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暗室-阴寺
阴人指路
下地道之前, 岑吟本以为是一截楼梯,谁知下去之后,才发现是个坑。
她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看着前方是一条蜿蜒的隧道, 便小心地向下走。谁知走着走着, 也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 忽然一下子楼梯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她连人带灯笼直接掉了下去。
萧无常这老混蛋!他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岑吟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下落, 感觉着耳边呼呼的风声, 且速度越来越快。她想拔剑,可剑鞘去卡住了,想动甚至都难。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摔死无疑时,却扑通一声摔在一堆厚厚的稻草上, 纵然没受伤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她一翻身就从上面掉了下来, 落在了地上。森威尔在她后面摔在了稻草上, 吃了一嘴的水稻秆, 又将其吐了出去。
“什么地方……”他下来后便朝前面看去。
岑吟正蹲在地上四处摸灯笼, 那火焰已是在落下时就熄灭了。她心说定是摔坏了,这下如何去看前路, 这地方太过昏暗, 除了大概看得清是稻草外,别的都黑黢黢一片。
“在哪呢……”她心急道,“在哪……”
她正摸索着, 忽然眼前不远处骤然冒出两团烈火, 把她吓了一跳。接着只听锣鼓喧天,弦音齐动,在两人面前赫然出现了一座戏台, 围栏上点着数个火把,瞬间把周围照得灯火通明。
随着那鼓点响起,台上的数个扮小卒小兵的五军虎便立刻在红毯上翻滚起来。各色青衣花旦,小生小丑,花脸武生等等齐齐亮相,个个破马张飞,神采奕奕。
台下骤然响起一片叫好声,就在岑吟身后。她又被吓了一跳,回过头看时只见齐刷刷一排又一排的条凳,却空无一人。
这分明是有鬼!她一把将森威尔拽过来,以防这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被捉了去。
而在那戏台上,一众戏子咿咿呀呀地吟唱着,场面热闹非凡。随即众人突然退开,从后方约上来一个极漂亮的刀马旦,只见她背着四面靠旗,威风凛凛地在那台上来了一个空翻,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
接着锣鼓声骤响,众人便齐聚一堂,齐刷刷唱了起来。
“燕支常寒雪做花,北来归燕落平沙。”众戏子唱道,“毡车骏马迎新后,何处不闻塞上笳。”
无数铜钱朝台上撒去,五军虎们在两侧不断翻着跟头。台下叫嚷声不绝于耳,但分明无人观赏,竟不知这喝彩声从何而来。
岑吟心道有异,正在防备,却又见一个捧着琵琶身着胡服的青衣缓步上前,面容美丽却十分哀戚。
“岂不慕你霜雪节,北海牧羊尽白头?”她悲声唱道,“岂不羡你归故国,史册标名壮志酬?”
众人忽又唱道:劝娘娘,莫回首,眼前欢乐且消受。近处黄沙千里横,远处阴山云出岫。
夫人啊——
突然一声巨响,似是有人在拍惊堂木。岑吟只觉眼前一黑又一亮,只见戏台犹在,却空无一人,声响戛然而止,四周寂静无声。
森威尔正在她旁边,举着两把枪冷冷地盯着戏台。岑吟看到他额头上隐约有一层汗珠。
就在两人同那空荡荡的戏台子僵持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掌声。那声音单调孤寂,一下一下响个不停。
“好戏啊。”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说,“真是一出好戏。”
岑吟转过头,看到九皇子正持着把扇子,懒懒地斜坐在一张条凳上鼓掌,仍旧是一脸的玩世不恭。
“他们唱的东西你听懂了吗?”他用那阴森的气声道,“是闽府话。”
“一知半解。”岑吟道,“殿下……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进来的。”九皇子冲她一笑,“不过我在这地方困顿良久,原以为大约要死在里头了,想不到时来运转,竟是同你们偶遇了。”
“殿下心情倒是很好啊。”岑吟叹道,“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却有心思在此地看戏。”
