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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竹林窃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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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挽意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梦。

    梦境很长,始于门外清泉,终于她雕着花的滴水床上。

    她从床上坐起身子,怔怔地缓了半晌。

    莲花鹊尾的铜香炉里,佩兰燃尽;桌上的翡翠杯盏中,酒气犹存。

    她的手指缓缓滑过自己的唇,怎么都觉得,触感犹存……

    所以,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

    “阿姐醒了么?”

    门上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她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唇,本想假装未醒,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暴露了状态。

    “那我进来了。”

    少年颔首低眉,提了一个双层的食盒进来了。

    “昨夜阿姐居然饮了酒,叫我好生惊讶。”他打开第一层盒子,端出一只盛着汤的琉璃碗,随着他的靠近,她的心脏忍不住狂跳起来,连被子下面藏着的根根脚趾都不由自主地蜷了又蜷。

    “这是醒酒汤,可缓解宿醉,阿姐最好喝上一些。”

    他杳了一勺,递至她嘴边。

    她没有饮下,而是艰难地开口问道:“昨夜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回答便是一场审判,等候的过程对她来说,犹如酷刑,甚过妖毒发作。

    “昨夜”,少年顿了顿,将汤匙放回碗中,苏挽意的心脏几乎骤停,又听他继续道:“我起夜时,只见阿姐一个人在院门口坐着,怎么唤你也不应,凑近一瞧才发现阿姐倚在门上睡着了,身上还有酒气,才知你饮了酒……我便将阿姐你背了回来。”

    少年眸光澹静沉和,不似扯谎。

    和她的记忆有部分的重合,她的心仍是提着不放,因为,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阿姐可能是不记得了,你昨日吐了我一身的酒水,幸好阿姐的衣服没被沾染上,否则这大半夜我真不知找谁来为阿姐换身衣服了。”

    苏挽意的目光从他脸上落下,他今日换了身新衣,鸦雏色长袍配以迷楼灰的腰带,是她量体裁衣为他亲做的,原以为肩臂处做得稍大些方便他平时使剑,不成想却恰到好处,少年骨象应图,便是粗衣麻布披在身上也是气质出尘的,一袭长袍穿在身上更是衬得他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美人松了口气,昨日月亮洞里的动魄惊心太过印象深刻,也许真的是自己宿醉中做了一场荒唐的桃花梦。

    梦里的情形叫她心有余悸,不过也及时地提醒了她,望着少年手中的醒酒汤,她说:“我自己来吧。”

    琉璃碗被她从他手中接了过来,里面的液体温热微凉,她端起碗一饮而尽,才将碗递回给他。

    少年低垂眸光,起身取来了食盒里的第二份小食,原来是她平日里喜食的青梅羹,汤羹颜色青翠,见之舌底生津,不过眼下她却拒绝了,“刚饮了醒酒汤,我如今实在食不下了,不若放在一边,我待会儿再吃。”

    池羽走了,苏挽意才下了床,她走过昨日走过的路,最后盯着少年晾在院中的衣裳瞧了半晌。

    也许,真的是她想多了。

    这个低眉顺目、恭顺谦卑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是她梦里那种横行霸道的样子。

    玉墨宗西南的青冥山是溅玉阁所在之地,苍山青翠,竹林波月,景色甚为秀美。

    山上有一瀑布,仿若玉龙倒悬,凌空而降,源源不断的流水从崖上踊跃而下砸入潭中,飞珠溅玉。常有弟子坐于潭中巨石上弹琴奏曲,应和自然旋律,其音不似人间曲,其景亦不似人间境。

    青苍幽远,竹林小径上走着一男一女。

    女子娉娉袅袅,长身玉立,男子蜂腰猿背,挺拔颀长,都是清瘦纤长的美人,男人却比之高了足足一头甚至有余。

    小径幽长,向山上蜿蜒曲折,两侧竹林中不时传来筝音萧曲,时而杀伐果决、气势凌人,时而婉转悠扬、闻之魂安。

    “溅玉阁弟子擅音律,你刚刚听到的那阵笛音便是安魂曲。”

    溅玉阁舒莲阁主与琼华夫人之女舒窈乃是苏挽意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最近听闻她弃习了琵琶,不日便要赴往碎星谷修习了。此番决定无异于弃道重修,她这个一向怠惰的人居然也不嫌麻烦?据她所知,舒窈在音律一道上并非完全没有天赋,只是在人才济济的玉墨宗不是那么显眼罢了……究竟何故让她下得此番决定?

