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融雪
唐玉辉潜藏在草垛之中,等了五个时辰。
入夜已深,街坊邻居都已进入梦乡,盈雪门的院中依旧毫无异状。唐玉辉抖落了肩头的茅草,贴着墙根挪到院门外,手托着门板一提一推,悄无声息地闪进院内。
无人点灯,厢房和主屋均是一片漆黑。唐玉辉顺着厢房一间一间探查过去,小心翼翼地不踩积雪。厢房无人,唐玉辉调整好呼吸,猫在主屋门外,轻声唤道:
“尹哲?”
“……谁?”屋内迷迷糊糊地回道。
唐玉辉脸上满布疑云,推门走了进去。主屋床上,林天澜揉着眼睛半坐起来,“唐堂主?刚才说话的是你吗?”
唐玉辉反手带上门,丝毫不敢放松警惕,握着刀在屋里转了一圈。主屋总共三间房,除了林天澜睡在东首的床上,屋内再无他人。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看见尹哲了吗?”唐玉辉藏在窗边,从窗缝中往外看。
“我在这住了好几天了,你们都去哪了啊?”林天澜下床穿鞋,“对了,唐堂主,我正式脱离如霜会了,你们盈雪门能不能收了我啊?”
唐玉辉无奈道:“真是小孩子,拿江湖之事当过家家。”
突然砰的一声,似乎是一只瓦罐撞碎在主屋墙上。接着一连串爆响,无数瓦罐击中墙壁屋顶。
“怎么了!?”林天澜像只受惊的兔子,“谁这么晚了还搞恶作剧?”
一股刺鼻的味道从窗外飘进来。
林天澜皱着眉头,“唐堂主,闻起来似乎是火油。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火油不要钱,到处乱扔。”他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窗子。
铮铮三声弦响。
“回来!”唐玉辉疾闪而至,拉着他的胳膊逃离窗口。
笃笃,两支羽箭没入柱子。“有东西咬我……”林天澜轻轻说了几个字,浑身瘫软下去。
暗色的液体在石砖上涓涓蔓延,唐玉辉松开手,扬声叫道:“是道上的哪位兄弟,来找盈雪门的晦气?”
屋外有个声音喊道:“盈雪门通敌叛国、罪不容赦,主犯唐玉辉,共犯孟澄、赵振国、俞正阳。都督有令,此四人负隅顽抗、冥顽不化,由我燕脂军就地正法!”
随着他的声音,院墙上人头攒动,箭矢的寒芒星星点点。
唐玉辉不再废话,抄起小凳从东首的窗口甩出去,自己同时跃向西首。他的手还未触及窗棂,一阵密密匝匝的羽箭疾雨般穿窗而入,没有漏掉一扇窗户。
嗤嗤两声,火焰轰然而起。
屋后另外一个声音喊道:“贼人,你们插翅难逃了!”
唐玉辉挥刀斩断插在肩头的箭杆,火舌如龙,刀光似雪。
燕脂军都尉姚弘业带领八十名弓弩手,将盈雪门四面围得水泄不通。他用了二十罐火油,所以火烧得又快又旺。盈雪门这间老屋用的是顶好的木料,大火轰轰烧了半个时辰,房顶才塌了一半。
姚弘业命令手下朝着赤红的主屋最后齐射三轮,算一算射进去的箭,单秤箭头也得有一二十斤。屋中除了一开始扔出个凳子,之后再无任何反应。
他站在街对面的民房二楼,俯瞰盈雪门淹没在火焰中,快意地享受着扑面的暖风,“听屋里的动静,应该只有两个人,咱们亲眼看着唐玉辉进去,另一个是谁?”
“从窗口闪过的人影看,应该是俞正阳。”尹哲缩在一旁的躺椅上,有气无力地回道。
“其他俩人竟然不在,你不会偷偷给他们报信了吧?”姚弘业笑容玩味。
“姚都尉,我难道可以心念传信吗?”
