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现“黑珍珠”
是的。我放弃了那个项目。
幸福的日子一天又一天，珊珊慢慢长大，会在垫子上来回爬，会用娃娃音叫着“爸爸”“妈妈 ”，会走路会跑，还会咬着我的耳朵，“要挟”我给她吃棒棒糖……我看着她逐渐长大的每一张照片里，都有着我陪在身边，岁月静好莫过于此。后来，莎莉和我的孩子接二连三的出生了，我们的儿子叫风和，小女儿取名茉莉，我们一家从3口变为了5口，除了多了点吵闹外，幸福与苦恼也成倍增加，不过办法总是会有的，平凡的小日子一天一天悠哉地过……
“脉搏微弱、呼吸微弱、心跳微弱……”
“他的生命体征正在逐渐消失……”
医生看着监测仪器上逐渐趋缓的指标曲线说道。他们不打算采取任何举措了，这是赵嘉与的意愿，在最后时刻再进行抢救除了徒增痛苦以外，没有任何更多的意义。
赵珊珊再也抵御不住内心的情绪，早已哭成泪人把头埋在她丈夫的胸口处，手里拽着的面巾已被她揉作一团，时不时继续用它擦拭着眼泪鼻涕，很难想象到了她这样的年龄还能有如此多的泪水。赵风和默默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赵嘉与的身上，随后他拉起赵嘉与的一只手，将其捧在自己的两手之中，仿佛某种仪式的传递。赵茉莉看上去情绪不稳，她的胸口起伏拼命喘着气，这是各种情绪混杂，相互冲击造成的情绪紊乱，悲伤、遗憾、恐惧、不舍……
没有哪一个能够占据主导。
当仪器上的线条最终变为一条平整的直线时，医生看了时钟，宣布了赵嘉与的死亡，最后还说了一句安慰话。
“还好，他人生的最后记忆是幸福快乐的时光。”
病室内顿时爆发出一片哀嚎，小孩子们看着大人们哭泣，也开始没有缘由地哭喊起来。
赵嘉与死在了“走马灯”过程中之中，却永远地活在了曾经幸福的记忆里。
葬礼按照赵嘉与的意愿小规模地在家人间举行，地址选择在靠海的一家殡仪馆。赵嘉与一直都喜欢海，凡是宏大的事物都能让他感觉心安，仿佛一切都能被这些宏大的事物所包容，而自己不过沧海一粟，没有什么可以惊扰这些宏大事物的能力，也因此是一个永久沉睡的好地方。其实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更想葬于宇宙星海之中，飘在宇宙里，然后开启另一段新的冒险。
珊珊、风和还有茉莉全部穿上了丧服，胸前戴着白花，静默等候。
一个穿着整齐的老年女性，佝偻着从一辆黑色轿车上慢慢走下，她慢慢地绕过车位，去到车身另外一侧，开了门，把车上的另外一位老年男性牵了出来。那个老年男性穿着长裤，但是衣服是普通的t恤衫，上面的中文用大一号的粗体字印着“优雅永不过时”，无论是论人还是论场合，这样的装扮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老年男性像个小孩一般被那位老年女性引导着，否则他东张西望、歪歪扭扭地走着，极有可能偏离方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精美的模型，是用塑料拼图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3d立体模型，那是一艘破烂不堪而又恢弘无比的海盗船，和电影《加勒比海盗》里杰克船长的黑珍珠号一模一样，只消将它放进海里，立马便能活过来，神出鬼没、乘风破浪。
两人快走进门框时，珊珊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阿姨，那么大老远地还劳您特意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老年女性友好地摇了摇头说道。
“哪儿会呀，得来送一送。”
“这老小子穿成这样，真不好意思呀，让他换一身正式一点的衣服，死活不让换，又哭又闹，我也实在拗不过他。”
老年女性说道，她旁边的老年男性看了一眼珊珊，什么话也没说，抢先一步走进了屋内。
赵嘉与的遗体放在房间的正中间，被各种鲜花环绕，黑白的布帘悬挂在墙上，中央位置放着一张遗照，照片上赵嘉与笑得十分灿烂。
珊珊和老年女性被落在身后，说着一些古今之谈。
“哎，真没想到，竟然白发人送黑发人，或许是我活得太久了吧，一百多岁的老妖怪了！”
老年女性说道，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忧郁，而是透露着一种看尽人生的豁达。
“您还是心态好，像我父亲，就是操心劳累才害了病，不然还能多享几十年的福。现在的医疗保障太好了，只要没有什么大问题，都能给你解决。”
珊珊说着，话语听着轻松，却难免让人感到一丝沉重。
这时，老年男性一会看看墙上的照片，一会弄弄那些花朵，在那间房内绕了一个大圈，似乎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当他靠近赵嘉与的遗体时，他的动静渐渐变小了起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盯着躺在那里静默不动的赵嘉与看了好一会儿。
“你别说这孩子还就是这样的性格，很多事情其实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但他偏不，他有自己的一套思维，一套理念和原则。这是好事，对于任何人来说他都是一个富有责任心，敢于承担的人，但就是，累坏了自己……”
老年女性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然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老年男性，他还保持着专注，没有任何动静。
“那件事吧其实根本怪不了他，要不是博然被抢救回来了，他说不定更是早早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是谁也没想到，博然虽挽回了一条命，脑子却不好使了。他一直都在自责，所以才会拼命读书，报考北航，他就是想替博然实现梦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儿……”
老年女性继续说道。
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一般，刚才还静静待着的博然开始砸起外层的透明罩，嘴里嘟囔着“起来，起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涌了过来，迅速将他拉开。博然母亲移动步子到了他的身旁，拍着他的背部，对他说着“没事了”，完完全全就像一个母亲哄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孩。慢慢地，他就不再闹腾，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竟枕在他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等他睡着后，博然母亲还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珊珊一直陪着她，或者说是她在陪着珊珊还有其他人，守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说点什么话，时间就会过得很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我看这孩子或许没有那么不谙世事。”
博然母亲再次打开话匣子。
“那次交通事故后，医生说他的大脑受到严重损伤，心智相当于一个4，5岁的小孩，他也失去了之前的所有记忆，但是我觉得或许医学没有那么准确……”