    这不,她这个缺席数年陪伴的友人不请自来亲为她排忧解难了。

    这次赴溅玉,她并非独行,想到池羽入宗整整六载,也没能带他去过几个地方,她便叫上了他一起。

    风卷竹林,带来了一些庞杂的信息,少年轻闭双眼,脑海里渐渐绘成整个青冥山的结构布局。

    小径的尽头,是一排排林立错落的琼楼亭台。

    一个宽敞的台面上聚集着很多人,手中拿着不同的乐器,似是要……合奏?

    果然,身旁那些零散的乐声都停息了,山上传下来一阵动人心魄的击鼓声,紧接着统一的乐声渐起,有筝、有琴、有笙箫、有琵琶……间或夹杂着钟鼓之声,一种恢弘磅礴的肃杀之意顿时弥漫开来,连风都比刚刚凛冽了不少。

    “唔……这应该是灭魂曲,果真是令人心魂颤动,阿羽可有什么不适?”

    少年忍着胸中泛起的丝丝疼痛,摇了摇头。

    “那便好,这曲子是用来对付鬼怪的,然而活人若是正赶上病中虚弱,也是会感到难受的。”

    又上了几个石阶,苏挽意隐隐见到小径上方有个奇怪的小身影,正一步一颤、一步一颠地迈着猫步上着石阶。

    “呦鱼?”

    是碎星谷的灵兽,呦鱼。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它名字,那灵猫随着击鼓的节奏身体一颠一颤地慢慢转过头来,话说得也费劲极了:“挽意…小姐怎么…也在这…里?”

    “我来找舒窈,呦鱼你呢?”苏挽意蹲下身子,看得想笑,不过还是极力忍住了。

    “如琢…夫人叫…我过来给…琼华夫人…送鸾鸟羽衣。”

    灵猫颈上挂着一个芥子袋,琼华夫人的生辰快到了,里面的想必是如琢夫人提前送来的生辰贺礼。

    “噢,这样啊,可是呦鱼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没…没办法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这鼓声…心…里不怕,但身体害…怕。”

    当真是一个鼓点,一个激灵。

    是了,这大概就是猫的本能了,让呦鱼来溅玉阁送这个贺礼也真是为难它了。

    “我听这乐曲才奏了一半不到,你这样子怕是行路不便,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抱你上去吧。”

    “当然不…介意,麻…烦挽意…小姐了。”

    可还没等苏挽意动作,少年便不由分说地迅速从地上抄起呦鱼放进了怀里:“男女授受不亲,阿姐,还是我来吧。”

    一只猫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

    少年抄猫就走,苏挽意只好由着他了。

    呦鱼在池羽怀里嗅了嗅,眨巴眨巴圆眼睛,“你身上…好香,好…像木头…的味道。”

    苏挽意心中一动,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床上的味道:“阿羽,别动。”

    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停在了原地。

    她微微点起脚尖,凑过去在少年颈间轻轻闻了闻,细细的呼吸拂过他裸露的脖颈,只要微微转头便能看到少年喉间那轻轻的滚动。

    “挽…意小姐,呦鱼说…的没错吧?”

    苏挽意点了点头,但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如惊雷一般将一人一猫吓了一跳。

    “阿羽,你最近不会是偷偷在阿姐床上睡觉了吧?”

    “阿姐为何如此说?”

