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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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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府归路

    县衙的甬道,有个苍旧的戒石碑,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幽暗的衙厅牌匾上嵌着三个鎏金大字:清慎勤。

    堂下有一跪石,油滑深邃。

    叶晟曾是穆佰金的左膀右臂,被放逐此地后成了主薄。他一只枯手像只干瘪的鸡爪拨打着算盘,“六……十八两。”

    孙连成背着手,仰脸看着“清慎勤”,“再算!”

    叶晟窥了眼同样汗水淋淋的县丞,“啪”清空算盘,又颤着指头打起。半晌,对着孙连成露出谄媚的憨笑,“七十一,七十一两。”

    “再算!”

    叶晟的脸拉下来,变得尖长,十分鄙夷,他狞笑一声,将算盘扔下案几。古旧的盘子瞬间分崩离析,珠子“噼里啪啦”地满地跳。

    叶晟阴瘆瘆笑了,“下官不曾学术算,县衙的库吏回乡探母还未归,下官算来算去都是七十一两,都是枭首示众,剥皮楦草之数。巡抚大人杀人便是,你我皆心知肚明,这贪了七十一两,八十一两,九十一两!有何差别!”

    一个算珠溜溜滚进跪石,颤了颤停住,被叶晟捏起来,“巡抚大人……不就是来……看大皮来了!”

    穆佰金跪在地上,喃喃自语地将额头磕在油亮地石砖上,清晰地见到自己污垢的脸庞,他不认错,他只是争权夺势下的废弃棋子,他没有错!可他确实贪了银子,他终究有罪!

    孙连成不愿再看,闭上眼,“有谁可以告诉本官,如何量刑?”

    县衙正堂一片死寂。

    良久,一典吏探头嗫嚅,“受贿枉法者,受一贯以下,仗刑七十……”

    孙连成大喝,“响亮!”

    典吏颤着嗓子,“每五贯加一等,到八十贯……处于绞刑——”

    “都没吃饭吗!我说响亮!”孙连成环顾一周,“一起说!”

    叶晟和县丞满面屈辱,突然泄愤般高声尖嚷,“四十贯斩首;官吏贪赃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剥皮楦草。”

    穆佰金一阵瑟缩。

    孙连成厉声,“《醒贪简要录》!这律法不应该是横陈在你们脖子上的一把尖刀吗!非要等着尖刀换成了重枷,才一个个敛着性子喊冤!冤什么!

    跪着的穆佰金突然立起身子,仰头凝视着木匾上的“清慎勤”,泪流满面,“他!他!他们!仗着官袍庇护,哪一个没有争抢着普罗百姓的一筷口粮!你看看,看得仔细!看自己的手,看他们的手!哪一双油腻的手不是遮天蔽日!我……我也是双油腻的手啊!

    叶晟不忍,侧头流泪。

    穆佰金痛哭流涕,扑倒在孙连成脚下,“我儿痴愚,大人,我儿痴愚!祸不及他,祸不及我儿啊!孙大人法外施恩,莫让他瞧剥大皮啊——!”

    孙连成满腹酸楚,轻轻颔首。

    但穆佰金这话终究是说晚了。

    木河县的村民不知什么劳什子侯爷不侯爷,他们只知道县令穆家败了。

    村民们盯上了他的宅子,那可是金宝贝疙瘩。里面一定有金扁担,金斧子,金大勺,金柴火……

    百姓中胆子大的粗汉们挑了头,蝗虫过境般涌向穆家。

    他们掀了门面,闯了东堂,再冲向西堂。没有金扁担,金斧子,金大勺,金柴火……他们怒不可遏,这一定是穆佰金的黑心思,把金子藏起来了,他们憋着一股气将宅子翻得七颠八倒。

    穆家奴仆见状,吓得如鸟兽散。

    他们把穆家关禁闭的痴傻少爷忘在了祠堂里。

    昏昧的日光打进祠堂的老虎窗,将穆思卿褴褛的身影映在墙上,他席地面壁,盘着双腿,朝黑影伸出枯手,摩挲着影子面颊。

    他眼里透着稚童的天真,“母亲大人,十里河的水冷不冷,有鱼吗?”

