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毒
吴婆子见傅行严肃，情况不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挪到营帐门口。
见无人拦她，她赶忙离开。
营帐中，登时只剩下傅行和韩兆二人。
韩兆慢慢站起身来。
两个男人高大的身影，让这空间，都显得有些狭仄。
韩兆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
那盒中，是一颗圆润药丸。
药丸通体雪白，莹润可爱。傅行微微蹙眉，韩兆道：“这是月圆香的解药。”
“月圆香？”
“是。”
韩兆微微点头。他道：“这是我所中之毒的解药。也是，圣人所中之毒的解药。”
“中毒”二字一出，傅行面色一凛。他后退一步，长剑骤然出鞘，直指向韩兆。
韩兆的手很稳。
他手中的木盒，一动未动。
他将木盒关好，放在案几之上。傅行冷声道：“韩公子，这是何意？”
外面一片寂静。
营帐内，傅行持剑对他。
韩兆道：“傅大人如今以剑指我，是为忠心。而我拿出此药，也是，为了忠心。”
他看着傅行。
半点未曾退缩恐惧。
傅行面上冷肃一片。半晌，他道：“我如何信你？”
韩兆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他说：“因为我，就是护送圣人，回到大良大营之人。”
傅行剑尖微顿。
他想起先前，萧静姝刚回来之时，曾提及，在幽州群山下的村落里，和她同行之人的事。
韩兆的功夫，他知道。
当时若只有圣人和他同行，那么，圣人虽然身上有些功夫，但若韩兆真有谋害之心，却也不需要下毒这样麻烦的法子。
更何况，先前在长安皇宫中，韩兆便曾救过圣人的性命。
但此事事关重大。
傅行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目光如冰，盯着韩兆。他道：“你先吃下。”
唯有韩兆先行吃下，他才能确信，这所谓的“解药”，无毒。
韩兆慢慢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停在那解药上一瞬，随即挪开。
他平静道：“解药眼下只有一颗。我若试了毒，圣人的药量便不够了。且此药，每月都要服用，需持续两年，才能毒解。此事，傅将军私下了解，便可得知。圣人不知她已中毒，而我，也不敢令她知晓。这解药，只有西夷才有。我孤身回西夷，也是为了求得解药，好让吴婆婆想法子，将解药喂给圣人。但而今，既有傅将军在此，往后的解药，也可由傅将军处理。”
他的声音冷静而从容。
傅行却只不言。
先前听闻萧静姝中毒时，便涌起的惊涛骇浪，在此刻仍未平复。他紧紧盯着韩兆，冷声道：“要我助你？”
“傅将军。”
“可，你不试毒，我无从信你。”
帐内一时安静。
月光如洗。照在营帐外围，给周遭的物体，都渡上一层清冷的光。
韩兆道：“将军应当信我的。”
未等傅行说话，他又道：“我和将军，看圣人的眼神，其实，并无差别。”
傅行剑尖一顿。
韩兆道：“将军忠心，我当然相信。否则，就圣人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将军若有他意，大良必乱。而我，亦是如此。将军与我无深交。但将军当知。若能得圣人平安喜乐，我，纵因这月圆香而死，亦觉安心。”
他的声音很轻。
在黑夜里，像被风抚过。几近无痕。
傅行良久不语。
他看着韩兆。
韩兆亦坦然和他对视。
傅行看向韩兆身上纵横伤疤。他道：“这些因何而起？”
韩兆道：“护送圣人后，回到并州，为表归顺西夷之心，受刑。”
他身上坦坦荡荡。
神情清明。
傅行道：“为何去山寨？”
韩兆顿了片刻。
而后，他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说：“因为想起，圣人回到大营的前夜。在小村子里。圣人同我说过的话。”
桑隼要他杀大良人。
那他，便不得不杀给他看。
