头时,他说,你并没有和警察讲。我说,对,因为我还有笔钱在你那,没办法受制于你。李弜说,我什么时候拿过你的钱。我说。杨濡溪借给你开店的钱,其实是我的钱。李弜说,小溪和你这么说的。我说,对,她说你要周转,缺钱。李弜说,如果是我杀的,你还敢来向我要钱,不怕我杀了你。我说,怕我就不来了。李弜说,你走吧,杨濡溪没借给过我钱,你的钱不在我这。他转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我跟上去说,你是想我告诉警察,是你杀了她。他回身,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我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他癫狂一般踢打我的身体,嘴里说,你他妈为什么不难过,你为什么只想要钱。我抱住他的脚,用尽全力一扯,他重心不稳也摔倒在地,我随即把他压在地上,喘着粗气说,那他妈是我的钱。
和我想的差不多,我并不是李弜的对手,我虽然压着他,但没有箍住他的手脚,他薅住我的头发,疼痛之下,身体泄了劲,他再一用力,我倒在地上,我们交换位置,他拳头快速落下,我只能护住头,后来他打累了,瘫坐在一旁,半响,我才喘匀气,我爬起身来,从背包里拿出那油毡纸包裹,一层层拆开,开保险,上趟,枪口对着他,他说,别他妈拿假枪糊弄我。我对着街旁的树开了一枪,枪声尤为刺耳,仿佛划破天际,他的眼神中露出惊恐,向后爬几步,尽量与我拉开距离,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对他说,把钱给我。他说小溪从来就没借给过他钱,我把枪对中他的膝盖,作势要开枪,他说,等一下,我记不清一共多少钱。我说,三十一万五。他说,我马上给你转钱,可能有限额。我说,那是你的事。他前后三个账户转了三次,我一加正好三十一万五,我抬起枪指向他的额头,他竭力躲闪,没敢说话,我说,两清了,不过你欠我一枪,我问你,杨濡溪是你杀的吗。他摇着头说,不是。我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这次闭上双眼,说,不是。我发出冷笑说,你说是我也不会开枪。说罢虚空比划一枪,嘴里还配了声biu,离开时我一直拿枪指着他,直到我走到转角,把枪塞进背包,然后高速奔跑,街角有辆出租车,上车后我说我要去星海湾,司机瞥一眼我脸上的伤,没说话,按表起车,可是我搞错了方向,司机掉头又路过了李弜的便利店,我看见他坐在马路旁,正望着夜空,我也向天上看,夜海磅礴,暗云翻涌,看来是要下雪了。
在星海湾,我把枪抛进海里,然后坐在岸边,我和杨濡溪刚恋爱时,曾在夜晚来过,那时还在这做了一次,随着海水拍打礁石的节奏,直到后来结束,我们弄了一身沙子,被出租车司机嫌弃,加了十元洗车,后来再也没来看过夜海,海风冰冷,吹裂了我脸上的伤口,蜇的生疼,远远地,我看到有个人在向海中央走,我开始懊悔,我应该帮她一把,给她一枪,那人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她猛然扭过头来,对着我挥手,我也挥手回应,她笑了笑,再次向海里走去。
折腾到第二天七点多,我才回到沈阳,昨天太晚,已经没有车到沈阳,只能先拼客到鲅鱼圈,又从鲅鱼圈找辆车回沈阳,进家门时白蓝还没起,我去厕所洗把脸,回卧室躺在床上,外面有点飘雪了,这时白蓝推开我屋房门,倚着门框站立,应该是被我吵醒了,她说,回来了。我说,七点多到的沈阳。白蓝说,我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报警,我说,我没有杀他。白蓝点点头,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电话开始响铃,来电显示是个座机号,我认识那号码,杨濡溪家的座机号,我接通电话,是杨濡溪母亲打来的,她声音虚弱说,许璥,是妈。我说,妈,我都知道了。她开始轻声抽泣,等她情绪平复些,她说,小溪有笔钱托我保管,一共三十二万,她说是你的,去银行打给你我也不会,这几天来趟大连,把钱取走吧。我没说话,她又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说,妈,您也注意身体。
我坐在床上,手开始抖,勉强点了一支烟,这时白蓝举起手机说,你看,又死了一个。我接过手机,上面是白蓝高中同学发给白蓝的话,她同学在辽师读研,她说她学校有个女孩昨晚遇害了,就在学校附近,后背中了一刀,喉咙割了一刀,发现时已经咽气了。
我把手机还给白蓝,掐灭香烟,窗外的雪片簌簌而下,漫天地飘洒,仿佛无休无止,憋了一天的大雪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