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宠物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桑隼便派人下来通知，言道是王，还有大将军，都已到了。
并州和凉州，是两个最先沦陷的州府。但这两地，相隔虽不远，其中却有一片不小的沙漠，是以，费了大约一夜功夫，西夷王等人才将将赶来。
桑隼在中堂内等候着，同西夷王叙说昨夜情形。
一众西夷兵士等在外面，惴惴不安。
从王下令入侵大良以来，昨夜之战，可以说是西夷遇到过的，最彻底的惨败。
夺下的三城，一夜之间，便被占去其一。而现在大良大军压境，想要再往前推，却是比之前，还要难上许多了。
这般战败，西夷王难免降下惩罚。
晨曦渐渐升起。
照在人身上，有股迟钝的暖意。
西夷兵士却都不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在并州王府偌大院中，几乎站满。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桑隼从中堂走出来。
他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兵士，扬声道：“我王仁慈！大良狡诈，此战，王不降罪于我等。诸位可以不用担心了。”
“……无罪？”
“真的吗？”
底下西夷兵士俱是一怔。军队之中，竟有窃窃私语之声传出。桑隼扫视着底下众人，桑延站在他身边，却是不满撇了撇嘴。
依照西夷从前惯例，若是战败，身上无伤，也未砍下敌人右耳者，都要受鞭刑。没有砍下右耳，证明武力不足，未能斩杀敌人，而身上再无伤，便证明未全力作战，而是偷奸耍滑，躲起来，免去了敌人攻击。以往，有了这条规矩，加上军功赏赐，西夷兵士作战无不勇猛直前，悍不畏死。而今，西夷王免去所有兵士的罪责，无疑是给了绝大部分西夷兵士，极大的恩情。
桑延不轻不重哼了一声，小声道：“也不知道王怎么这么惯着他们！有赏无罚，这些兵士还不都更加懈怠？什么人心人心，王就是信大将军太多了……”
他声音不大。
只有他身边的桑隼和犽哲能听清。
犽哲不敢吭声，冷汗都要冒出。桑隼冰冷看他一眼：“住口！你还嫌麻烦不够多？你昨夜出城，却那么晚才回城禀报消息。要是治罪，第一个就是治你和犽哲的罪责。”
“……知道了。”
桑延有些不忿。
到底不敢公然再违抗大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应下。
而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中堂之中走出。
那身影赤着上身，在阳光下露出坚实壮硕的肌肉。他微长的发在头上披散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还有另外两个带着面具的人，跟在他们身后。
见到赤膊之人，桑隼赶忙后退一步，躬身行礼：“王。”
“嗯。”
西夷王点了点头。
他巡视着眼前的军队，从容迈步，走下台阶。
众兵士见西夷王，亦俱是恭敬不敢出声。西夷王往前，直到离兵士们只有十步之遥。
他停下来。
而后转身，将腰间的一柄鞭子，递给身旁的老仆。他平静地说：“开始吧，桑伯。”
从西夷王出来的那一刻起，韩兆不动声色抬眼去看。
只一眼，他便认出，这两人，竟然就是一个多月前，他在穹安寺雨夜之中，遇到的楼麟和桑伯。
一个多月前那两人的长相，和这时这两人的长相，其实有些许不同。
那时，在穹安寺中，桑伯面容衰老，眼皮耷拉，倒是看不太出来，但楼麟，虽也是高鼻深目，但也只是眉眼比一般人深邃些，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眼就叫人认出，他是西夷之人。
但，面容稍有改动，声音却没变。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几乎没变过的桑伯。
韩兆心中震撼不已。
