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鬼戏台-唱末
幽深的小巷里, 清冷月色下,一个额头上贴着黄符纸的鬼正在和一个穿着阴阳道袍的女道士争论不休。
“说好的是撒野,为什么说撒欢!”那白面鬼哼哼唧唧地争辩道, “你……你这个女道士不讲武德!”
“一字之差而已。”那女道士不耐烦地反驳他, “何必较真。”
“这能是一字之差的事吗!”白面鬼大怒, “说好的什么样, 就应该什么样!不然我买个痰盂天天给你盛饭,你愿意吗!”
女道士勃然大怒, 抬手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险些丢了半条命。
九皇子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女子将那男子打倒在地,场面凶残至极。他吓了一跳,急忙屏退左右, 自己快步上去拉架。
“哎哎哎两位快住手!别打了别打了!”他急道, “岑女冠!你下手轻点, 这鬼快被你打死了!”
岑吟放下了手, 仍是气得不打一处来。在她对面, 萧无常额头上贴着黄符,蜷缩在墙角下, 正不住地呜咽着,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九皇子叹了口气。他把萧无常拉起来,又示意岑吟过来,一同商议后续之事。
“事成了吗?”岑吟问。
“应该差不多。”九皇子道, “只是凭空又扯出一个什么海陵城首富来, 总觉得有猫腻。”
“那就去看看。”萧无常哽咽着道,“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岑吟白了他一眼, “是吃了多少孩子有此感言。”
“你你你你你——”
“二位二位,先冷静些。”九皇子将手一横,“赶快商议后续之事要紧,但现在宵禁,如何是好?”
“殿下,海陵城首富是谁?”岑吟问。
“那老头没说,只说是姓贺。”
“住在哪?”
“城北。”
“城北。”岑吟重复道,“既如此,不然我们先回去休息,明日去城北再说。”
“好。”
九皇子与他们商议完毕,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了。萧无常看着他转出街角的背影,缓缓伸出手,以二指夹住额头的黄符拽了下来。
“啧。”他哼道,“几百年没被人贴过符了。你这是什么符?”
“镇鬼符。”
“可恶,为什么不用招财符?”
“没有。”
“你肯定有!”
“没有就是没有。”岑吟冷冷道,“有也不给你用。”
她说着就走,萧无常却一把拉住她手臂,又把她扯了回来。
“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不讲武德好了吧?”他笑嘻嘻道,“难得你今天穿得好看,不如……不如跟我……跟我在街上走走!”
“你疯了?”岑吟觉得他有病,“天寒地冻,大半夜的,还有宵禁,你让我跟你在街上走走?你是想见鬼是吗?”
“阿吟,吟吟,”萧无常哀怨道,“你就行行好!陪我逛逛嘛!”
岑吟给他恶心得够呛,抬手要打他,谁知这时候却听见巷子外传来一声怒喝:“什么人!”
两人被吓了一跳,心知宵禁的士兵过来了,急忙翻身跃上了一处楼阁。他们藏在二楼的屋檐底下,小心地朝下方张望,果不其然只见几个举着火把的兵士进入了巷子里查看,但并未发觉什么异样。
“没有人。”一个兵士道,“可我分明听见这里有说话声……”
“这海陵城里有怪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权当没听见。”另一个兵士说,“指不定是哪里的孤魂野鬼在吃倒头饭呢。”
“别胡说!这世上哪里有鬼!”
“怎么没鬼,城北的贺家不就闹鬼,走了走了,还得去别处巡逻呢。”
那队士兵说着,见四下无人,又举着火把离开了。岑吟和萧无常躲在屋檐底下,见他们走了才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时,岑吟感觉旁边暖暖的,转头一看,自己怕掉下去,正抱着萧无常的大腿,手就放在他膝盖上。
她想了想,忽然在那人腿上拧了一把,把他拧得嗷嗷直叫,还不敢叫得太大声。
“你嘎哈呀!”狼火了,“疼死爹了!”
“你又不是人,竟然会疼?”岑吟有些惊讶,“原来打你你真的会疼啊?”
“那不然呢!”狼火冒三丈,“我打你你不疼吗!”
“你想打我?”岑吟伸手就去揪他的脸,“长能耐了,想打我是吗?”
“疼疼疼疼!”萧无常脸都被她扯变形了,“阿姐!我错了!我打我自己!都是我的错!你再给我一次重新做狼的机会!”