博然刚醒来那天，嘉与就坐在病房的椅子上。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来看望博然，对着睡梦中的博然说着话。他给他分享每天上学的故事，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提问，在随堂测试时如何提起笔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交了一张白卷，也有女生给他递情书，但是他连看都没看，直接就把那封情书扔进了垃圾堆里，虽然很对不起那个喜欢自己的女孩，但他觉得这一切本不应该是他的，他没有资格拥有……
也许正是这样，当博然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嘉与时，竟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盯着嘉与的脸，看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很久不曾相见的老友。
“嘉与……”
“对，我是嘉与，我是嘉与！”
赵嘉与开心地跳了起来，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了医生的说法，但是现在看上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还记得他。
博然的母亲惊喜万分，抱着博然喜极而泣。
但当这一切过后，正如医生所言，博然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成了一个痴呆儿，也不怎么爱说话，只喜欢待在自己到的房间，埋头做手工做模型。
当嘉与拿着一堆学习资料和他做的笔记再次来到博然的家中时，博然母亲皱了一下眉头，看上去一脸的忧愁，然后对他说了一句。
“进去看看吧……”
嘉与有了不好的预感。
敲门没有人回应，他继续叫着博然的名字，还是没有回应。
博然母亲朝着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房里有人，只管进去就行。
推开房门，房间里各式各样的拼图块和模型部件铺满一地。博然正坐在凳子上专心致志地捣弄着手上的玩意儿，就连有人敲门都听不见。
看见博然无碍，嘉与放下心来。
“嘿，这些你全都要拼好吗？”
散落满地的零部件一看就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嘉与弯下身子，准备动手收拾起来。当他刚要拾起一个小部件时，博然突然冲了过来，将嘉与一下子扑倒在地，然后把他手里的东西夺了回来。
嘉与看着他，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没能反应过来，处于一种无法理解的状态。
“嘿哥们儿，我只是想帮你收拾一下。”
“你是谁？”
博然一脸疑惑，用带有攻击性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
嘉与顿时变了脸色，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因为面前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人，他的眼眸里没有映出他的身影，或者说映在他眼睛里的人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是一个嘉与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被逗我啦。”
嘉与轻轻地推了一下博然，然后笑了笑，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但是博然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博然，等待着他的回答。嘉与开始无意义的解释。
“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你忘记啦？你刚醒那会儿还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叫嘉与，赵嘉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小学、初中、再到高中，如影随形。”
“你忘记了嘛，我俩在大夏天还总勾肩搭背的，经常被大人们唠唠，笑话我俩，说什么我们就是穿着一个裤衩，就没见过比我俩还腻歪的人。还有，有一次我翻墙逃课，不小心崴了脚，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你背着我上下学，那个楼梯那么高，让你把我放下歇会，你每次就不听，直接爬上5楼……还有，有一次学校组织暑假露营，晚上，我俩想冒险探寻一下周边，没有露营灯，我们就学着原始人的样子，用汗衫加木棍搞了一个火把，一路上你跟在我的身后，最后在萤火虫的湖边迷失了道路，我们在野外呆了一夜，那个时我俩都候好害怕，你就开始讲天上的星星，说有它们陪着，没有什么可怕的……还有还有……”
嘉与说着说着声音开始起伏不定，再也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哭起来。博然对他所说的一切完全没有印象，也失去了兴趣，已经回到自己的桌前继续做起了手工活。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两人闹矛盾打起来了，等我连忙把门推开，只看见嘉与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哭着……”
博然母亲继续说着。
“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珊珊问道。博然母亲回头看了一眼，抿嘴一笑，然后继续说道。
“那次之后，嘉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出现过。后来我再次听见他的消息时，还是从隔壁邻居那儿得到的，嘉与从一个叛逆不学无术的少年变为了成绩优异的好学生，这让他的名字传遍了这个妈妈群，大家都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是真正的原因只有我知道。”
她轻轻地拍了拍肩头上的博然，然后继续说道。
“博然还是每天埋头搞着他的模型。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在做啥，但是突然有一天，他把一艘完整的‘黑珍珠号’模型给我展示时，我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正好是嘉与的生日。以前，他们俩就喜欢窝在沙发里，来来回回一遍遍地看着那部海盗电影。”
“所以，他是一直在做生日礼物，给我父亲的？”
博然母亲点了点头。
“这孩子好像一直记得那天。”
“虽然博然变成了这样，但有一件事我觉得很欣慰，我得感谢嘉与，他给了博然一个毕生的兴趣。从那天起，手工制作就成了博然沉溺的事物。”
博然母亲第二天清晨牵着博然回去了，那件“黑珍珠号”模型被放进了嘉与的透明罩里，就在他两臂弯曲的正中央，看上去就像在怀抱着一件最为珍贵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