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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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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

    后来的整场家宴, 谢如蔷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但倒也说不上是不开心——毕竟,她对于拿到条件有利的离婚协议书,并且得到钟成玉担保、会在下周一陪同她去签字离婚的事, 理所当然是松了口气的。无论中间有多少波折,这两年她所求的正是这样的结果, 甚至下楼就给顾一彤发了个庆祝解放的短信,顺带约好了去看洛一珩见面会的具体时间。

    钟成玉就在旁边, 看见了也没多说什么。

    就淡淡笑笑, 提醒她下楼梯的时候不要蹦蹦跳跳。

    “开心得过了头了。”

    他说她:“小心摔倒。”

    她听到, 忍不住回头笑,看到他表情时却不知怎的, 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嘴角一僵,又塌下来,只装作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膀, 说了句谢谢,便先一步下楼去。

    廊前花园,餐宴已然布好。

    钟父在梅姨的搀扶下落座,钟成玉同谢如蔷居左,梅姨和后脚姗姗来迟的钟瑾居右,一家五口人, 个个算是“心怀鬼胎”, 打眼望去,倒赫然是个菜色丰富无匹的鸿门宴, 谢如蔷兴致缺缺,侧头问钟成玉聂守志怎么不见了人,后者回答她说可能另有安排。

    “什么安排?”

    “不知道, 大概也是不好上桌吧。”

    钟成玉一边说,一边亲手给她斟酒。

    没了“离婚与否”的阴影,两人耳语间倒颇有些当年旁若无人的亲密,钟父看在眼里,爬满皱纹的眼角倏而微微一弯,嘶声道:“如蔷。”

    “嗯?”

    谢如蔷被人点到名,下意识脑袋一抬。

    但无论何时,对上这张衰老奇快,不过五十四岁、已然两鬓花白的老人脸,还是忍不住默默吐槽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是以脸色终归不太好,只别别扭扭地回了句:“有事吗爸?”

    “没什么,就是让你们多吃点。”

    钟父忙答道,又扭头招呼妻子:“小梅,你帮忙,多给他——成玉,他爱吃青菜,给他夹一点,我这手疼得厉害,抬起来都难受。”

    “好……”

    “他又不是没手,菜就在面前,干嘛让我妈给他弄?”

    梅姨刚直起身。

    一旁的钟瑾却忽的把筷子一扔,“啪”一声响,清脆犹如耳光声迎面上脸:“他又不是被撞残废了,装了这么多年病秧子,到现在还没装够?贱不贱啊?”

    谢如蔷:“……”

    怎么。

    看来这才是真的装都不想装了。这话她说可以,钟瑾说算什么?

    “你说谁装?”

    当下也懒得再扮和谐,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谢如蔷直接把脸一拉,也跟着回呛:“你好歹是他弟弟,你什么立场说话?钟瑾,闭上你的狗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如蔷!”

    “阿瑾!”

    钟父咳得惊天动地,显然也没料到自己难得病缓出院摆一出家宴,一群不肖子孙要给他来这么一出好戏,本就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子,这么一喘一喊,几乎当场就要厥过去。

    梅姨忙起身给他拍着后背顺气,却没有拦着钟瑾的意思。

    这厮当即顺着杆子往上爬,想也是难得能当面挫一挫谢如蔷的锐气,直接拍桌而起:“我怎么不能说?你又算什么?谢如蔷,你真当你是我嫂子了,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这几年想着离婚都快想疯了,怎么,离婚了还想帮他说话,你是不是真的斯德哥尔摩啊?”

    “你……!”

    “我什么我?”钟瑾冷笑,“还有你,钟成玉,哑巴了?你就只有谢如蔷这么一个发言人是吧?你不解释解释?!”

    “车祸的事,装惨的事,趁着机会难得,你都给大家解释解释!”

    话音刚落。

    他忽从身后抽出一打文件,猛地摔在饭桌一角。

    那纸页零落翻飞,谢如蔷只看清其中一两页,已经觉得无比眼熟,顿时脸色苍白,慌张地回头看向钟成玉。

    可被四下死盯着的人却显得无比平静。

    似乎早料到有这一出,他只兀自站起身,绕过桌案到那一头,又弯腰,将那纸一张一张拾起、整理好。

    “如果你说的是这些,那我……”

    “还装?!”