    少年神色平静,耳根不知不觉间却红了。

    “我床上的味道和你身上的有些像……你是”,她忽然顿了顿,听得他心中一紧,“你是在我床上熏过什么香吗?”

    呦鱼猫心不知是被鼓声震的,还是被他们这话惊的,狠狠地颤了两颤。

    正常人听到这话,不是应该先惊讶一下,再否认一句什么“啊?没有啊”之类的话,不是么??

    可他省去了惊讶,反而一脸镇定地问她为何如此说,而且最可疑的是,他不但脸红了,而且心跳还加速了,这大抵就相当于是在告诉她:是啊,我睡了你的床,可你有什么证据么?

    它觉得,挽意小姐还是嫩了一些,不解其中深意。

    少年垂眸,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近些年晚间睡眠总是不太好,我便从沉香谷要了几份安神的香,想来是之前阿姐不在时,整理房间熏错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苏挽意喃喃自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阿姐以为什么?”

    呦鱼在池羽怀里大眼睛瞪得溜圆,一对猫耳直竖,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安静听八卦的表情。

    他如此坦荡,倒是叫苏挽意觉得自己疑神疑鬼,“没什么……这些日子经常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大概是我混淆了。”

    苏挽意去房里寻舒窈不见,便带着池羽在青冥山上逛了逛,没想到却让他们在后山的竹林里撞见了一段不可言说的□□。

    “对不起,我刚刚弹错了音。”

    高耸的竹林中,娇俏少女眸光黯淡,一手怀抱琵琶,一手拉住那欲走之人的衣角,艰涩地开口道歉。

    可那男子却恍若未闻,背对着她神色不明。

    那是舒窈……她这是怎么了?在苏挽意的印象里,那个少女天真烂漫,脸上总是洋溢着无忧无虑的明艳笑容。

    她想上前询问自己的好友是不是受了欺负,刚要动却被池羽拽住了手臂。

    少年意味不明地朝她摇了摇头,拉着她隐在远处。

    “赵弦清,我在跟你道歉,你听到没有!”

    舒窈哽咽了一声,终究是迫使他转过了身。

    那男人如濯濯清泉,干净澄澈,清雅似仙,他一脸淡漠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不发一语。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很笨,很会拖后腿,只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嗓子里溜出了遮掩不住的失落,“整个溅玉阁没有谁会比我更在意能不能弹好这次合奏了,我不想被你看不起……我,我练了很多遍,手都弹破了。”

    “之前明明都还好好的,可是偏偏合奏时出了错。”

    看到她手指上渗着血的纱布,男人脸上的淡漠微微松动,“……你别哭。”

    “你是阁内天赋最好的弟子,琴瑟鼓笙习无不精,其他也都是一点就通,极少出错。”

    “而我只会弹琵琶,还弹得不好……我知你从来看不上我这样走后门才留在阁中的人。”她自嘲般地笑出了声,接着又道:“即便我父亲是你师父,你也从不屑于像其他人那样讨好我。”

    她垂眸的同时,落下一颗剔透的泪珠,“你可知,我小时原本是要被送到碎星谷修习驭兽之术的?可当我看到你在瀑布下弹筝,便不由心驰神往……硬是嚷着父亲母亲让我留在阁内修习音律。”

    “……现在我明白了,那不过是妄想。”

    “不属于我的,怎样都不会是我的,就像我这火木琵琶,我练习了那么久,手指都血肉模糊了,可它也不会因此就能让我轻易驾驭。”

    赵弦清,就像我喜欢你那么久,心都伤得千疮百孔了,你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赵弦清,我要离开溅玉阁了。”

    少女的手从他的衣袍上松开,连上面残留的褶皱也被这竹间清风缓缓抚平……赵弦清忽然就觉得一阵心慌,眼中的淡漠逐渐被焦急冲散、取代,他脱口便问她道:“你要去哪里?”