而她曾担心过萧静鸾之祸——
那他，若能替她寻到人。
在她不知道之时，他替她杀了那人。或许，也是他能为她做的，仅剩的事了。
提到村落。
韩兆目光温和。
傅行看着他的眼。在这一瞬间，他骤然明了——
韩兆已然知晓，萧静姝，并非萧远之。
昔日，在长安皇宫，圣人宠幸御前太监之事，在后宫沸沸扬扬之时，傅行就曾在心中想过这个可能。
但，未得证实，他便只当韩兆不知。
韩兆不知。
那这便是他和圣人共同的秘密。他会忠心耿耿，为圣人誓死护住这个弥天大谎。
而如今。
韩兆，竟早已知晓。
傅行心中，蓦然有股酸胀极快地涌过。
剑尖寒芒指着眼前人。他慢慢放下手臂。
韩兆说得没错。
韩兆若要下手，机会太多，纵然不是想要萧静姝的命，而是想要威胁她，那，也只需用这秘密要挟，也比用毒药，省事许多。
而萧静姝明知他知道秘密，却未杀他。
那便说明——
其实，她，亦信他。
傅行深吸口气。
他收起长剑，往前走了一步，收起那药盒。
“我会令军医看过这药丸。”
他冷声道：“你，还想要什么？”
他面色冰冷。
韩兆沉默片刻，而后道：“我想请傅将军，再送我，去西夷。”
今夜月色温和。
傅行怀中拿着药，从韩兆营帐中出来。
长剑凛冽。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
满月将圆。
那月莹润白亮。正如他此刻怀中，那举世罕有的药丸。
韩兆方才所言之事，他知晓，虽未验证，但应当，并无虚言。
而他要回西夷，以身为饵，骗取更多解药——
傅行闭了闭眼。
他脑中不合时宜，想到曾经那个在凛州山上寺庙里的少女。
白雪皑皑。
他站在萧远之身后，听他的主人唤她。
那少女转过头来，一双年幼的丹凤目。清丽无双。
下一刻，他脑中又被方才韩兆的话覆住。
“傅将军。西夷人下毒，是为牵制圣人。而圣人，不可被牵制，那便不当知晓自己中毒。这是阴私的法子。圣人是龙。是凤。是天下之主。她不当因为此，有任何牵累。”
怀中的药紧了紧。
傅行深吸口气。
他转身，朝自己营帐中走去。
次日一早，傅行便拿着药去了军医处。
军医处里，有些许年轻军医，还有上任的太医令，也随军一同过来。
那太医令已然白发苍苍。
他小心隔着绸布捧着药丸，按着傅行的指示，不敢剐蹭下哪怕一点粉末，只敢闻味，观色，观形。
“老朽从未见过这等奇药。”
太医令道：“但其中有一味药，若我没闻错，应当是，月下芝。”
“月下芝？”
“是。”
太医令小心将药丸放回盒中，从一个大箱子里，翻找出一本医书。
那书早已泛黄。
太医令翻找着书里内容，最终，停在一页上。
傅行俯身去看。
那页书上，画着一颗状如满月的异色灵芝。
太医令道：“这便是月下芝。这东西极为稀有，据说，可解百毒。我也只在幼时和我师父游历时，曾在西夷草原里见过。寻常灵芝，都长在林子里，木头上，但这月下芝，却似灵芝非灵芝，似草非草，独独生长在草原里，且要长到百年，才可入药。我记得，那时，我曾听师父说，现有的月下芝，几乎都已入了药，再要有新的能用的，就要再过百年。”
傅行心中微沉。
半晌，他同太医令道谢，令他莫要说出此事，而后转身，又去了别处。
这些时日，大营中也捉到过一些西夷的奸细俘虏。
他提了一人用刑，来问月圆香之事。月圆香在西夷，早已近乎神药，几乎等于传说，是以，许多年岁大些的西夷人，幼时都曾听说。等那人将知晓的全部说出，傅行举剑，杀了他。
血液在地上流淌。
傅行心底一片沉郁。
他深吸口气，站起身来，朝着萧静姝所在大帐走去。
大帐前，正有几个侍从端着早膳，将要进去。
傅行快步往前几步。
“交给我吧。”
他低声说着。
为首的侍从不敢拒绝，忙恭敬把东西给他。
傅行接过托盘。
他袖口微微一晃。
那颗通体莹白的药丸，便混入碧梗米熬出的粥中。
粥正滚烫。
很快，便化开了药丸。
傅行看那粥碗一眼。
今夜，月便要圆了。
月圆香，月圆香。
月圆之夜。便要以人血为祭，成就这举世无双，毒药之名。
傅行喉咙滚动一下。他迈步，朝大帐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