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回返-荒漠
就在这世上之人都在筹备过年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已经有一个鬼在虚空之中困了数天。
那只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掉下来之后，他就一直在茫茫云海中漂浮，从日出看到日落, 又从日落看到日出。他吃不下, 睡不着, 两眼无神, 在半空中一会趴着一会坐着一会躺着一会又站着，最后干脆抱着胳膊蹲着, 但还是没落地。
“作孽呀！”那只鬼悻悻道, “咩啊，我郁心也矣。”
悬浮第一天的时候，他还觉得新鲜，觉得天界法术果与地府不同, 另有千秋。第二天的时候, 他还勉强沉得住气, 心想着怎么着也会落地, 无非是天庭离地面太高而已。第三天的时候, 他有些彷徨了，心说什么地啊三天还没落到。但等第四天开始, 他就心慌了。
算算时间, 下面应该都已经过年了。每每过年，都算是地府鬼差相对清闲差事寡淡的时候。勾魂索命的那群家伙也都放宽了期限，横竖让命尽之人先过个年关, 而后锁链一扯, 直接带去望乡台。
虽然比平日清闲，但原本这只鬼也是有差事要做的。奈何他被困在这虚空之中无处可去，只能硬生生拖过了时辰, 搞得一事无成。既然一事无成，便没有一应俸禄，连同可分的供品瓜果也被撤销，一年忙到头就等这一刻，奈何什么也没有。
那鬼已是有些绝望了。他就抱着手臂在半空咕噜噜地转，脸色阴沉得不像他自己。
“咩时能落地啊……”他叹道。
也不知该说是想什么来什么还是他心想事成，总之他感叹完这一句之后，突然就笔直地向下坠落而去，因太突然而一路鬼嚎，毫无一丝准备。
“完蛋了！”他大叫，“做不得鬼了！要变成聻了！”
耳旁狂风大作，呜呜声不绝于耳，险些吹掉他的无常帽。
敦煌大漠之中，唐四正将手从耳畔挪开。他的左耳处正旋转着一道水环，盘绕着一条佛气充沛的金色小龙。佛国尊者的声音先前就是从这环中传来，他一直在侧耳听着，直到尊者命令众人离开。
集议结束后，唐四听着同僚们一个一个散去，便用食指在耳边转了一下。那条小龙停止了盘旋，化去水汽，在半空中悬浮着，随后飞到了他耳边，盘在了他的耳廓上。一嘴尖利的小牙啊呜一口咬住他的耳朵尖，随后便静止不动了。
唐四全身都是木制，本身只是一尊精致的人偶，纵然成了护法也未得人身。大漠的风沙吹得他咯咯作响，若非木头，大约已是被吹伤了。
他在此地寻觅良久，仍是不见鬼伍十一踪迹。佛国集会，他虽是来了，却一言不发，也感应不到他在何处。且他之光球力量微弱，被旁人气息一掩盖，更是难以寻觅了。
而在这期间，唐四一直在尝试同他接触，但他却毫无任何回应。圆觉似乎也在暗中尝试与他联络，奈何未果。其余护法则几乎不知他近况如何，本来鬼伍十一行事就低调，众人习惯了他一言不发，只在后面做个背景。
但虽如此，他能来，说明尚且无事，不必过于担心。唐四站在风沙里沉思，盘算着自己接下来该去哪个方位，但站了许久仍是没有定论。
大约是他站得太久了，又或者是风沙太大，以至于他对周遭气息变化竟疏忽了。直到一团黑衣哀嚎着从天而降，扑通一声摔在他面前不远处时，他居然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可惜木偶没有表情，不然此刻他眉毛都要挑到天上去了。
“惊死人哟……”
黑封是大头朝下，像个雪狐一样倒栽葱扎进黄沙土的，不但脖子差点断了，还吃了一嘴沙子。
他挣扎着爬出来坐在地上，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勉强把压扁的帽子捋直了又戴好，然后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漳州木偶，又瘦又高，扎着马尾，穿着一身利落的藏蓝锦衣，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木偶没有表情，但却明显感觉到他神色阴沉忧虑，甚至有些阴森，正用那双琉璃眼珠死死地盯着自己。
黑封鼻涕都差点被吓出来了。
且不说他就没见过这么大的布袋傀儡，其次是这傀儡也太像人了，第三还有他这气息不是人也不像鬼，最后就是他怎么是个活的？！
“妈！”黑封过度惊吓，本能地喊了一声老母亲，但随后觉得不对劲就捂住了嘴。
唐四的神色更阴沉了。
