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番外
大昱二十三年, 立春。
玉阶残雪未消,春风裹挟着细雨袭来。
紫宸殿内殿的龙榻之上,大昱皇帝已如风中残烛, 气若游丝。
他的手抚过床边跪着的太子魏衍头顶,轻声问道:“衍儿,今日可有好好念书, 好好习武?”
魏衍往床前跪了两步,眼眶发红,却强忍着不落泪。
自除夕之夜父皇突然倒地昏厥, 就再难恢复康健, 徐太医说,时日无多。他自己从小就没见过母亲, 这么多年, 都是父皇陪着他, 教导他, 如今连父皇也要弃他而去,让他如何不伤心。
可是父皇告诉过他, 自己将来是要做帝王的, 肩上担着的是大昱的臣民,大昱的兴亡。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冷静自持, 不可慌乱, 一个好的国君就是国家的主心骨,是老百姓的主心骨。
“父皇, 夫子今日讲了晋灵公不行正道,引弹而弹诸大夫取乐之事。王公公带我出宫去见了贺师父,他夸儿臣练武进步很大, 还说我练武有天赋定然是像父皇,若是像母妃,恐怕现在还接不下他三招。”
只见龙榻上的人听了这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翘了翘,但很快神情变得痛苦起来,又闭上了眼睛,说道:“退下吧。”
魏衍知道,父皇一定是又想起了母妃,他起身道:“是。”
出了紫宸殿,他一路往太医院行去,想问问徐太医父皇的病情究竟如何了。
路过关雎宫时,他停住了脚步。他知道这是母妃生前居住的地方,父皇常来,幼时他也随父皇常来,但长大一些就不怎么来了。
此时他突然记起,今日练武,贺师父第一次主动提起了母妃后,他马上问道:“母妃生前是如何练武的?贺师父你知道母妃是如何死的吗?整个皇宫都没人告诉我,你告诉我好吗?”
因茉如姑姑和王贯一早就告诉他了,不让他在父皇面前问起母妃,也不让他问贺师父。
他是见今日贺师父心情似是很好,又主动提起了母妃,才敢开口问的。
谁知道贺师父脸色一沉,呆呆站在原地许久,继而满脸悔恨,捏紧了拳头,呼吸急促,肩膀抖动,好像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很愤怒的样子。
一旁的王贯公公见此,刚要上前,却见贺师父忽而拿着剑砍乱砍了好多树枝,飞身离去。
所以,从练武地回宫的时候,王公公又给他交代了好几遍,他和茉如知道的都全数告诉她了,他们不知道的也没人知道了。
但他一点都不相信,他有感觉,父皇和贺师父知道的更多,或许王公公和茉如姑姑知道的也很多,但他们就是不告诉他。
孩子的天性都是渴望母爱的,他还记得,自己幼时不懂事,总是问父皇,母妃去何处了?
每次父皇都是沉默,最后,神情黯然地离去。
茉如姑姑会在父皇离去后,对他说:“殿下乖,今后别再问陛下容妃娘娘的事了,有什么要问的,就来问我和王公公。”
长大后,他才明白了,他的母妃早就不在这人世间了。
可是整个皇宫,却没有人告诉他,母妃是如何薨逝的。
他也想过问其他娘娘,但父皇这么多年一直都清心寡欲,宫中本就没几个嫔妃,他也没见父皇宠幸过谁,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他连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所以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打消了,连茉如姑姑都不知的事,她们又如何知晓。
只是他一直不明白,茉如姑姑和王公公明明说,父皇爱母妃爱得深切,可为什么父皇不愿提起母妃,他更不明白,既然父皇不愿意提起母妃,为何还在他每年生辰时,给他一件新衣服和一个荷包,还要给他写信笺:
爱妻阿音,汝之母,世间最为良善之人,亲手缝制,望惜。
也会在母妃忌日时,带他去墓前祭拜,只说一句话:阿音,我带着衍儿来看你了。之后父皇就会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祭拜过后,茉如姑姑和王公公会带他先回宫,而父皇会在母妃墓前待很久,有时候是一整天,有时是两三日。
说到忌日,他突然记起,今日是立春,明日就是母妃的忌日了,为何方才去请安时,父皇并未提及拜祭之事?
心中隐隐不安,立刻快步往太医院行去。
此刻紫宸殿中,魏承越让高三福为他更衣。
高三福若有所感,一边更衣一边说道:“陛下,今年容妃娘娘的忌日就在宫中找一处宽阔地祭拜吧。”
自容妃薨逝后,这么些年陛下是如何过的,他都看在眼里,老话说情深不寿,确是如此,若不是放心不下太子,恐怕陛下早些年就已经去了。
他心中很清楚,陛下如今这般,恐是没多少时候了。
“今年不祭拜,我想去关雎宫陪陪她。”魏承越颓着身子,笑了笑。
高三福手中动作一滞,瞬间就明白了,应当就是今日了,陛下想同容妃魂归一处,眼眶红了起来:“老奴……去传抬辇。”
魏承越坐在九龙抬辇上,仰头看着明媚的阳光,突然记起那日在农家小院,似乎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伤势好一些,坐在小院中看阿音缝补衣物。
小村子里路过的几个大娘看见了,笑着调侃他们是小夫妻,他转头看见阿音的脸红彤彤的,害羞地很,那时他还未对阿音说明心意,但听见人们这样说,心里冒了蜜一样甜,马上开口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办喜宴时请大家来喝喜酒!”