    影子寂寂然无声。

    穆思卿闭目聆听,祠堂隐隐约约传来噪鹃悠扬地鸣叫。

    “噪鹃回来啦,漫天漫地都是它们的粪便,老蒋头擦窗柩擦得火气大,它们不止拉得多,还大声唱,唱亡,亡,亡……”

    穆思卿傻兮兮跳起来,学着噪鹃,呼扇着双臂满祠堂奔腾,“母亲母亲,您昨夜入梦,让我此刻离开木河,是不是木河……要亡啦,要有天大的灾祸啦!”

    粗汉们此时就立在门外,提着斧子,听着里面低低沉沉的疯笑。

    随着第一下重砍,门板猛烈晃动,穆思卿吓了一趔趄,贴在墙上。

    斧头一下下劈。

    穆思卿兴奋起来,人来疯似地又蹦又跳,“劈!劈!大力地劈!劈开这门,快给我个窝窝馒头!”

    木门劈出个窟窿,打头阵的汉子反手就给了穆思卿一耳光,“还想吃窝窝馒头!触犯神明,冲撞仙人!就是这蝇蚋,是他把灾祸带回来的,猪娃子没头,鸡仔子断肠,山匪杀人有百鬼开路,都是他,这都是他带回来的!

    穆思卿听不懂,瘪着嘴捂着脸,“我要窝窝,要吃窝窝。”

    粗汉们把门破出个洞,一把扯住他衣襟,直接拽了出来。木茬刺得穆思卿满头血,疼得哇哇哭叫。

    他们拿麻绳捆住他,将他押向土地庙,队伍像一条扭曲的游龙,节庆般熙熙攘攘。

    穆思卿的鞋跑掉了,刚要捡,被一巴掌扇到土里,吃了一嘴泥。

    地上有碎石,扎得他双脚冒血。头也疼,脚也痛,穆思卿嚎啕大嚷,有人听得烦,把头上的番子巾解了塞他嘴里。

    申时四刻,木河县滚雷阵阵,黑云低压。

    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驻足于土地庙前。

    穆佰金跪在那儿环视着众人,沉痛流泪,“我贪了银子啊,我对不住木河的……”

    一声炸雷。

    人群中突然迸发出如潮地叫好声,他们在叫“杀得好”!

    穆思卿认不出蓬头垢面的父亲,头巾把他嘴撑成了一个球,他难受地活动着口腔,脑袋埋地上,找了块石头磨嘴,他想把巾布蹭出来。

    三番两次都没成功,穆思卿突然听见一阵笑,一抬眼,是个瘦瘦小小的行刑官。

    穆思卿目睹着一具枯瘦身子迸发出强壮气力,从穆佰金的后脖颈开刀,扒开一张滚滚热皮。他父亲的脑袋拉耸着,眼泪鼻涕一团,已然没了气息。

    土地庙一片死寂。

    士兵们排开一列,每人各拎一桶木河水,粗暴地向泥地泼去。分支的血液合着土色浸成了棕褐色,潺潺汇总,又沉沉浮浮地散开。

    叶晟猛地推开典狱长的束缚,踉跄几步,跪倒在穆佰金的头颅前,大手静而缓慢地盖上他的眼睛,躬着背将头磕在他耳旁。

    叶晟轻轻唤了声,“孟之。”

    他扭头看着麻木的人群,看着一个个袖手旁观地冷漠姿态,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狂笑。

    “穆佰金!穆佰金!你脑袋落了地,剥了皮!他们要往你这皮里塞稻草,你糊里糊涂为这帮子狼心狗肺的畜生们交付心血,活该死了……活该!”

    叶晟涕泗横流,“前年惊蛰日,珑炎山流寇入县,将你刘向锡八十老母戕害宅中,将你,将你,将你们妻儿残杀,惨不惨!脖子断了就连了层皮,惨不惨!

    叶晟跪着匍匐,一把抄起泥地里穆佰金湿嫩的人皮,“他,就是这张皮……这张皮领着你们用削尖的木柱子捅了三个流寇。你们天杀的狗东西啊!狗东西啊!”

    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

    叶晟大嚷:去年大旱,饿殍沉尸,米仓无粮……

    “啪,啪!”

