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一念到康桥】
方棠很快把我的初稿打回来,像从前一样,非常温柔又坚决地让我修改。
只是这一次,她说得没有从前那么细致了,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小黎,你可以更有感染力的,是吗?”
“可以吧。”
什么叫感染力呢?我写东西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要把某些部分写得很有感染力。
有人说过,我的文字很有感染力。我看他评论的段落,努力回想自己当时是怎么写的。然后完全想不起来了,似乎就是写嗨了,嗨到行云流水,完全不会注意这一段要怎么写了。但是同样的状态,也不一定就都能很有感染力。更多时候,垃圾就是垃圾,写得很嗨,就是快速创造垃圾。
可是这种揭露恶行的文字,不应当多一些克制和严谨吗?其实方棠就很适合写这些东西,她的文字总是很精密,不像我,飙着飙着,就忘记自己要干嘛了。
我有点摸不清楚甲方的意思。去百度搜索了一下“感染力”的近义词,发现了“煽情”,“诱导”和“蛊惑”。
???
无论如何,我应该试着改改。于是我发现我和三年前一样,为了方棠一句话,抠脑壳一个小时写不出来五百字。
三年前的我坐在员工宿舍上铺抠脑壳,三年后的我坐在海都阁楼里抠脑壳。
一样的晦暗不明的环境,一样的看不透方棠的心。
当初我来到海都的时候,难免是有些志得意满的,毕竟我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研究生,毕竟我以为我马上就要见到方棠了,毕竟一切都是那么的稀奇瑰丽而又光怪陆离。
直到此刻,我才抛却了这种志得意满,真正做到为海都祛魅。
都一样。
我拼尽全力,回到了一个原点,螺旋上升了属于是。
我就这么一边走神,一边抠脑壳,抠了两个小时,改了一千字,给我尊敬的甲方太太奉上了。
即便我不肯承认,但是得知感染力的同义词是煽动性之后,我还是下意识把话写得煽动了一点。我隐约希望方棠能指出这一点,再度让我修改修改。
但是方棠没有,她通过了这一版稿子,并且夸赞我不愧是她的白月光。
“小黎知我意。”
我下意识逢迎她:“是我们心有灵犀。”
她听了之后果真是高兴的样子,我便从她的高兴里,也汲取了一点高兴出来。
可谓是皆大欢喜。
这种大欢喜的局面,一直到方棠决战家族的前夜。
她来我的小阁楼睡觉,穿着我的睡衣,坐在我的床上,看着我们的《憾平生》。
海都的台风季快要来了,我最近一直在查看阁楼如何防御台风,我有点害怕暴风会把我唯一的窗卷烂。这扇窗是开在屋顶的,暴雨来袭时,会把一切都浇毁。
方棠把我的手机抽走,问我在愁什么呢,眉毛都打结了。
我惊讶于这还要问:“你不知道台风要来了吗?”
方棠也惊讶于这还要问:“我当然知道,可你就因为这个愁成这样吗?台风天尽量不出门不就好了。”
我伸出手指了指我们头顶的窗,那扇窗一直没有擦干净过,住久了还发现有一点点透风,后来方棠来的时候,我会先把窗帘拉上,伪造一种很温馨的假象。
“我就是担心这扇窗不结实。”
她揉了揉我的脑袋:“等我找个人来修理修理它,而且你不用担心,台风天你可以直接去我家。要困也得把我们困在一起。”
我自然是很感动的,但还是必须反驳她。
“你快别修理了,我找房东吧,修窗的事儿我们做不了主。”
当然不是做不了主,只是我小肚鸡肠作祟,总觉得去修房东的窗有些吃亏。方棠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不再多话了,我有点讨厌自己这副斤斤计较的样子。
毕竟方棠从从容容,如月如鹤的,我却恨不得把小算盘挂在脖子上。
这样不好。
方棠似乎是怕我多想,把我揽过来一起看书,说要给我念床戏。
我把《憾平生》合上,问她是不是有那个大病。
“明天就要鱼死网破了,你真的不紧张吗?”
方棠摇摇头:“不紧张,都做好准备了。明天把我爸和小三送进监狱,我觉得很高兴。”
“会不会波及你?”