可是,当阿音嫁给他时,只有简单的轿子从东宫后院抬进来,别说喜宴了,连个祝贺的人都没有。
这辈子,他欠阿音太多了,如果说在东宫,是他无能为力,那南巡之时,他就大错特错,真是悔不当初啊。
进到内殿,魏承越不让任何人跟随,包括高三福都留在了殿外。
阿音房中的一切都未曾改变,包括那把七弦琴,还是那般模样。
他坐在琴前,抬起一只手重重放在琴弦上,却久久不敢拨动琴弦。
这里还曾有过一张七弦琴,是从东宫带来的,南巡之前阿音一直弹奏的,只是南巡回宫,阿音被关进牢狱后,他酒醉,失手砸了。
也就是那日酒醉清醒后,他得知了阿音病死狱中,抛尸荒野的消息。
好悔!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记起南巡落水那夜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如同万千毒虫啃噬一般钻心地后悔。
胸口窒息撕裂般疼痛,他不断咳嗽了起来。
浑身颤抖,牵动着身体每一个部位都难受了起来,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虽让他停止了咳嗽,却也让他无法呼吸。
魏承越捂着胸口,躺倒在七弦琴旁。
从怀中慢慢拿出一个物件,紧紧握在手里。
他看着窗外,思绪飘了很远很远,在武都镇的那个夜晚,他为阿音戴上这支花胜,那天的阿音好美,琳琅满目的繁华街道,那么多物件,就像是这天底下有那么多耀眼的宝物,可是在他心里,没有一件能比得上他的阿音。
“阿音,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相遇吗?”
魏承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眼前朦胧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周围全是水,身体在不断下坠,头昏昏沉沉地。
突然有个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上拉,他用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是苏木。
又是在做梦吧,只是这么多年来,今天的梦最真实,被水压迫和憋气的感觉就好像真的在水里一样。
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只能努力寻找着方向,忽得,似乎是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他不停往那处光亮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那光亮依然离自己很远很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
正在他想停下脚步时,那光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他奔来,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危险,是一团温暖。
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原本孱弱的身体突然有了力气,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不由愣住了,这里既不是紫宸殿也不是关雎宫,看这样子应该是在某个画舫上。
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去了关雎宫,倒在了七弦琴旁,在弥留之际,手里握着那支花胜。
如今,是怎么一回事?
下意识侧头往手边看去,随着视线转移,一个趴在他床边的女子落入了眼中。
这是……
脑子“轰——”的一声懵了,半天没回过神。
心跳如雷如鼓,“砰砰砰”像是要蹦出胸膛,即使女子是趴着的,看不见正脸,但他也认得出来,这是阿音。
是他的阿音,是他爱了一生,亏欠了一生的阿音。
眼圈瞬时就热了,滚烫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颤抖着手,想要触摸眼前的女子。
手抬在半空,却迟迟不肯落下,他好怕此刻会像无数个梦中一样,只要他一触碰,阿音就消失了。
那就让他多看一眼也好。
可很快他就觉察出了不一样,他抬起的手那样的年轻,根本不像是那只握着花胜苍白无力的手。
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他立刻扒开上衣查看,只见胸口处并没有因剑伤而留下的疤痕。
大口呼吸两下,也没有因那次刺伤而留下的肺部不适感。
他不由激动起来,慢慢起身,来到了铜镜前,看见镜中的自己年轻了十多岁,他踉跄着又推开窗户,夜晚的水面波光粼粼,一阵凉风吹来,让他越发清醒了过来。
他是重生了。
重生在了那个南巡的画舫上。
此时,他应当是刚恢复了记忆,知道了阿音是韶国公主,怀疑她和贺南修勾结要杀自己!
他即刻望向还趴在床边的阿音,颤抖着身子,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想要喊阿音,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思念了十几年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在眼前,他却像是失语了一般,只会张嘴发不出声音。
趴着的女子若有所感,清醒过来,看见床榻之上没人,忙起身寻找。
一转身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魏承越,她如同往常一般展露笑颜,却在看清他的神情时,笑容僵住:“陛下,你怎么了?”
魏承越百感交集,他千万次地后悔着今晚,祈求上天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如今,他终于迎来了机会,唯有珍惜,用尽这一生来珍惜。
多年以来的情感奔涌而出,他大步奔向所爱之人,紧紧将她拥在怀中,沉淀了十多年的思念在这一刻倾泻而出:“阿音,我好想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谢你们陪我度过这段时光,祝愿所有善良的好人都能好人有好运,祝愿人间无地狱,祝愿祖国永无战争,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