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行
叠翠宫偏殿内。
柳淑婵急喘一声，睁开眼睛。
她脑中记忆还停留在先前，她在叠翠宫寝殿内，拿着瓷瓶对峙一众太医的时刻。
耳中传来细微嘈杂之声。
似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疲惫转过头，便见有数名太医并着宫人，正在偏殿内熬药侍奉，十分周到。
她勉强撑起身子。
一个宫人见到她动静，惊呼一声：“皇后娘娘！”
“娘娘！”
“……”
一时间，殿内众人都转头看来，齐齐跪下。
“……都起来吧。”
柳淑婵只觉头痛欲裂。
方才情绪过激造成的后果，还在侵蚀着她的身体。
她哑声道：“你们如今……太子呢？他……”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慌。
那慌乱顿时掠夺她神智。她喘息急促，便要下床。
“娘娘！”
先前那年轻太医赶忙上前，扶住了她：“娘娘，是圣人安排臣等过来伺候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殿下不久前已经醒转，怕打扰娘娘休息，便由人先带到东偏殿中了。”
“……子深，他无事吗？”
柳淑婵微怔，随即反应过来。
她神色激动，望向那太医。
太医面上有难色。
方才他同萧静姝说了，萧子深纵然保住性命，也难如从前康健。如今皇后问起，他也当如实说起。但皇后如今状态，若是再受一轮刺激，怕会病情加重。到时，他就成了罪魁祸首。
他犹豫着，不敢开口。
柳淑婵已是再等不得，囫囵推开他，就要往东偏殿而去。
“娘娘！”
“皇后娘娘！”
众人赶忙上前，柳淑婵咬牙低喝：“滚！都给本宫滚开！本宫要去看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
她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往偏殿奔去。
众人面面相觑，跟在后面，不敢阻拦。
东偏殿内，一片安静。
柳淑婵心中恐惧惶然交织，推门而入。
咯吱一声门响。萧子深虚弱躺在床上，由两个宫人、一个太医侍奉着，勉强睁眼，朝她看来。
“子深！”
柳淑婵登时淌下泪来。
她快步上前，一把将萧子深搂入怀中。
他小小的身子此刻温热着，给她无限慰藉。
她后怕着，一遍遍抚摸着萧子深的头发：“子深，你冷不冷？母后好害怕，母后那时看着你躺在床上，你一动不动，母后真想以身替你……”
她闭着眼，泪水汹涌。萧子深虚弱挤出个笑，小小的手，扯了扯她的衣袖：“……母后，儿臣没事了，母后别哭……”
他越说，她的泪却越发汹涌。
过了许久，她擦干眼泪，望了一眼周围：“莲蕊呢？莲蕊在哪儿？莲蕊！”
柳淑婵情绪波动极大。
一时见不到莲蕊，眉心似又有怒气隐隐聚集。
一旁的宫人赶忙安抚：“……皇后娘娘，莲蕊被圣人叫到养心阁内，说是要问清楚落水的始末……如今莲蕊不在这里，娘娘有何吩咐，同奴婢说便是。”
“……养心阁？”
柳淑婵怔怔重复一遍，倏忽又落下泪来。
她的手无意识抚摸着萧子深：“……养心阁好啊。莲蕊一定会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都清清楚楚……”
她的手渐渐用力。
直到萧子深忍不住吃痛，呻吟一声。
柳淑婵像是恍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松开手。
“子深，母后弄痛你了是不是？没事，别怕，母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那些害你的人，母后也一定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她哽咽说着，先前被她推开的殿门外，有冷风吹来。
她浑身突然紧张，哆嗦着手，把被褥给萧子深盖拢。
她回过头来，怒斥着那些宫人太医：“怎么回事！太子现下不能吹风，你们不知道吗！炭盆呢？这一点炭盆哪里够？赶紧，快去弄更多炭盆来，都去，都去！”
她癫狂般站起身。
那些宫人被她模样摄住，赶忙后退出殿，去取炭盆。
殿门被关上，里头空空荡荡，只有萧子深和柳淑婵两人。
柳淑婵抱着他，感受着怀中小人比平常萎靡许多的气息，泪水又不自禁落下来。
“可怜我的子深……那落水的地方不对，可恨那阉人，竟寻找了这样久！子深，母后跟你说过，会有人救你，你怎的还要挣扎……”