九皇子低着头笑了:“看来,你其实什么都没听懂。”
“听殿下这话的意思,莫非殿下听懂了?”岑吟反问。
“这是一出梨园戏。闽府特有的戏剧。”九皇子扭了扭脖颈,“幽寂王最爱听这个。”
“你怎么知道?”岑吟挑眉。
九皇子也不说话,却忽然将手一抬。他的手上抓着一封泛黄的书信,被他高高举起来示意岑吟过来拿。
岑吟艰难地从那些条凳中穿行着,朝他走了过来。她犹豫片刻后,还是拿过了九皇子手中的信纸,招手示意森威尔也过来看。
只见那信上写着:邺都三十九年,秋。吾受大王聘,献礼于重楼,然君心难测,此行危矣,或有去无回。吾以一言明,请去者众,而请随者微,故遗信以寄。常言道君子万年,福禄绥之。然今有乘马,难秣摧之。愿行者与我谋之,以我众血,换君子安。
信的落款处写着玉楼二字,另有邺都四十年,冬。
“邺都……”岑吟喃喃道,“这是……国号……”
“邺都,幽寂王国号。意为焚火之邦。”九皇子抱着手臂道,“此信为一戏子遗书。”
幽寂王性情残暴,尤以虐杀为乐。昔时奴隶制未曾废弃,曾命当朝女国师率大批奴隶修建陵墓,为死后在阴间统领兵马为用。他生前爱好戏曲,便活埋了那时最好的戏班子做陪葬,以便他在陵墓中继续赏玩。
那支戏班子不敢不从,心知有去无回,已是心如死灰。而这个叫玉楼的人不知是班主或是什么人,竟自行请愿赴死,若有人愿同行便同去,不愿去者便速速藏匿,趁大王尚未清点人数,或可保留下一二人,将此技艺传承。
“你是从哪里寻到这封信的?”岑吟问。
九皇子指了指身后。
“后面。”他道,“幽寂王陵墓之中。”
此言一出,岑吟颇有些惊讶。自己若无萧无常指引,未必能可赶到此处,他是如何一来就这么巧合的?莫非真是天之骄子命格不同?
“我被人打晕了。”九皇子一脸无辜道,“醒来就在地宫里了。哇……那里面……到处都是鬼,各处围追堵截。我慌不择路,勉强才找到这里。这信便是各处碰壁时偶然在一处棺材里拿到的。”
地宫……岑吟听了,心又是一凉。怎么……这……这就直接到了幽寂王地宫不成?
她有些心焦,但九皇子却又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她。
“还有一个。也是偶然寻到的。”他道,“应该是萧公子写的。”
岑吟一听,急忙拿来查看。只见纸条上写着:入地宫,自有因果。
“嚯,这厮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她无奈道,“这是在逼我。”
“要去吗?”九皇子笑道,“后面有趣得很,反正大不了就死了,死了也就不怕它们了。说不定还可以殴打它们。”
岑吟心说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自己不去。转头一看森威尔,已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认真的样子像极了路边打铁的。
“走。”她当即道,“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九皇子缓缓点头,扶着条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他刚刚起身,眼珠却忽然一动,猛地侧过身来。从他身后骤然出现一把极长的太刀,擦着他鬓角而过,险些削断他的脖颈。
他身后黑洞洞一片,岑吟立刻推开条凳回身向后疾跑,从戏台栏杆上拽下两支火把朝远处丢去。火把落在地上,照亮了他们身后,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在火光之上穿梭而过,快得几乎看不见。
“在那!”她上下看着,骤然指着半空大喊。
九皇子心知对方冲自己而来,当即闪身避过第二道攻势。森威尔屏息凝神,半眯着眼睛持枪缓缓追逐着对方的剪影,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忽然他手指扣动了扳机,两道银弹猛地朝半空飞去,瞬间击中那道黑影。但那东西只是晃了一下,猛地转头直朝森威尔疾冲,煞气扑面而来。
就在对方欲伤杀那西洋人之时,他旁边忽然窜出一道火把,竟是被岑吟举着意图将其焚烧,也正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是何模样。火光将前方瞬间照亮,他们面前出现一个面色惨白的黑衣年轻人,面容俊逸,眼珠泛红,五指张开意欲上前索命。
但那人被火光一燎,呲了一声,突然又窜到了阴影中。一阵喧哗声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是……是个人!”岑吟惊魂未定,“是个人!”