他动了一下，黑封一见他能动，更唬的了不得，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爬起来先跑为上。谁知他刚起来就被唐四扯住了腰带，任凭他怎么撒丫子狂奔，都只是在原地卖力扑腾。
“救命啊！”黑封大叫，“有鬼！有木偶！”
风沙迎面吹来，他一叫就吃一嘴沙子，把他呛得直呕。最后他跑不动了，只能停下来跪在地上喘气，眼珠都起了血丝。
“要死！”他大怒，“你系咩啊！”
唐四盘算着是否要同他言明身份，然而黑封看准他沉思一瞬，猛地飞出两把小刀直窜他命门。但他只是将手指在面前张开又合拢，那两把刀便被稳稳地夹在了指缝间。
黑封本来想溜，一见他淡然处之，更加恐惧。为了活命，他不得已之下使出浑身解数朝对方丢暗器，他丢什么唐四就接什么，接不住的就打到一边，同时还在想着自己的事。
黑封暗器都丢完了，他还在面前站着，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把自己气得不轻。最后他一怒之下，丢出一块大烧饼，一下子正中唐四面门。
“打中了！”黑封一阵狂喜，竟忘了逃跑。
唐四接住下落的大饼，低头看了一眼，眼珠又缓缓地盯住了黑封。
“佛国护法祠的供品。”他道，“你偷的？”
黑封看着他那机关嘴唇上下开合，没有唇形却能吐出连续的字句，更觉得这是个邪门的家伙了。他站起来想夺回大饼，唐四却不给他，反而手指一捏便将它化为了粉尘。
“你老娘没教过你，偷盗要下地狱吗？”他冷冷地问。
“老子我就在地狱，不用下。”黑封火道，“那是我的口粮！关你咩事啊！”
他官话本就不标注，一着急就说得更加生硬。但唐四看着他那不知悔改的模样，也不欲废话，径直朝他走过来。黑封一见，也顾不得许多，手一挥便幻化出一道招魂幡，抬手便朝他打了过去。
但唐四将手一挡，夹住他的招魂幡，抬手便去推他面颊。黑封急忙避开，持幡架开他两手，两人在那狂沙之中连连过招，皆轻快而迅猛。
但格挡之间，黑封却察觉了那人气息，加之他的言语，惊觉他竟与萧无常是一处来路。
“你是佛国护法？”他当即问。
“正是。”唐四冷冷应答。
“排行第几？”
“你猜。”
黑封被他那冷淡疏离的态度激怒了，此人性情非地府中人所喜，不似人不似鬼不似神，性情诡异行为乖张，远胜恶鬼。
唐四虽只是第四护法，但其任职之久，远超其他同僚。有人说其不过是资历老，也有人猜其实力深不可测，更有人说，他是佛国尊者安置在护法神中的眼线，名为管护，实则与监察无异。
若从地位论，地府鬼卒远在护法之下。何况黑封做鬼不到百年，若与护法神交手，万全准备之下借助阵法与同僚之力或能一搏，但他已漂泊数日，又毫无防备，骤然对上一尊有备而来的神祇，实在吃亏。因此数招之后便被一掌劈断招魂幡，又被一记猛击打在腹部，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冚你家铲哦……”
他挣扎着怒骂，但唐四却活动着手腕朝他走了过来。黑封还未喘口气，便被他抓住脚踝倒拎起来向下抖，抖着抖着便抖出来一堆果脯糕饼等等供品，甚至还有馒头和土豆。他怎么挣扎都没用。
“士可杀不可辱！”黑封着急地大叫，“你要杀就杀我！不要动我的饭食！”
“这些就是你偷盗的供品？”唐四冷冷道，“没收。”
他将黑封甩到一边，那小子就地一滚便朝他冲过来，身上鬼气高涨，竟比方才凌厉了数倍。
但唐四只是将长靴朝地上一踏，瞬间那些饭食便散落成一地黄沙，不见了踪影。
黑封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两只手在地上乱刨，但除却满地砂砾外一无所有。
“我的饭啊啊啊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哭狼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的饭没有啦！”他哭得撕心裂肺，满腹委屈无处申诉，只能躺在地上打滚蹬腿，痛苦的像上了紧箍咒的猴子。
唐四只是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盯着他看。小孩子撒泼打滚他见得多了，见怪不怪，毫无怜悯。自己作的祸事自己还要哭闹，以为能免除责任，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要回家！”黑封哭得妆都花了，“我想阿妈！”
唐四仍然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黑封心里已经委屈得快窒息了。白干了一堆活，脚尾饭却没得吃，好容易盼到年下，偏偏又被抓上了天庭，莫名其妙炸了牢房放走了一堆妖兽，去护法祠吃点东西还被丢了下去，漂浮了这么多天，终于落地了，吃的也全没有了。
