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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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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晔从未以一个这样的视角审视过昭宁。

    更多的时候,尽管他或者昭宁都不会承认,但他确确实实是以一个兄长看待妹妹的视角来看她的。

    也许是天生比她大几岁,也许是可以在她身上看到自己暗地里卑劣脾性的影子,他游刃有余地对她施舍着微茫的善意,以期规劝她变成世俗期待里更好更合适的模样。

    但眼下,昭宁换上了南戎女子的装束盛装出席,额间是一条极细的金链,上面坠着细碎的各色玛瑙,扑簌簌地闪动,衬得她额头愈发莹润。

    光华璀璨,完全褪去了萧晔对她固有的印象。

    昭宁早两年就及笄了,然而此时此刻,萧晔恍然间才终于发觉,她早已长成了一个女人的姿态。

    一个容貌过盛,惹人觊觎的女人。

    在她迈进殿中的瞬间,萧晔便听见了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看清了来人确实正是昭宁公主之后,席间更是起了不少私语。

    客宾席上,拓跋译亦是眯起狭长的鹰眸,毫不顾忌地打量着昭宁。

    见她微微偏头,似乎在和谁说话,拓跋译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撞见中原的太子殿下将将收回眼神,手持玉盏,不紧不慢地饮下了一杯通透的淡茶。

    仿佛她那一眼是他的错觉。

    然而,只有萧晔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少心神,才没有在眼神中流露出多余的情绪。

    没得到萧晔的回应,昭宁似乎有些失望,她唇角向下,抿了抿唇上的口脂,垂眸步入自己的坐席。

    不多时,景和帝驾临,众人纷纷起身拜揖。

    田皇后依旧在病中,起不来身,而这样的场面,低位再高的妃子也不配坐于上首,是以,景和帝身边、皇后的位置只能空着。

    景和帝坐定,道:“坐——今日既是两国邦交之宴,亦是家宴,无需拘谨。”

    钟声起,已经开席,伶人舞伎列队鱼贯而入,丝竹管弦大奏风雅,席中上下各怀鬼胎。

    惶惶灯火中,昭宁安静地坐着,水波般澹澹的光晕在她的身后洇开,把她衬得恍若天神。

    萧晔心想,神女二字,她确实是担得起的。

    可惜,昭宁眸间的神采似乎只出现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她的灵魂仿佛已然都超脱于这具□□凡胎,只留一具任人摆弄的躯壳。

    景和帝早放出了风声,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她的命运。

    认祖归宗成为新神女后,她大抵会被指给太子以外的某位适龄皇子,成为一个两国邦交的工具和符号。

    宴至中途,柔妃上前给景和帝敬酒,随即跪下,言辞恳切地讲明了昭宁的所谓身世,旋即便有臣子附和称颂皇帝仁德,南戎使臣恭请迎神女还朝。

    只要南戎认,景和帝认,昭宁的血脉到底如何,根本不重要。

    南戎王世子拓跋译摇晃着满饮的酒觞,褐金的瞳孔里尽是戏谑的神色。

    可是马上就到了他的戏码,拓跋译不得不从坐席间站起,举起酒觞,走到昭宁身前。

    昭宁连眼帘都懒得掀,驯顺地配合这场戏的进行。

    ——无论是认祖归宗,抑或是其他,她好像都满不在乎。

    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景和帝亦然。

    大庭广众下旁人的目光还需收敛,而老皇帝的视线却毫不掩饰地在昭宁身上梭巡。

    昭宁小时候长得像根麻柴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本身又就是被柔妃带进宫的拖油瓶,景和帝这个便宜爹对她当然难有什么怜爱之情。

