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转变
韩兆身后的西夷兵士们还跪着。
他们还在等待桑延的肯定和奖赏。
桑延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他说:“韩将军辛苦了。”
他说着话，微微俯身，扶起韩兆，又道:“跟韩将军一同回来的兵士们，去找犽哲记功。”
“是！”
“谢王恩赏！”
那些西夷兵士登时哄笑起来，一个个起身，勾肩搭背，往犽哲帐子的方向走去。桑延看着韩兆半晌，低声道:“你随我来。”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韩兆颇得桑延重视。
是以，桑延私下召见韩兆，众人只以为，是桑延要单独给他什么昂贵的赏赐。
有兵士朝着韩兆挤眉弄眼。韩兆跟在桑延身后。及至进到帐中。桑延转过身，正对着韩兆。许久，他低声道:“大哥不在了。”
“桑将军？！”
韩兆一怔。
下一刻，他素来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些微惊愕之色。
他看着桑延。桑延逆着光，他脸上仿佛有什么缓慢的情绪在流动，但却让人看不清晰。韩兆抿了抿嘴，低声道:“王……节哀。”
节哀？
桑延心中突兀地涌过一阵荒谬。
好像有什么东西，隔在他和韩兆之间，让他不想去看眼前人的神情。
但他却仍是盯着他。
半晌，他出声道:“韩兆。”
“王。”
“大哥不在了，但我，却有一个问题，怎样也想不明白。或许，你能为我解答。”
“王请说。”
“那日，战场之上，伤你的人，是不是……鸢娘？”
桑延脸上的痛苦，在问出这句话时，挣扎着浮现。
韩兆蓦然抬起头来。
他眼里的惊愕在这一刻，明明白白落在桑延眼中。
仿佛心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了地。
桑延闭了闭眼。
“韩将军，出去吧。”
他低声道。
韩兆一动未动。
桑延大声道:“布日格！”kΑnshu伍ξa
布日格从帐外掀帘进来。
布日格是桑耳的妻弟，而桑耳是和韩兆一起偷袭大良时，被人杀死。因此，纵然而今草原上，有许多兵士都已信服韩兆，但布日格却始终对韩兆心中排斥，更有不喜。
此刻，见桑延轰人，而韩兆不走，布日格从腰间抽出小匕首，比在韩兆胸前:“韩将军，王需要休息，还请你快些离开！”
布日格还是个少年。他身高尚且只道韩兆肩膀，但眼中的敌意却如一头小狼崽子，明晃晃的，要龇出自己的獠牙。韩兆未动，布日格的匕首尖端几乎划破他的胸膛。桑延低头，自嘲笑了一声。
他说:“韩将军为西夷收拢零散部族，是有功的。我再如何，在眼下要用人的时候，都不会伤害有功之人。但若韩将军再如此忤逆。”
桑延的声音又低又沉。
他说:“我心中，原本，并不想拿韩将军立威。”
韩兆嘴唇微微动了动。
半晌，他低下头。
他后退两步，动作很慢，却仍旧转身，走出了帐子。
布日格看着韩兆离开。他走到桑延面前，担忧望着对方。
桑延道:“你也出去。”
布日格道:“王……”
桑延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布日格犹豫一下，虽不放心，但到底点了点头，也转身离开。帐内只余下桑延一人
第282章 转变[1/3 。天色渐渐将要暗了，外面有篝火的光亮燃起。今日韩兆率兵，俘虏了高林族几乎整个部族，这样接二连三的胜利，冲淡了楼麟死去的悲伤，西夷族人们都在围着篝火饮酒欢乐，还有姑娘们快活跳舞时，晃动的铃铛声，也一声声，悦耳传来。kΑnshu伍ξa
而桑延一个人在帐中。
帐内漆黑一片。
这黑暗包裹着他，如若天堑，将他和外面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一刻，他蓦然感受到，过去从未有过的，浩大而刻骨的孤独。
没有人了。
再没有人在他身前。
而当那些人都轰然倒塌。他看到血淋淋的世界的真相。他咬牙支撑着，才发现自己曾以为的亮色，原来，竟全是笑话。
方才韩兆的愕然已经说明了一切。
战场上，那个大良大将身边的人，就是鸢娘。
而他在这些时日，不去思索，却又不得不思索。他没有出声问韩兆更深的问题，但他已经能确定，那人，若是鸢娘，那便说明，鸢娘，也并不是什么羲和郡主，而极有可能……
是大良的，圣人。
早便该有端倪的。
一个郡主，自幼养在深闺，应当是他曾见过的，那些并州凉州大家闺秀的模样，又怎会像鸢娘一般有勇有谋，智计无双？鸢娘会武，他早便知道。当初，她还是阶下囚，他们都在并州王府大营，她在湖边遇到人纠缠，他胸中心潮涌动，拿着刀上前，喝止了那些为难她的兵士，然后，一路上，怀揣着紧张又快活的心情，送她回去。