    可舒窈早就低下头不敢看他表情了,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神色的转变。

    她心里就是知道,不敢再生出任何妄想般地清楚,他不会挽留她的。

    “母亲说,如果这次我没能通过测试,便让我去碎星谷。”

    她笑了笑,可那笑容惨惨戚戚、凄凄惨惨,着实称不上是笑。

    阿窈那么一个活波调皮的性子,一张脸上居然也会露出这般悲怆的神情……

    到底是怎么了?

    “你别看我修音律修得这样差,我还是很有兽缘的……过个十年八年,契一个灵兽应该是不成问题,到时候若在宗门大赛上碰到,也许我就能赢你一次了。”

    “这次,我是来同你道别的。以后大概不会经常见面,你再也不用忍我了,我也再不会拉你后腿了。

    我们都解脱了。

    我那些收藏你一向看不上眼,唯有这琵琶听你赞过它一回。

    这火木琵琶陪我最久,伤我也最深……现在我准备走了,便将它送给你吧,想必它在你手里才能发挥更大的用处。”

    少女将怀中琵琶递给面前男子,可他半晌也没接过。

    “你不想要对么?”她慢慢放下琵琶,释怀地笑了笑,“也是,被我碰过的东西,你大概是不喜欢的。”

    “那……我走了,再见了赵弦清,祝你今后得成大道、仙途顺遂。”

    哐当一声,琵琶掉落在地,震出两声细碎的颤音。

    苏挽意攥紧胸前的衣服,倏然转身,脚尖轻踮,抬手便捂住了池羽的眼睛,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少年的眼睛眨了眨,掀动的睫毛将她掌心蹭得发痒,可她却无暇顾及,脑中只剩胸腔里心脏砰砰直跳的回响。

    赵弦清吻了舒窈!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舒窈不敢置信地止住呼吸,感受着赵弦清紧紧握在她肩膀上的力度和那喷在自己脸颊上的温软气息。

    “你这,算是什么?”她听自己喃喃问道。

    “阿窈”,他抱紧她,声音破碎而震颤,“你不是总问我,十四年前宗门大会那日,在星染的幻阵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吗?”

    “现在,我告诉你。”

    赵弦清嗓音嘶哑、颤抖,他告诉她道:“是你。”

    “我抛却七情六欲,终是开了天门、半踏仙域……可是一转身,你却在我面前,手握着我的衣袍碎片,浑身染血从云端落了下去。”

    “你死了,我还活着。”

    舒窈苦笑:“成仙,那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么,我这样不用功的半吊子早晚也会老死啊。”

    赵弦清摇了摇头:“我没有成仙”,他终于不再避讳,而是盯住她的双眼,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入魔了,阿窈。”

    “星染的幻阵,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心。”

    阿窈,我心悦你,兴许比你还早地动了心……

    什么得成大道、仙途顺遂,早就不重要了,他一早就察觉到自己道心动摇了,他挣扎、不肯承认,故意疏远她,对她冷言冷语,以为这样能变回从前那个心无旁骛、一心求道的自己,可是看她难过落泪他会不忍,见她受伤心竟会感到疼痛……

    如今她要走了,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清除杂念的绝佳机会……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想要抱紧她、揉碎她,心里甚至还生出一股埋怨,她怎么能在坏了他的道心后,就这样走掉?她怎么可以不要他呢?

    他妥协了,比起毫无牵连的形同陌路,他宁愿她在他身边像从前那样……将他折磨得如炙如灼。

    苏挽意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更大的手掌覆住、握入掌心,然后轻轻拿开。少年垂眼如狐,眼皮轻掀间慢慢与她对上视线,她在他澄澈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敛的慌乱。

    他眸中波光潋滟,仿佛盛着一捧流动的清泉,柔和地、寂静地流淌着细腻的情感,苏挽意的听觉似乎都变得迟钝了,恍惚间竹林里的互诉衷肠已经听不真切了,这一刻五感中好像唯剩一感,她看到他薄唇无声轻启,同她说道:阿姐,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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