她觉得那张面孔莫名眼熟……有些像……枕寒星……
“这怎有可能?”她自己都难以置信,“怎有可能?”
九皇子弯下腰去,捡起地上的一支火把,示意那两人快过来。
“这戏台子诡异得很,一会一出戏,唱得乱糟糟的。”他哼道,“什么乌盆记、李慧娘、铡判官……不是阴曹就是地府,我都看了个遍。再看下去要吐了。我们还是走吧。”
岑吟应了一声,她拍了森威尔一下,也举着火把朝九皇子走了过去。森威尔放下枪,缓步跟在他们身后,三人小心地朝后方而去。
借着火光,岑吟这次才看清了此地乃是一处宽敞的屋子,或是某处偏殿,墙壁皆是灰扑扑的砖瓦,红柱也掉了朱漆。而九皇子所谓的地宫入口则只是一扇铁门,已经坏了一半,门后似是一条走廊,遥遥通向阴森之地。
越是靠近那门,岑吟就越觉得阴气迫人。森威尔咳嗽了一声,九皇子则打了个喷嚏。三人不约而同的都有些不适。
“定是胡爷爷在背后埋怨我。”九皇子咕哝道,“真是的,横竖我回得去就回去了,急什么。”
“殿下,这走廊里……是不是有东西?”岑吟问,“你能否说一说……都有些什么?”
“鬼。”九皇子转头道,“各种鬼,男鬼女鬼老鬼大鬼小鬼,全是鬼。”
岑吟抿住了嘴,暗道我当然知道,难道后面不是鬼全是人?那不是更离谱。
“长得什么样?”她耐着性子问。
“什么样的都有。”九皇子叹气,“不过……你大约,是看不见的。”
“殿下这话我不太明白。”
“我的眼睛,与你等并不一样。”
九皇子说着,转头看了岑吟一眼。
“这地宫怨气冲冲,冤魂游荡不休,却未必是常人能可视之。”他道,“待会你们进去,跟紧了我,别乱走动乱说话乱看,当心眼珠子被挖出来。”
岑吟啧了一声。森威尔看不见九皇子说了什么,岑吟便对他重复了一遍,他眉头一挑,却一言不发。
按理说,九皇子怎么也要再嘱咐几句,或者稍作准备再进入,谁知他一推门就进去了,毫无一丝预兆,岑吟急忙跟上,她和九皇子两人举着火把,倒还照得亮堂。
门后的确是一道走廊,十分宽敞,且前面还有不少岔路。她正欲仔细看看各处,但想起九皇子的话,又生生忍住,只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九皇子却一脸的漫不经心,甚至还吹起了小曲,听着十分瘆人。
“殿下还是别吹了吧。”岑吟劝道,“我听说鬼魂最喜欢听乐声,别莫名招来一个……”
“这两边全是。”九皇子指了指两旁,“不过这些是披甲侍卫,未触机关不会擅动,站得倒是很直……果然是忠勇之士。”
岑吟实在忍不住,还是转头朝两旁看。但她什么都没看到,只见到两侧的墙壁上绘着长长的壁画,看上去……似乎是一位帝王在励精图治,改革变法。
她问森威尔可看到什么?那西洋人摇了摇头。
这看不到阴物,着实有些不便。但师父曾说过,此物还是见不到为好,你若是能看到,它们便能伤你。若看不到,反而相安无事。
“此地是寝陵的东墓道,以阴楼为入。”九皇子突然道,“那戏班子就被活埋在此地,原本作为一道阵法庇护地宫,但被一伙盗墓贼给破了。因而凡是入阴楼者,若是能活着皆会被冤魂导入地宫。”
“冤魂?”岑吟无端想起了阴楼外那队社火,“它们在诱导生人?所图为何?”