他知道她会武。在她将刀比在犽哲脖颈上时，便已猜出。但那时，他只故作不知，他假装着他不知道她能自己解决，好用这样拙笨的理由，去接近她，帮助她。
明明是不久前的回忆啊。
却怎么感觉，好像过了一生？
记忆里，那个清冷又昳丽的女子，微微转过头，看向他。她轻声温和道:“二将军。”而他不自觉，耳根发烫，只能慌张别过头去。
下一刻，那女子的脸突然变幻。
成了战场上，那张笼在甲胄下，冰冷而陌生的面容。
她弯弓持箭，在那叫傅行的大良大将身边，冷静自持，那副模样，他分明曾在过去的王和大哥身上见过——
那是个，再理智不过的，冷酷到近乎无情的，天生的上位之人。
上位之人，合该这样的人来做。又如何会轮到他一个蠢笨之辈？
她若真是羲和郡主，她帮了韩兆逃跑，纵然不受重刑，也一定会被严加看管，决不可能跟着傅行，上战场来。
而她的身份，若是大良其他封地的郡主，又或是其他皇室宗亲，那，在当初被楼麟发现真容时，她也全无必要，借助羲和郡主的身份，如此，只会平添暴露的可能。
她原本的身份，不能被发现。而她的长相，又和大良圣人萧远之有八分相似。桑延回到草原后的这些时日，看过许多西夷密报。这些密报，大多是当初撤离并州时，桑隼令犽哲等人收集带回的。密报中，有许多都是大良文字写就，他看不懂，但布日格却识得。他令布日格日日给他念，除却军情之外，他还因此，知晓了许多曾在大良发生
第282章 转变[2/3 的事情。
譬如，大良过去曾有九个皇子，是因为内乱，九个皇子全都死去，才轮到远在凛州的萧远之登基。
又譬如，曾有人冒充大良陈王，指认当今圣人是女子之身，甚至那逆贼，还在朝堂之上当场暴起，划破了圣人的衣衫。但圣人衣衫之下，分明便是男子精壮的胸膛，而且齐贵妃也有身孕，还在不久前，产下一名皇子。故而，圣人女子之说，乃是无稽之谈。
……
这些事情，看上去都是寻常的他国朝政，还有些不足为奇的所谓皇室秘辛。
但一旦有了怀疑。
一旦回想到那双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眼睛。
回想到韩兆对她的拼死保护。回想到，韩兆曾以易容之术伪装成太监入宫，他对大良圣人也曾忠心耿耿，甚至宁死，也要救她出火场。
只要联想到这些。
便仿佛，有什么可怕的秘密，在朝他慢慢打开。
连续多日，他都不敢打开那秘密。
他怕那秘密，照见狼狈不堪的自己。
可而今，大哥死了。
大哥曾为西夷殚精竭虑，临死还在记挂着，让他重振西夷。
重振西夷，便必然与大良不死不休，成为宿敌。
而更有甚者。大哥先前受阿单狐暗算，身有重伤，但原本，只要好好调养，应当不至于此——
而大良夜袭并州。
大哥上马作战。
他在地上被拖行。身上又中了剑，伤势恶化，才会在奔波到草原之后，身体急转直下，以至于，含恨而终。
最初，射向大哥的那只箭，让大哥不得不被扑下马的那只箭……
会不会，就是她射出的呢？
是她下令的夜袭并州。
是她下令的，要追击西夷残兵，将他们赶到草原。
一切，都是她在筹谋。她而今已经夺下并州，风光无限，是最志得意满的年轻帝王。
而她的爱人，韩兆，在西夷风生水起，以大良人的身份，被人信服至此。
唯有他的大哥。
桑隼。
呕心沥血，直到死去。但在冉冉升起的将星面前，他会和昔日的王，楼麟，一样被族人慢慢遗忘。族人们只会记得韩兆是西夷的希望，是壮大西夷的有功之臣。而他最重要的三个人，从此，只会是人们口中，偶尔被提起的曾经。
……多可笑啊。
他不得不拆开了这可怕的，几乎能让他窒息的秘密。
他曾活得简单。大哥总皱眉看他，说他做事不用脑子，鲁莽憨直。
但他虽远不如大哥聪明，却也不算多么蠢笨。
他终于不得不复杂起来。但复杂后，明白的第一件事，便如此疼痛。
没有人会和他有一样的心情。
韩兆听闻桑隼死时，是一句“节哀”。
而他听闻自己猜出战场上是鸢娘时，则惊愕着，甚至不敢离去。
大哥在他们心中，算什么呢。
不过是个死了才最好的坏人吧。
他们都恨不得大哥去死。听闻大哥死讯时，韩兆心里，是不是会有一瞬间的快活？
桑延不知道。
但他，也不想知道了。
一片黑暗之中，他慢慢拿出怀中的木盒。
木盒里的药莹润可爱，那是救命的神药。
他低低地，自嘲地笑了一声，将一颗解药，放入自己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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