岑吟看他讨饶,觉得有趣,这才放开了他。她拍了拍手,翻身一跃便从房檐上落了下来。
“难得我心情好。说吧,你想去哪里逛?”她问。
“去你心里。”萧无常揉着脸道。
岑吟摸出了一张天雷符,萧无常跳下来好说歹说才没有让她冲动行事。
“你真不可爱。”岑吟对他很是不满,“你知道吗,其实你看着特别像个坏人。”
“没关系。以后我就是供阿姐使役的厉鬼了。”萧无常正色道,“阿姐,你要早晚供香,偶尔供饭,还要日日为我念经,我才听话。”
“免了免了。”岑吟摆手,“我可不想使役什么厉鬼。一天天只会傻站着,脑门上贴着符,不会说话也不会笑,这种家伙听话有什么用。”
“我倒是觉得。”萧无常忽然抬起先前的符咒,又缓缓贴在了自己脑门上,“能待在你身边的话,做厉鬼也无妨啊。”
岑吟看着他那笑嘻嘻的样子,将手伸过去揭下了那张符咒。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翻过手来在他眉心弹了一下。
“你饿了吗?”萧无常问。
“你为什么老是问这句话?”岑吟反问。
“因为习惯。”萧无常道,“源自很多年前……一个习惯。”
“不开心了吗?”岑吟打量着他道。
“没有啊,何出此言?”
“感觉罢了。”
岑吟说着,见他那白色的衣衫上似有尘土,便伸手为他拍了拍。但随即她却发现,那竟是拍不掉的。
“怎么回事?”她不信邪,又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仍然是拍不掉。
“不碍事,凡尘染身罢了。”萧无常看了看肩膀,“我毕竟是有过错在身的护法神,在人间行得久了,衣衫自是少了些华光。”
“可是……”
“不打紧。”萧无常将她拉过来,示意她同自己走,“走吧,我们慢慢散步回客栈。”
他说着,也不容岑吟拒绝,便将她带出了巷子。两人一路躲避着巡逻兵士的方位,小心地寻找近路返程。
“说来,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森威尔?”岑吟问,“你……信他是无辜之人吗?”
“你信吗?”
“我……信他。”
“为什么?”
“直觉。”
“那个人,脑子转不过弯,但不算是坏人。”萧无常道,“我其实早有预料,只怕那阴楼之行躲不掉。既躲不掉,便是筹码越多越好。我想救了那小子,让他欠我个人情,到时候驱使他做事情就容易了。想来,他也愿意去。”
“你想要他同去阴楼?”岑吟挑眉,“你还打算让谁去?”
“星星,还有冷十八,反正他也还没走。”萧无常道,“还有……敖夜那小傻子也算上,再者……大约九皇子也能同行。”
“九皇子不成。”岑吟摇头,“他乃是皇亲国戚,虽然是微服出行,但毕竟是皇子。阴楼凶险,不可贸然行事。”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还说,我最怕的就是你有事!”岑吟哼道,“谁知道你会不会加入厉鬼,把我们一行人全吃了!”
“呵,女人。”萧无常冷笑,“我其实,就只想吃你一个。”
他说完,拔腿就跑,岑吟怎能放过他,当即甩着拂尘在后面猛追。两人一个比一个快,一路极轻地跑着,不多时竟跑回了客栈。
“这夭寿的狼,你跑什么跑。”岑吟气喘吁吁道,“说来……你不是有神通吗?怎么不嗖地一声直接飞回来?”
“不行,神通不能乱用。”萧无常一脸正经,“万一不小心被外人发现,就不好办了。毕竟人间不确定之事太多了,既在人间,还是遵循规矩更好些。”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叫开大门,放轻脚步上了楼。只见岑吟的房间一片幽暗,萧无常的房间则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不知他们在做什么,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岑吟正欲推门进去,萧无常却神色一变。他抬手拦住了岑吟。
“不对劲。”他皱眉道,“这屋内有结界。”
“结界?怎么回事?”
“你看这屋内人影在动,四下却如此安静,显然是设了无音结界。”萧无常打量着门框道,“里面不对劲……一定有问题。”
他说着,没有动那扇房门,而是抓住了岑吟的手腕。她只感觉眼前刷地一黑,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屋内。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把她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枕寒星正扯着那只兔子精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一旁的冷星绝急得团团转,脸色也挂了彩,显然是拉架不成反受其害。一见萧无常回来,顿时冲上来诉苦,连声说着快让他们住手!
眼见着枕寒星还要动手,萧无常急忙抬手一挥,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束缚其中,不叫他再动一步。
那兔子精似乎挨了好一顿揍,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一见萧无常就嘤嘤嘤地哭,模样那叫一个凄惨。
“寒星哥哥疯了!”他哭道,“一回来就对我大打出手!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还手!寒星哥哥这是要杀了我!”
“少郎君!这小子偷你的东西!”枕寒星指着他大吼,“他在笼子里也不安分,竟然将你放在桌子上的东西抓过来私藏!他分明是想下毒!”
“我没有!”那兔子精哭道,“我为什么要毒害少郎君!我不过一只兔子哪里有毒!寒星哥哥就是针对我!我也不知到底得罪了哥哥什么,要遭此恶毒陷害!”
“少郎君!放我出去!”枕寒星暴跳如雷,“我要宰了这兔子!如果尊者和天女怪罪,就都怪到我一个人头上!”
“既然寒星哥哥一定要我死!我也不敢有怨气!”那兔子精大哭,“既如此,我就了断了自己!叫寒星哥哥称心如意就是!”