他来不及细想，西夷王和桑伯去破庙中守株待兔等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在楼麟目光扫向军中的几乎同一刻，他匆忙低下头来。
他弯着脖颈，便如身旁任何一个不敢抬头的西夷兵士。
他脸上现在有易容。
右眼眼底，也因一个多月从长安到幽州的奔波，在一个个难眠的夜中，长出一层稀薄的阴翳。
但他仍是不敢被楼麟发现。
他有预感。
只要被觉出身份。日后，便将陷入更大的漩涡。
日头越来越高。
炙烈的暖意混杂着空气中未散去的凉意，冷热交织着，熬人心神。
桑伯接过长鞭。下一刻，楼麟丝毫未曾犹豫，高大身影跪在地上，直对着西夷的方向。
众兵士之中，登时有人不安起来。
窃窃私语之声传出。
楼麟面色从容。
桑伯扬起长鞭，忽而重重一鞭，甩在楼麟脊背之上！
“王！”
“不要！”
“这是做什么！”
大军之中，登时乱作一团。有人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楼麟一声喝退。楼麟大声道：“此战战败，是因大良狡诈，以毒计欺瞒幽州中人，混入城中，里应外合，蒙骗我等，是以，不可责罚我西夷兵士。但战败之过，应当有人承担，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那些死在大良人刀刃下的西夷勇士！我是西夷的王，我受鞭刑，理所应当。只愿鹰神能庇佑我们，为死去的西夷勇士报仇，杀进大良，还天下太平！”
楼麟声音极大。
震荡着，飘在并州王府上空。
众人一时被他话语惊住。楼麟咬着牙，一声不吭，桑伯又一鞭子打了下来。
啪的一声。
那是长鞭割入皮肉的声响。
楼麟背上登时又多了一道血痕。
鞭痕猩红，往外丝丝渗着血珠。桑伯一点未曾留手，一次又一次，鞭打下来。
大军之中，从先前的躁动慌乱，直到后来，都渐渐安静下来。
这样大的军队，几乎填满整个院落的人，竟是一点声音，都再未曾发出。
长鞭破空之声嗖嗖响起。
有西夷兵士，眼中渐渐蓄了热泪。
“王……”
西夷兵士们喃喃看着楼麟。
一人忽然举起长刀，大声道：“王为我等受罪，我等必要夺回幽州，扫清大良！为我王效死，为西夷勇士报仇！”
“夺回幽州！为我王效死！”
“夺回幽州！为我王效死！”
那声音初时不大。
而后，渐至震天。
西夷之人悍勇，即便战死，也少有落泪。而今，许多人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他们的喊声震耳欲聋，有些许耐寒的鸟雀，先前停在枯枝之上，被这喊声震得惊慌而起，有枯树的细小枝丫，簌簌落了下来。
这样的士气，比之连夺三城，西夷大胜之时，竟然更加高昂。
楼麟受了整整三十鞭。
等站起身时，饶是以他强悍的身体，脚下也有些许晃动。
桑隼想要扶他，被楼麟拦住。楼麟深吸口气，面色苍白，出声道：“诸位便先回去，养精蓄锐。夺回幽州，日后，还要靠我西夷勇士，奋勇向前。”
“是！”
众人齐声应着。
士气一往无前。
楼麟又勉励了几句，而后转身，回到中堂之中。才进门，一个衣着鲜艳的少年就跑了过来。他忙不迭扶住楼麟，还没开口，泪水就涌了出来。
“王……”
那少年容色姣好，身形羸弱。
他说是扶着楼麟，却更像是小鸟依人，依偎在楼麟怀中一般。他拿过桑伯手上的鞭子，泣声道：“我如果早知道王拿了我的鞭子是要这样惩罚自己，那我怎么也不会给您！我刚刚都不敢探头出去看，我听见挥鞭子的声音，心痛得恨不得挨鞭子的是我！王，他们就是一群莽汉，是他们输了幽州，您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啊！再说了，说什么下决策的是您，但是制定那什么计划的，明明就是韩将军！大将军，刚刚王那样，是替你受过，你竟一点都不拦着，就这样看着王受伤吗？！”
少年越说越激动。
他愤愤不平转过头去。
他身后，那个披着斗篷，带着面具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来。
他低笑一声，对楼麟道：“王。”
“是我在问韩将军话！你叫王做什么！你……”
“您的小宠物，似乎气急，正在教训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