    典狱长两个大嘴巴狠狠扇向叶晟。

    叶晟被打得失神,典狱紧紧抠住他臂膀,抽搐地摇头,示意他不能再说,不要再说,叶晟啐出一口血痰。

    孙连成一张铁青的脸谛视着叶晟手中的那张人皮。

    场面鸦雀无声。

    穆思卿在一片沉寂中把巾布蹭掉了,他甩了甩头,那些汉子们正涨红着脸,紧咬着腮,瞪着庙门中央,显然没空再束缚他,穆思卿忙踮着脚溜缝儿跑了。

    叶晟失声惨笑,缓缓闭眼,爬起来转向孙连成。“咚!”双膝一磕地,一抛泪,将脸抵在血水相混的泥地里。

    他高唱,“青天大老爷万福!百姓昌盛贪吏黜除,青天老爷佑万方子民留不朽万世!”

    县丞,典狱,巡检,守衙士兵们纷纷跪拜。黑压压的百姓跪倒在土地庙前。

    百姓大声喝唱,“青天大老爷——!”

    “大老爷来喽!”一声突兀的叫喊又脆又亮,吸引了所有人目光,那是从一棵约莫四丈高的榕树上发出来的。

    孙连成和叶晟同时一激灵。

    他们瞧见绿盖如荫的榕树间是穆思卿热气腾腾的笑容,像个无头苍蝇,绿皮蚂蚱,在树干上兴奋地蹦哒,脸上血糊糊的。

    “谁带过来的!是谁带过来的!”

    孙连成脸如黑煤地冲向榕树,但他靴上有镣铐,跑得拖泥带水,“下来!穆思卿你来下!”

    人群中有人心虚,眼神躲躲闪闪,被叶晟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拽住一旁侍卫,拔出他腰间佩刀,“穆小侯爷富贵安乐,偏生受了连累撞了邪。我叶晟没能耐,就是侯府上的一条狗,今儿就用我这口牙,这把刀,拿你们开刃洗地,祭侯爷英魂!”

    叶晟刚迈开步子,就听见孙连成撕心裂肺的嗥叫。

    “穆思卿——!”

    叶晟乍然回头,一眼后几乎魂飞魄荡。

    他看见穆思卿挥着臂膀纵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嘭——!”饼子一样拍在了地上。

    孙连成还保持着张臂的姿势,他没有接住他,穆思卿是避开他跃下来的。

    噪鹃在阴霾天际间纵横,唱着亡,亡,亡……

    叶晟一屁股跌坐在地。

    孙连成抖着唇,僵着身子,“小侯爷,小侯爷……”,他用手背轻轻拍了拍穆思卿的脸,再探他鼻息。

    彻底没了动静。

    穆思卿脑后像个漏了的囊子,血液“呼啦啦”蔓延,追着搬家的蚂蚁跑。

    憋了几日的闷雷终于喷薄而出,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汇成千万银丝,丝丝连网。暴风卷着尘土开疆辟地,一路狂嗥,撩起了案台上的火烛和神佛。

    那尊土地神像被送上天,在空中疯狂打转。

    木河县的天地一片黑黢黢,众人畏惧起来,无声地凝视天空,雨水打得他们眼睑生疼,灌在土里淹过他们的脚底,冰冰冷冷。

    穆思卿脸上混着血,血中裹着雨,被爬过来的叶晟死死抱住,叶晟还举着刀,劈手就要砍孙连成。

    孙连成此时却屁股长脚般,毛骨悚然地向后躲闪。

    他看见没了脉搏和鼻息的穆思卿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桃花眸子如同淬了毒,阴鸷且悍勇。

    这哪里是傻子的神情。

    孙连成的身子跟筛糠一样,他大风大浪年过半百,太熟悉这眼神,这是戍边军将屠戮外敌的眼睛,是京畿悍匪烧杀抢掠的神态。

    穆思卿曾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算死而复生,生而不再痴愚,也是恭良有礼的模样。

    他不是穆思卿,孙连成心里骇叫,他不是穆思卿。

    他是,他当然是穆思卿,不过是从地府归来,酷烈肃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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