那兔子说着,猛地在手掌运起一团光就要往天灵盖上拍。冷星绝怕在这里出人命,萧无常不好同上面交差,急忙上去一把抓住那兔子,不让他自戕。结果那兔子一下扑在他怀里就嚎啕大哭,冷星绝怎么拽都拽不下来。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冷星绝急得大叫,“我也刚回来不久!我什么都不知道!”
岑吟望着眼前这一地狼藉,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单看此景,只觉得那兔子被枕寒星打了个半死,而冷星绝则变成了护兔狂魔,怎么看……都是一个大孩子趁着大人不在欺负了一个小孩子。
“少郎君!”枕寒星在那屏障里急得大叫,“你信我啊!信我啊!”
“我信你。”萧无常忽然道,“但是星星,这兔子……杀不得。杀了着实麻烦。”
“少郎君只管推给我就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求杀了这小子!”
“但在外人看来,你杀与我杀有何分别?”萧无常摇头,“星星,你冷静一些,眼下——”
“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枕寒星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少郎君归根结底,是不想得罪那个阿修罗女吧?”
“臭小子,你在说什么?”萧无常的獠牙瞬间露出来了,“给我住口!”
但枕寒星却神色阴沉地看着他,蓦地咬紧了牙关。只听咔嚓一声,屏障碎裂,那参童竟冲了出来,瞬间站在了屋子中央。
“少郎君,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他指着那只兔子道,“你自己选一个。”
萧无常登时额头上便起了青筋。岑吟急忙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冲动之下对枕寒星动手。她看到萧无常的拳头已经攥紧了。
“你威胁我?”他咆哮道,“枕寒星,你威胁我?”
“萧公子,”枕寒星的声音冷得如冰一般,“我兢兢业业百年,只求一个正果。但若这世间公允不在,正果求之何必!”
“枕寒星——”
“参童之事你不帮我,丹青之言你不帮我,这兔子几次三番陷害于我你还是不帮我!公子,我于你而言,到底就是个不入流之物是吗?”枕寒星吼道,“既如此,我走就是!不在这里碍你的眼!”
“你在这里发什么疯!”萧无常发火了,“深更半夜!你要去哪!你能去哪!”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受气!”
“枕寒星——”
萧无常上前欲抓他的肩膀,但枕寒星却忽然抬起手,一章击在萧无常肩膀上,气劲全无保留,竟打得他后退几步,险些撞在门框上。
“星星!你冷静些!”岑吟急忙制止,“此事尚有转圜——”
但枕寒星却起手一甩,一条根须直朝岑吟而来,她急忙躲避,一下子让出路来,那参童便立刻朝门口走去。
但萧无常拦在他面前,不准他再走一步。
“外面之险,非你所想那样简单!”他急道,“你一个小孩子,独自出去是不要命了!”
“小孩子?”枕寒星冷笑,“公子,你大约忘了,我是为陪你演这个书童,才一直当小孩子的。”
想几何时你竟当真觉得,我年少无知了?
岑吟只见那绿衫少年的脚下蒸腾起一圈黑雾,瞬间旋转着将他完全吞没。雾气中隐约听见衣衫飘动之声,一道人影在里面徐徐拉长。那人似是在长大,逐渐逐渐,不复先前的少年模样。
黑雾散时,她看到一个身着黑色锦衣,披着黑狐裘的年轻人站在屋子中央,正冷冷地望着萧无常。那黑衣青年几乎如萧无常一般高,身材挺拔,面容极有棱角,隐隐透着几分霸气,唯一不改的是那血红色的眼珠。
“您贵人多忘事,大约已不记得我当初的样子了。”那年轻人开口,声音低沉冷酷,青涩一扫而空,“枕夜多谢少郎君多年培育之恩。以后自当奉还,告辞了。”
他起步欲走,见萧无常还是拦在他面前,便冷笑了一声,继而用更冷的眼神盯着他看。
“让开。”那年轻人森然道。
“枕寒星——”
“吾名枕夜。萧公子,不要再把你那死了八百年的鬼书童,往我身上贴。”
言毕,他将披风一甩,绕过萧无常的肩膀朝门边走去。接着他一把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岑吟见状,连忙追出去,意图拦下那黑衣青年。
“星星!”她急道,“星星,何至于此!且留步!你要去哪?”
那年轻人已经走到了楼梯旁。他听到岑吟的声音,还是停了下来。高挑的背影伫立了一会后,侧头看了岑吟一眼。
他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片刻后,他转过头去,快步下了楼梯,脚步声随之渐渐远去了。
岑吟回身去喊萧无常,要他快去把那孩子叫回来,但萧无常却将手一挥,瞬间关上了房门。
“让他走!”他暴怒道,“让他走!不必拦他!”
岑吟从未见过萧无常动这么大的气,一时之间觉得他十分骇人,竟不敢多发一言。那兔子紧紧捂着嘴,缩在冷星绝怀里抽噎,大气也不敢出。就连冷星绝都有些害怕,看着萧无常不住地吞口水。
屋内就这么静了下来。唯余一片狼藉,无人收拾。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