“不会的,会有人保我。”
方棠没有继续说是谁保她,我也没有多问。
我其实有些害怕的。他们龙争虎斗运筹帷幄的,又是豪门内斗,又是杀人犯法,我根本不懂这些。这都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起初听方棠说的时候,我都觉得像是听小说一样,满脑子都是不明觉厉。
对于那些我完全弄不清楚的东西,我毫不在意,我唯一担心的,只有方棠。
“希望他靠谱,方棠,其实你也有点紧张对不对,念床戏会让你轻松点吗?”
方棠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然道:“会。”
然后我们熄了大灯,在夜色和小台灯的掩映下,她念我写的床戏,一字一句的。
低低沉沉的,起起伏伏的。
在夜晚隐秘的杂乱呼吸里,我想起一段诗,初中时背过的。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方棠,你知道吗?
你是我河畔的金柳,你是我康河的柔波。
我低头想要看水,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水。
在你的股掌之间,荡漾招摇。
【台风要来了】
次日天明,我埋头大睡,等到睡醒的时候,方棠已经走了。
翻开手机看时间,已经十点了,还好今天没有课,下午虽然安排了一个兼职,但是还能磨蹭。一切都挺岁月静好的,我都快忘了方棠今天要开始发起大总攻了。
好吧,忘不了。
我刚刚做梦还梦见我们大获全胜,方棠打败狠毒继母和邪恶父亲,收归家族权力,成为方家铁血女掌门人。然后我作为铁血女霸总的白月光女友,美美被包养,每天拿着黑卡到处刷,刷不完就要被按在床上狠狠惩罚。
梦就断在狠狠惩罚这里了,真是令人怅然若失。
果然好梦容易碎,不论是在小破村,还是在大都市,都是一样的。
打开手机看消息,发觉一切风平浪静,今天一如昨日一样,没有任何波澜。我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个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打电话给方棠,她没有接。没办法,我只好爬起来收拾收拾去做兼职。
并非是我不担心她,只是每次担心的时候,都充分的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无能为力。她的事情不是我能够管的,如果她自己都解决不了,那我就更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能轻而易举地向下兼容,而我只是稍微想要关心一下她,都要费尽全身力气。
而且方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她从不跟我说那些我根本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之间非常完美地贯彻落实了管好自己这四个字。
这种无能为力的情绪,在给六年级小朋友上完两节作文课之后更加浓重了。
我绞尽脑汁想把我多年应试学会的那点子写作技巧塞进小屁孩们的脑子里,他们也没有辜负我,用扶老奶奶过马路和妈妈背我去看病敷衍了我。
教学似乎也是需要天赋的。
我显然完全没有这种天赋,我并不喜欢小孩子,不喜欢他们嬉皮笑脸,不喜欢他们故作深沉,更不喜欢他们能永远站在道德制高地上,让人在谴责他们恶行的同时,还要投鼠忌器。
反正今天从起床开始,就已经注定不快乐了。我也懒得继续保持生机勃勃的假象,沉着脸把那两个敷衍的作文打回去重写。
下课收拾教案的时候,最不听话的学生跑过来对我扮鬼脸,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早点回家,一会儿要下雨了。”
她拿着粉扑扑的kitty猫雨伞,冲我坏兮兮地笑:“小黎老师,你今天印堂发黑哦。”
小屁孩说完就飞一样跑开,我还没忍住下意识嘱咐她:“你跑慢点,小心摔倒!”
收拾好东西,推门离开,我在玻璃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明明就没有发黑好吗,下次课前检查非得把这小崽子揪起来提问。
四五点钟,外面已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移动连发了好几条气象预警短信,提醒人注意台风过境。
我掏出手机给方棠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她接了,她语气很平常,叫我去先去她家。
她说:“台风要来了,我们住一起。”
“那我至少要回家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方棠笑起来,甜蜜蜜地哄我:“都给你备好了,你快来吧,我有事跟你讲。”
我抬眼看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抬手非常奢侈地打了个车。
“去琼岛。”
去到海都最贵的地方,去到方棠的身边,去到诡秘莫测的未来。
去到……
台风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