    钟瑾却根本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依不挠,三白眼冷冷一瞪,一脚便踩上他手腕。

    下了死手的力气,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响。钟成玉眉头微蹙,额角瞬间冒起一片冷汗。

    谢如蔷看得气急,想也不想就把手边刀叉向钟瑾那头甩去,也不管有没有误伤旁边的可能,只怒骂着“钟瑾你这个疯子”,便着急忙慌跑到那边,一把将钟瑾推开,把钟成玉扶起。

    纸页复又飘飘洒洒落地。

    钟瑾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还是梅姨松开丈夫及时过来搀扶才站稳,一时间怒目圆瞪,胸膛不住起伏,却是两眼通红,几乎眼冒泪光。

    额角青筋直暴,索性将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全部一把捞起,将手中纸页鼓动得呼啦作响——

    “钟成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现在就是你遭报应的时候!”

    谢如蔷:“钟瑾你在说……”

    “闭嘴!谢蔷薇!我问的是他!”

    钟瑾气势汹汹。

    “你敢说不是你吗?当年我和谢如蔷要订婚,你谎报自己心肌炎的病情,骗得她陪你去德国治病!”

    “聂若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她那一死——真是帮了你大忙啊,钟成玉!我灰溜溜去了澳洲,你在国内风光无限!每个人都说我害死她……好,我问问你,你无辜吗?你可怜吗?你扪心自问,你是个好人吗?啊?”

    “所有人都被你骗了,包括车祸!连那场车祸都是你自己找的人——谢如蔷,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傻啊,又被骗了是吧?不知道是吧?”

    “司机收了一百万!他找了个跟他完全没有社会关系联络的人来帮他演戏,你当然不知道,要不是我妈……我买通了人,现在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还好意思在你面前扮可怜?为了什么……当然是骗你别离婚啊你这个傻子!你们谢家就是他最大的靠山,他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

    “你敢说他没有?!”

    钟瑾的眼几乎要落出血来,恶狠狠地看向被谢如蔷搀扶着、默默捂住手腕沉默的钟成玉。

    “他什么事都做尽了,他什么事不敢做啊……他最恨的就是我们家,他恨我们家所有人,他要我们都死!”

    “阿瑾,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

    “爸,你看看吧,你自己好好看看,就是这条养不熟的狗,就为了他那个便宜妈,无论是你,我妈,还是我,他都从来没打算放过,你看看他布了一个多大的局啊,你——”

    【砰——】

    谢如蔷的双眼忽的瞪大。

    钟瑾的声音亦戛然而止,随着四周一片死寂,他呆呆低了下头,看向自己胸前绽开的血花。

    一切仿佛都成了慢动作。

    子弹穿胸而过的画面定格在谢如蔷琥珀色瞳孔内,她痛苦地哀嚎出声,然而一切已晚,声音自然慢过死亡——她不过清楚地看见钟瑾缓慢地、极其慢地捂住了胸口,那双熟悉的眼睛犹如僵尸般迟滞地转了一圈,继而在梅姨惊恐的尖叫中,趔趄着撑住桌面,摸到一把餐刀,紧紧攥住。

    他竟然还能站住,站稳。

    甚至还能——

    “钟瑾!……钟瑾!”

    谢如蔷看着他迟缓靠近的脚步,脑子一片空白。

    这一声已然用尽她所有挣扎的力气,不知道是为了哭喊二十年孽缘的青梅竹马,还是恐惧于对方濒死也放不下的遗恨。

    可她的双腿发软,耳朵里嗡嗡作响,已经走不动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秒也不敢放过,视线在他胸前可怖的伤口上聚焦、凝固、而后彻底冷却,死死攥住钟成玉的手臂——后者在半分钟前拦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

    钟瑾竟推开了钟成玉。

    一把推开,毫不犹豫,直奔向她。

    没人知道他用怎样的意志力完成了死前的这一切。

    那餐刀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最终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漫长的划痕——而他最终狠狠栽倒在她面前,脸朝下,面无表情地合起双眼。

    尘土四溅。

    “阿瑾……儿子……”

    “阿瑾我的阿瑾——!!!”