“自然是服侍帝王。”九皇子道,“不然呢?聚众过年吗?”
岑吟连声叹气,摇头不语。九皇子举着火把朝前走着,带着两人一路弯弯绕绕,绕得岑吟不知身在何处,很佩服他怎么如此轻车熟路,想来果真是在这里头转悠了许久。
“左右右左左左右,”九皇子轻声念叨着,“好……这地方鬼少,这边走。那边岔路口别去,有一个手脚被反接的女鬼。那边的也别去,有两个青衣无眼尸童。还有那边的……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个被卡在龟壳里的婴儿,爬起来的时候那叫一个吓人。”
“殿下还是别说了。”岑吟阻止道,“听着都瘆人……这幽寂王实在诡异得很,此等殉葬必养邪物,但这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过。”
“那就这边来就是了。”九皇子道,“此道通向一处寺院。从寺院里出来,就在东偏殿了。”
“寺院?怎的还有寺院?”
“我也不知,但就是一处寺院。里面……有许多僧人尸骨。按理说南国崇道,怎会有和尚……但偏偏那位皇帝就是在此处建造了一座阴寺。”
九皇子说着,举着火把来到了一处门前。那门上有一道机关,像是一个被镶嵌在门上的司南,上面转着一只巨大的勺子。他用手拨弄了几下,门咔嚓一下便开了,顿时便闪烁出一片金光来。
岑吟随着他入内,随后险些被闪瞎了眼睛。只见四面墙上皆贴着金箔,燃着长明烛,一排又一排的檀木书架如高楼般立起,上面全是各卷佛经。无数提子架在上面,有许多身着破烂僧衣的骷髅或站或坐,姿态十分自然,有盘膝诵经的,也有蹬梯子去拿书的,乍看上去如生者一般。
“我仔细看过这些骷髅,都是活着时摆定了姿态,而后以麻沸散麻痹五感,再灌水银而死的。”九皇子道,“也不知萧无常见了作何感想……我记得他是佛国人?”
“若他见了……大约会震怒吧……”岑吟低声道,“萧无常……想来定是不喜此等殉葬之事的……大概。”
九皇子伸出手,指了指一个翻书的骷髅给岑吟看。
“他手上好像有东西。”他道,“我上次被鬼追,跑得太急没有去拿,不然你去取来大家看看。”
岑吟顺着他手指看去,发现果然有东西。她立刻上前去看,发现是一条白色缎带,翻过来时上面有字,正是萧无常的笔迹。
他在上面写着:镇压不得,超度不得,反噬自身,困顿矣。
困顿矣?岑吟觉得不妙,这话的意思……难不成他被困住了?
“萧无常?”她突然喊了一声,“萧无常?你在此地否?”
九皇子瞬间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只见满屋子的僧人骷髅突然动了,一个个皆抬起头来朝向了岑吟,像是在看是何人在藏经阁高声喧哗。
九皇子示意她屏息不要作声,岑吟照办。森威尔想持枪也被九皇子按住了手腕,三个人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着,不言语也不敢过度喘气,生怕惊扰了此处魂魄。
半晌之后,那些骷髅又缓缓转过头去,仍是保持着先前的样子,不再动了。
九皇子这才放开那两人,示意他们千万别做多余之事。
“这些东西虽然都是和尚,但是显然受阵法所制,邪门得很。”他道,“你们仔细看看,这周围是否有许多零散的骸骨?这些骸骨显然不属于这群鬼和尚,那么……他们是何人?又如何死的?仔细想想实在恐怖。”
岑吟朝四周看了看,发现果如九皇子所说,当即便不做声了。
“乖,莫怕,有我在。”九皇子安抚她道,“我在这地方兜兜转转了数个时辰,早摸透了。必不会让你们走弯路的。”
“多谢殿下……”
岑吟对九皇子心生感激,一旁的森威尔却始终冷冷地盯着那些骷髅,但他虽然防备,确也没有轻举妄动。
“走吧。”九皇子道,“我们离开此地。”
他说着,举起火把朝一处书架后面绕去。
将扫群秽,还过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