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方士
殿中众人神色各异。
更有一藩王站起身，对萧静姝拱手：“圣人此言差矣！那些方士，许多都是招摇撞骗之流，又岂是明君所会供养的？这些丹药，许多都添了害人的东西，圣人还是将它们都撤下去，不要吃坏了身子。”
萧静姝看那藩王一眼。
那人满面胡须，身材魁梧，她认得，那是甘王。
萧远之和萧静姝坐上皇位都，俱都是雷霆手段，因此，朝中大臣就算对她有微词，也从不敢这样大喇喇指出。而这位甘王的封地原在西北，对萧静姝那些狠辣手段从未见识过，且论辈分，萧静姝还得叫他一声叔爷爷。大约正是因着如此原因，甘王才敢对她如此出言不逊。
一时间，殿中齐安林等诸位大臣都不敢言语。萧静姝定定望着甘王许久，直到殿内气氛剑拨弩张。
倏忽，萧静姝骤然一笑。
那笑容温和，殿内氛围忽然一松。
萧静姝微笑道：“甘王何出此言？太祖确是孤真实梦到的，他在梦中，还曾对孤说起，甘王有做纯臣之才，孤必得善待。更何况，若此药真对身体有碍，那孤怎会在服药之后，还能让齐贵妃有孕呢？”
甘王远在西北，自是不知道是在方士进宫之前，齐新柔就“有孕”了的。
甘王愕然，似是没想到萧静姝会说出这般松弛随意的一段话。萧静姝说完，还暧昧对一众藩王使了个眼色，男人之间心照不宣，立时便有大臣端起酒杯，奉承起来：“圣人说的是！贵妃腹中皇嗣，那是沾染了太祖龙气的，必然不凡！”
萧静姝看那大臣一眼，这人是齐安林手下的人。
想来，是说到齐新柔相关的事，这人便急急忙忙出来应和了。
她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笑骂道：“刘卿这般说，孤却是不能将引龙丸也分你一颗的。如今这样多藩王在此，俱是太祖后人。孤想着，太祖大约也更愿意入后人的梦。这些丹药，诸位藩王，便一人一颗，服了吧。”
她说着话，走到甘王身边，随手从身侧宫女盘内拿起一颗药丸。那药丸通体光润，在殿内烛火的映衬下，闪着泠泠的光泽。
甘王面上一丝警惕闪过。
他犹豫一下，从那托盘上也随意捡起一颗药丸，递到萧静姝面前：“若真如圣人所说，那这药实在珍贵，臣岂敢第一个吃下？那便是对圣人和太祖的不敬了。不若圣人先服，我等跟随。”
他说着话，将那丹药朝萧静姝跟前递了递。萧静姝定定看他一眼，展颜一笑。
下一秒，她接过那药丸，随意丢进嘴里。
众人皆盯着她的动作，直到看她喉咙吞咽，又问宫人拿了杯茶水来，辅助丹药咽下，甘王和其余藩王，面色皆是一松。
那托盘上只有红绸，没有其他，丹药们放在上面，骨碌碌的，宫女们走动之间，便分不清哪颗是哪颗了。而如今甘王随意捡了一颗给萧静姝吃，她却敢面不改色咽下，那这托盘上的丹药，应当都是无毒的。
萧静姝坐回到上首。那些宫女们上前，让藩王一个个都捡了丹药吃下。殿中气氛才又要热闹些，齐新柔此时，却是笑吟吟站起身来。
“今日诸位宗亲重臣在此，圣人亦是开怀。臣妾却有一物，想要借着这机会，献给圣人。”
齐新柔声音柔婉，对着萧静姝柔柔福身。萧静姝面上做出惊异神色来：“哦？那是什么？”
齐新柔笑着，拍了拍手，一个太监从殿外恭敬进来。那太监举着个托盘，托盘之上，赫然是一本蓝底金字的账册。
太监从殿外到萧静姝脚下，一路上，那账册的封面被众人看了个遍。这账册封面，是萧静姝仿孙家的账册制的，据孙家所说，许多贵族的账册，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式。这账本一出来，众人面色皆异，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而齐安林，也看到了此物。
他面色骤变，死死盯着齐新柔。齐新柔恍若未觉，从托盘上拿起账本。齐安林再按捺不住，低声喝道：“贵妃！”
齐新柔回头，朝他阴阴一笑，而后，突然抬高了声音：
“不知圣人可知，各藩王世家，其实手下，都有一本账册？”
“哦？”