“开个玩笑而已。”姚弘业叫来副官,“派两个人陪着尹大侠,等火灭之后看着尹大侠亲手收尸。其他人收队,还有另外两个人要抓呢。”
俞正阳没有去见梅惜凡,他在医馆的外墙上发现了唐玉辉留下的暗记,顺着暗记的指引径直返回盈雪门。刚进长庆坊,他敏锐地发现了燕脂军的游哨。
见过杜轩众人的诡异状况,又听了黑袍人口中的另一种真相,他对燕脂军已经失去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俞正阳没有暴露行踪,轻巧地躲开了外围几人,可越往里走,哨兵的布防就越密集,只得寻了个暗处静观其变。
一直到了后半夜,盈雪门方向燃起冲天大火。俞正阳心中的焦火也在烧灼,可燕脂军的布防越加收紧,连虫蚁也无法寸进。又等了许久,当火场传来隆隆的崩塌之声,燕脂军的兵士才终于集结离去。
俞正阳刻意向北绕了一大圈,确认燕脂军已经全员撤离,才敢慢慢靠近。
门中几间厢房彻底垮塌,主屋东首的屋顶也塌了一半,墙壁多处崩裂。虽然不像初燃时那般汹涌,依旧热浪逼人,难以靠近。院子周边的积雪在火焰的热浪中融化成水,汇成数条泥泞交错的小溪。
燕脂军好好的为什么要烧我家的房子?俞正阳正自疑惑,透过墙壁的裂隙看到屋内地上倒卧着一个人,身上插满了羽箭。
俞正阳当机立断,在泥水中浸湿了全身,又撕下衣袖包裹口鼻,跳上院子后墙,从主屋北窗一跃而入。
“林天澜!林天澜!!”俞正阳推搡地上那人。
林天澜双目微睁,早已气绝。
“妈的!妈的!怎么回事!”俞正阳骂道。火焰熊熊,烤得他头发眉毛卷曲焦糊。他翻过衣摆盖住头,弓着身子四下环视。
屋中的柱子大部分已经烧折倾倒,和塌陷的屋顶一起堵在中堂,挡住了通向西首的路。交叠的火焰和残骸后面,靠墙坐着一个人。那人身材粗壮,垂着头看不清面目,火光映出他脸上刀削般的线条,一如既往地坚硬锐利。
“辉叔!?”俞正阳失声叫道,“辉叔你能听到吗!?”
唐玉辉没有反应。
俞正阳爬到碎瓦堆成的小山边,对着挡路的断柱奋力挥砍,可这把窄窄小小的刀,只留下浅浅的斫痕,激起几道喷涌的火灰。
“辉叔!!!你快过来!!!辉叔!!!”俞正阳声嘶力竭。
一枚滚烫的瓦片砸在他的头上,主梁终于不堪重负,咆哮着折断崩塌。俞正阳下意识举刀去挡,赤红而粗大的火柱不容撼动,重重压了下来。
灼痛,焦糊,俞正阳大概昏厥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肘部撑地坐起来,左眼睁不开了。掩日刀被压在梁柱之下,俞正阳探手去拿,却只抽出了一截断刀。
他解下刀穗,站起身想用断刀继续砍挖,脚下一软重新栽倒。他往下看,左脚折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左半边的额角深处,似乎有数把烧红的尖刀在挥砍挑戳,他的意识在沸腾的痛苦中几乎消散。
“辉叔……辉叔……”
主梁已断,屋顶倾覆,砖瓦的疾雨之中,唐玉辉的身影隐没不见。
“辉叔……”俞正阳的泪水滚出眼眶,瞬间就在火焰的包围中蒸腾消散,“辉叔……对不起,对不起……”
盈雪门的火烧了三天依旧不停,街坊均知道这是燕脂军捉拿叛贼之故,无人施救。所幸天降大雪,掐灭了这簇顽固的火焰。燕脂军之后前来搜索,在废墟中搜出焦尸两具,断刀一把。经辨认断刀为俞正阳所有,是府衙为表彰其抗蛮功绩特地赏赐的。因有断刀为证,加上当日参与围捕的兵士证言,确认这两具尸体即是唐玉辉和俞正阳。
百姓听后无不唏嘘感叹,堂堂抗蛮英雄,不想竟也卖国求荣,堕落至此。
盈雪门尚有两人在逃,燕脂军广发通缉,却一无所获。
至于恒武乱局的幕后黑手,黑袍人狄双影,则被燕脂军发现了行踪,一路追捕,最终将其击毙在光贤坊中。据说他身中数箭,却对着一户民居跪拜不起。士兵们围上去,发现他早已力竭而亡。
这些耸人听闻的流言,只在恒武百姓的茶桌上流传了月余便无人再提了,因为严冬已经过去,春天终于到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