“儿臣没有挣扎。”
一声极细的声音，从她怀中溢出。
柳淑婵怔住。
她低下头来。
萧子深小脸苍白，拽着她的衣袖：“……母后，儿臣没有挣扎，也是在母后交待的地方，落的水……儿臣没有做错事……母后别难过……”
他瞳仁黝黑，模样认真。柳淑婵脑中一空，半晌没有说话。
萧子深以为她不相信，喘了口气，又道：“……母后，儿臣不会骗您的。儿臣就是在东边有花丛的地方和贵妃娘娘一同落水……儿臣不会泅水，一直在憋气，想等着母后说的人来救。但是那人一直没来，儿臣渐渐有些迷蒙了，呛了好多水……儿臣以为自己要死了，浑身上下都没力气……后来过了好久，好像有人托起儿臣，儿臣知道，却没力气动作……”
他小心翼翼，看着柳淑婵的脸色：“母后，儿臣是不是做错了？您说齐贵妃要害您，您别怕，儿臣会保护您的……”
“……我儿没有做错。”
柳淑婵脸色惨白，嘴唇之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
她搂着怀中的小小身子，只觉天地浩大黑暗，她似是陷入一个可怖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周身的冷意一点点渗进来。有宫人鱼贯而入，送来许多炭盆。炭盆火烈，她眼前映着那火光，渐渐一片猩红。她脑中纷乱一片，沙秋明的话，萧子深的话，齐新柔张狂的脸，还有圣人望着她时，平静的神情……
似有人在搅乱她的神智，夺走她的精神。
她茫然望着宫殿穹顶。火焰汹涌，如若血色。她眼底一片猩红绝望。她低声重复着：“……子深没错，不要害怕，子深没错……”
皇宫之中，最是奢靡豪华。
那些贵人和宫人们的污秽之物，是不会于白日在宫道上明晃晃运送的。
以免那些腌臜粪便臭气熏天，污了贵人们的眼鼻。
寅时，正是皇宫中污秽倾倒，由宫内之人，运至宫外的时间。
宫门处，一个带着面巾的太监推着辆木车，艰难往前走着。
此处是个偏门。
值守的，也都是金吾卫中的下等。
纵然木车上的两个大桶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但还有有臭气从桶中溢出。
太监带着面巾，亦是频频蹙眉，更不用说门口的金吾卫。
太监讨好谄媚，将腰间令牌取下：“各位大人，这是奴婢的令牌。奴婢倾倒秽物，随后便回。”
他点头哈腰。
一个金吾卫闻着味道，皱眉摆手，赶紧让他离开。
另有一人拉住他：“傅大人说了，所有东西，都要掀开搅动检查。”
“你要检查，那你去啊！这人天天来倒秽物，你要是想做搅屎棍，搅那东西，你自去，我不拦你。”
先前的金吾卫嘲笑说着。
后面那人犹豫一下，还是上前，掀开两个大桶桶盖。
立时便有恶臭熏来，令人作呕。
他迟疑一番。
先前的金吾卫已是瞪着眼，用剑柄戳他：“怎么回事！你还真去！这臭味要真再被你搅了，且散不去，我们明日都不要吃饭了！赶紧的，过过过，别在这里碍眼！”
“是，是……”
推车的太监赶忙应声，那开盖的金吾卫迟疑一下，到底没再搅动，跳下了推车。
偏门开了。
推车骨碌碌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太监推着车，到了倒秽物的地方。他左右机警看了一遍，见周遭没有旁人，跳上推车，将木桶打开。
恶臭顿时袭来。他面不改色，又赶忙从木桶边沿抠挖着，找到两处小小凹槽。
他双手扣入那凹槽，猛一用力，木桶上端原来竟是一个巨大木盆。
木盆内装着秽物。而那木盆之下，巨大空间，竟是蜷缩着一个人。
“沙公公。”
太监恭敬小声：“地方到了，您可以出来了。”
“嗯。”
沙秋明应了一声。他肥胖的身子艰难从木桶中挤出来。闻到臭味，他嫌恶掩了掩鼻：“那边那个钱全，也拖出来吧。”
“是。”
太监应声，从另个木桶里将钱全放出。
钱全身上一个巨大血窟窿，上面随意敷着些药，还在汩汩流血。
他昏迷着。
沙秋明皱眉看他一眼，起身往边上一处小院走去。
那院门是虚掩的。他轻轻一推便开了。钱全被推车的太监背着，一同入了内。等进到小院，进到里屋，一片昏聩之中，屏风后，慢慢走出一个人影。
沙秋明立时跪了下来，换上一副讨好神色：“殿下……”
“沙公公。”
那人走出来。
他神态从容，走到桌前，点燃一盏灯。
火焰从灯盏上跳出来。
橘色的光晕，映照着男人的脸。
男人平静转过头来。
这人的面容，温和从容，和萧静姝略有几分相似——
赫然便是不久前，还在中秋宫宴上的陈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