萧静姝做出奇怪之态：“什么账册？孤从前在凛州时，也是藩王，但父王曾教导孤，那些王府花销的账册这些，都该由王妃保管，主持中馈。”
“圣人此言差矣。”
齐新柔笑着：“圣人当初在凛州，勤政爱民，自然不会做出那有损百姓的事情，但其他人却不然。土地兼并，这些年来，愈演愈烈，便是臣妾母家齐国公府，也曾做过此类事情。臣妾当初年幼，不知此事有何要紧，等臣妾进了宫，被圣人明德感召，而后又怀了皇子，心中想为皇子祈福，不愿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便同父亲商量了，将家中关于土地兼并的账册拿来，给圣人审阅，齐国公府那些自百姓手中兼并过来的土地，自然，也都会返还百姓，无愧圣人。”
她一席话，温婉有度。
而殿内的气氛，却是倏忽之间，降到了冰点。
齐安林紧咬着牙，胸口不住起伏。他身后的大臣，还有众位藩王，看他的眼神，要么是疑虑震惊，要么是阴狠如淬毒。他出言阻止已是无用，偏萧静姝此时，还翻了翻那账本，面露惊异看向他：“齐国公……竟曾兼并如此多土地？这些田地，齐国公当真想好，要还于百姓？”
殿内众人的目光，此刻终于可以明晃晃看向他。
齐新柔坐在上首，亦是面带微笑，朝他看来。
齐安林心中气血翻涌，他双眼血红，看向齐新柔。他终于知道，原来萧静姝的打算竟在这里，可齐新柔，应当一向知道她和齐国公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他对上齐新柔的视线。而齐新柔此时，朝他微微一笑，无声对他念出两字：“报应。”
女儿的表情，带着畅快的报复味道。
齐安林只觉一口血已在喉中，就要呕出。那账本，他不知是齐国公府真有人背叛，还是其他，但如今形势……
他看一眼四周。
众人看他的眼神，十之六七，都是想将他生吞活剥。
也是。如今齐新柔有孕，被升为贵妃，甚至为了未出世的龙种，就能大张旗鼓，召藩王世家入长安。有这般尊荣，齐新柔腹中的孩子若是男，便极有可能是未来的新太子，未来的圣人。到时，齐国公府便和这些为臣子的人不同，成了真正的皇家之人，到时，立场变了，两者的利益，自然便不同。
而如今，齐新柔深得圣宠，齐国公府与有荣焉。在刚得知贵妃有孕时，齐国公府甚至大宴宾客，足足三天。在众人眼中，齐新柔已和齐安林一样，全然可以代表齐家。齐安林若此时否认此事，不仅不会得到那些藩王世家的谅解，还会遭到圣人可能的报复。
到时，他便是两面为敌，越发举步维艰。
萧静姝这是在逼他做出选择。
而他，别无他路。
齐安林生生将喉中那口鲜血咽下。
他步履蹒跚，站起身来。
起身的时候，他脊背佝偻，踉跄一下，身边的宫人赶忙扶住他。他摆手拂开，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曾经，在孙洲道惨死的时候，在齐新柔被降为婕妤的时候，他都未如此仓皇。
那时的他，只以为萧静姝到底是个年轻人，初登大典，锋芒毕露，非要将手里的权势显露出来，玩出花来，才能对得起圣人的称号。
因此，他运筹帷幄，让石青和自己互相配合，又找了姜太妃来，一下便拿捏住萧静姝的命门……
他以为，自己在下，却根基深厚，无论如何，都还是可以拿捏住她。但如今看来，他错了。
这个年轻的帝王，原来不知何时，心思已深沉至此。她身居高位，把下面的一切人，包括自己的孩子，都能当做布局的棋子……
他这一局，输了。
齐安林低下头来。
他声音苍老疲惫：“臣，无所不愿，唯圣人之命是从。”
“好！”
萧静姝站起身来。
她匆匆从上首下来，扶起齐安林：“齐国公不必自责。权势动人，偶有行将踏错的时候，也是寻常。能够悬崖勒马，及时悔改，孤便可不做追究。方才贵妃说，还有许多别的账本……”
她转头看向齐新柔。齐新柔笃定点头。
萧静姝望着底下众人：“那不如便趁着今夜，诸位也都将手上的账本，一同交上来吧。”
她声音和悦。底下却是一时间没有声息。便在此刻，甘王突然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