“我好难过啊！”黑封嚎啕大哭，坐在地上悲号，“我饿啊！我好饿啊！”
他在那哭，唐四就站在旁边看。到最后黑封都哭不动了，只能抽噎，双手捂着脸缩在了膝盖上。
“吃不上饭，有这么值得哭吗？”唐四问。
“不用你管。”
唐四看着他脊背哭得一抽一抽的，好半晌动了一下。他抬起左手，摘下手套，又划开自己的箭袖，露出了一截木头手臂，上有可开合的机关。打开后，便从前臂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筒，将它丢给了黑封。
“香蕉竹，里面是香米。”他道，“吃吧。”
黑封起先根本不理睬。但那东西闻着很香，他犹豫了好半天，才伸手拿过来拍了拍上面的沙子，随后打开发现也就很小一条。
“这么少。”他不甘心地抽噎着，拿出一块来塞到嘴里，“味道还好……你放了多久？”
“一千年吧。”
黑封差点吐出来。一千年！骨头都化成灰了！这还能吃！
“能吃。”唐四冷冷道，“我是神仙。”
“你……这种木头也要吃东西吗？”黑封问。
唐四摇头。
“那你……”
“你知道木牛流马吗？”唐四问，“我们这种傀儡，起先被造出来就是为运送物资的。那个竹筒饭是我阿哥当年装配的。我们运载了很多，但我只留下来这一个。”
“你阿哥呢？”
“死了。”
“这个是最后一个吗？”
“是。”
阿哥装配完不久就死了。这是自己所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与他有关的物资。
黑封忽然觉得自己嘴里的香米不香了。
“这是你阿哥的饭食……”他迟疑道，“你给了我不就……”
唐四又抱起了手臂，仍然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不用你管。”
黑封差点被噎住。他将饭全部塞进嘴里，然后将竹筒还给了唐四。
“给你吧。”他道，“虽然吃的没了，好歹还有个纪念。”
唐四冷笑了一声，接过来装好，重新放在了手臂里。随后他将手套戴好，拍了拍自己的敝膝。
“吃饱了吗？”他问，“饱了就干活。”
“没吃饱。”黑封断然道，“还有，为什么要干活？”
“吃东西就要干活，天上不会掉馅饼。”唐四道，“区区鬼卒。”
“区区？”黑封火气蹭蹭地上来了，“你装咩啊，棺材板，护法神了不起！”
“嗯，了不起。”
唐四说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后，忽然扭了扭脖子，咯吱咯吱地转头去看他。
“你是分管哪一块的？”他问。
“勾魂索命啊。”黑封不耐烦道，“这你都看不出来？咩眼光。”
唐四却将手一伸。
“腰牌。”
黑封一百万个不愿意，但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脱，而且这鬼地方谁知道是哪，连怎么回地府都不知道，何况论职级，他也大过自己，终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因此他冷着一张脸，沉思良久后，摘下了挂在腰上的腰牌丢给了唐四。
唐四接过来，低头看了看。腰牌背面刻着地府的同行文书和阎罗印章，翻过来时，上面便用隶书刻着那鬼卒姓名，还有卒年与官职。
“封子渊。”唐四念道。
话音落，一道鬼哭声想起，四周竟刮过一阵阴风。风中藏着许多孤魂野鬼，哀哀戚戚寻觅而来，环绕在唐四周围诡异地冲他哭嚎着。
黑封却抬起手来一挥，瞬间那团阴气便消失于无形，不见了踪迹。
“地府规矩，见鬼卒莫称其名。”他道，“以免被勾魂之人记恨，不得往生。”
唐四想了想，将腰牌丢还给了他。
“封家人。”他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眼前这个黑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但却是曾被殊罗尊者看中的护法神人选。但奈何这小子自求任职地府，不欲上天界，竟直白拒绝了。
“真是路窄啊。”唐四道，“看来横竖，你都是要为佛国做点事的。”
“你要做咩啊？”黑封满脸不愿意，“我不去！准没好事！”
“不难，不难。”唐四摇头，“找个人而已。”
他说着，仰头朝上空看去。风沙不知何时已渐渐小了，露出了上方湛蓝的苍穹。烈阳照耀在那片黄沙之上，远远的像是有驼铃声传来，却不见商旅。
海市蜃楼之地，能有几分真假。
“走吧。”
由不得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