    直到三年前。

    景和帝夜间在御花园散心,看到了庭中的昭宁,一时以为她是哪处的宫女或是选秀进宫他还未曾得见的妃子。

    自那以后,景和帝就起了别样的心思。

    可天地人伦到底是过不去的坎,哪怕没有血缘,哪怕他可以让昭宁拥有新的身份,昭宁到底是在宫中以皇女之名养育大的,百年以后史册丹青,到底称不上光彩的一笔。

    可只要昭宁的名声败坏了,只要她骄纵、跋扈,那他的名声就得以保全,当世或后世,都只会觉得他是“被勾引”的,而昭宁才是那个伤风败俗、水性杨花的人。

    他是皇帝,无人敢与他对视,没人察觉他看向昭宁目光中的侵略性。

    此时,萧晔亦紧盯着昭宁,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紧扣到发白。

    他想在她的身上找到哪怕一丁点的不情愿。

    可她好像真的不在乎,她的眼里没有神采,不在乎自己的命运如何,不在乎明日的太阳到底从不从东边升起。

    比起这般,萧晔宁可看到她嚣张跋扈的做派。

    可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接受了被操纵为棋子的结局。

    见她如此,萧晔的胸中就像被一团湿棉絮堵得严严实实,一口气喘得不上不下。

    直到席罢,歌舞声竟,粉饰太平的两朝人寒暄着离场,他这口气也依旧没有顺下去。

    算无遗策的萧晔,没想明白自己在介怀什么。

    清脆的铃声擦过萧晔的耳畔,他微微侧身,与螓首高昂的昭宁擦肩而过。

    再好的筵席散场后也是冷的,他身为太子,没有太多功夫斤斤计较自己那一点诡异的情肠,他还需协同礼部的官员一起,安置南戎的使团。

    忙完后已至夜深,萧晔甫一坐下,李胜荃便欲言又止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说。”萧晔淡淡道。

    李胜荃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

    “殿下,您让老奴派人盯着昭宁公主那边……”

    萧晔的眉心不受控制地一跳:“她出什么事了?”

    李胜荃的脑袋低低伏在地上,“席散之后,皇上要柔妃带昭宁公主去衍芳居小坐,与南戎来的人叙旧。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衍芳居所有的宫人、柔妃和南戎的人,陆陆续续全都出来了,只剩下皇帝和她……”

    ——

    衍芳居。

    昭宁打出生起就在启朝皇宫,除去相貌依稀可看出异域风情,她不知自己有何旧可与南戎人一叙。

    今日的柔妃倒是意外的通情达理,她主动挑起沟通寒暄的任务,小半炷香的功夫后,便打发他们退下了。

    昭宁要走,被柔妃拦下。

    柔妃目光娴静,道:“那日本宫说你的生母并不是我,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我不在乎,”昭宁道:“比起这个,我更在乎你何时将它还给我。”

    柔妃笑笑,道:“你那小猫可爱得紧。放心,待今夜结束,本宫自会将它秋毫无损的送回你的公主府。”

    她话音一顿,讶然道:“本宫忘了,如今你已不是公主,而是南戎的神女。”

    昭宁已然不耐烦了,她在发作的边缘,“柔妃娘娘若无甚事,我现在就先走了。”

    “且慢,”柔妃笑语盈盈:“待本宫去拿样东西回来。”

    昭宁压下脾气,没多久,便听见殿门被重重地合上,她以为是柔妃去而复返,转身回头,却只见一身便装的景和帝缓步前来。

    她心下一凛。

    殿中候立的宫人们,早已被遣了个干净。

    沉重的脚步声向昭宁靠近,几日前的那场梦魇再度浮上她的心头。

    微醺的老皇帝把她错认成了柔妃,她仓皇奔逃,正巧遇见萧晔。

    尽管她知道他可能早看见了她,她还是欲盖弥彰地整理好衣襟和跑乱的裙摆,才向他走去。

    ——她狼狈的时刻遇见谁都好,唯独不愿遇见他。

    昭宁神色恍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已然看不清景和帝的脸了,尽管他离她越来越近。

    皇帝本该高大的身形在她眼前迅速坍缩,失去了赭黄的尊贵颜色,变成了一团肥糟糟的黏腻野兽。

    朱漆碧彩的华美宫殿在她眼前模糊成了一张血盆大口,皇权、欲|望是其中锐利的犬牙,低吼着要将她卷入其中。

    昭宁低垂眼眸,却没有在害怕。

    她只是在想,她应该期待那个人来,还是期待他不来。

    昭宁听不清那团肥腻的肉在对她说着什么,她脑海中像有一把火,火苗舔舐过她经历过的所有的人和事,只仁慈地给她剩下一张能分辨出来的面孔。

    心底的火苗就要燃尽最后一点期冀的时候,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殿门被撞开,檐外清凌凌的月光照了进来。

    “我来带她走。”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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