    妇人的尖叫声,直至这时,终于破开死寂响在耳边。

    她被人撞开,趔趄两步,低头看向那张熟悉的脸,嘴唇颤颤,却字不成音。

    “钟……”

    只是落泪。

    【你拍一,我拍一,我把钟瑾的脑袋当球踢。】

    【谢!蔷!薇!】

    【诶~打不到打不到。继续咯!你拍二~我拍二——彤彤说钟瑾是蠢货!】

    【谢如蔷,顾一彤,你俩都给我站住!!!!】

    【才不呢!我还要说,就说就说,钟瑾就是大傻冒!……彤彤,快快快,我们走!】

    跑了一半。

    记忆里,那穿校服长裙的小女孩忽又回过头来,冲街对面满脸是伤的小男孩做了个鬼脸。

    【钟瑾!!】

    她挥着手说。

    【虽然你是个大傻冒,不过谢谢你今天帮我把小麻雀放回树上,明天见哦!】

    ……

    “阿瑾,救救阿瑾,报警,是谁,是谁!!快报警!快找医生来啊!!”

    梅姨在哭喊,摇晃着钟瑾不再动弹的身体。血淌在脚下,汇成无声的溪流。

    而谢如蔷只是茫然而无措地低头。

    几乎感觉不到痛,看了眼脚下那张脸,又看了看身边——最终,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血泊中。

    不知道是她的血。

    抑或是是钟瑾的血。

    一切的变故来得那样猝不及防,钟家老宅很快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无数人,医生,警察,甚至暗中混入的记者,在其间来来往往。

    钟父与钟瑾被送往急救,梅姨当场休克,六十多岁的老管家涕泪涟涟。

    唯有钟成玉,好像对一切熟视无睹,犹如一个出离其外的路人,无比平静地观察着这一切,白玉菩萨般素净温柔的一张脸,却毫无慈悲柔和的悲悯痕迹,只从雪白西服的口袋中抽出半包手帕纸,半跪下身,帮谢如蔷捂住伤口,轻声安慰道:“别怕。”

    “马上找人来帮你包扎。”

    “让他们处理完杂事——那边太脏了,先捂住。没事,捂好,不怕。”

    “……”

    “谢如蔷?”

    “钟成玉。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而谢如蔷呆呆看向他。

    血从手帕纸外渗出来,她感受到指缝间的湿润,遂更用力地按紧,再按紧,却依然感觉不到疼痛。

    脑海里,钟瑾死前的脸,仿佛和另一张脸重合。

    她看到十八岁的夏天,夕阳西下,空无一人的操场,满地的排球。聂若蓝坐在操场的栏杆上,满头大汗。

    她几乎以为她要累垮。

    可对方仍一如既往冲她宽和的笑,波浪长卷发带着女性的柔美,半天过去,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说小朋友,你可能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赎罪的。你想好了要一起吗?

    -赎什么罪呢?

    -被生下来就是罪呀。

    聂若蓝张开双臂。

    做了一个仿佛雏鸟即将飞起的姿势,拥抱着穿过万物的晚风。

    她听见那道声音悠悠响起,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耳边,时隔多年,仍轻轻地,喃喃说着。

    【他本来可以一个人走完的。偏偏遇到了你,开始舍不得了。】

    【一舍不得,就开始撒谎呀。】

    说了一个谎,就要撒无数个谎话来圆——

    “钟成玉,你什么都不解释吗,还是不解释吗?”

    “是不是你……你没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她问。

    “我以为你是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了,原来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折磨我。”

    折磨谁?

    钟成玉那古井无波般沉寂的表情,忽的由眉心开始微微颤抖。

    他无措地帮她按住伤口,血仍然止不住,想去喊人,谢如蔷却忽然伸出手抱住他,沾满血的纸手帕落在地上,他一动不敢动,却竟然感到几乎窒息,心脏窒息一样的疼痛起来。

    “钟成玉,你不要再骗我。”

    他听见她说。

    她是哭着说完这句话的。

    “如果你再骗我……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不会了。”

    “你是不是在城南巷找到了什么——你告诉我,今天的事……你告诉我!你说啊!到底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当日。

    2020年1月10日,晚十点。

    钟瑾因抢救无效身亡,享年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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