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鬼戏台-唱生
龙宫那顿宴席, 吃着吃着就变成了酒席。那一群原本气宇轩昂风清气正的虾兵蟹将们,喝着喝着就上了桌子。
岑吟眼睁睁看着大家从互谦互让突然就转变为了称兄道弟。迎宾殿热闹非凡,跳舞的, 下棋的, 比试的, 样样不缺。守卫们酩酊大醉, 蚌女鲛人笑做一团,就连敖夜都喝得东倒西歪的, 还端着酒非要跟柱子互诉衷肠。
“女人……嗝……”他打着酒嗝, 深情款款地对着柱子道,“就这么一会的功夫……你就变得这么高了?真棒……你……你真棒……以后就叫你珍珠蚌……”
敖夜说着说着,自己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还把酒递过去, 非要跟那柱子一起喝。
“女人……以后你就是我哥……”他对柱子道, “你就是我亲哥……我们俩拜个把子……”
岑吟端着一杯茶, 满脸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在那里发酒疯。阿博和阿嘎看不下去, 上去用力拽他, 却死活都拽不动。
“你……你们走开!”敖夜大着舌头胡言乱语道,“不要打扰我和女人花前月下!歃血为盟!”
岑吟叹了口气。常言道这人要喝醉, 就是丑态百出。不管他是谁, 反正稀里糊涂。
她正慢悠悠地喝着茶,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大吼,震耳欲聋。转头一看, 几个虾兵蟹将正围着萧无常摸骨牌, 噼里啪啦,围着个小方桌对打,谁输了就喝酒掏钱。
“酒呢!再来一盅再来一盅!”有个蟹将嚷嚷道, “还有钱!不能全给那条狼了!快给我把钱送来!”
“承让承让!”萧无常抓着几吊铜钱一脸得意,将骨牌一打,“哎呀,我又胡了!”
“狼哥,你这做人不太厚道啊,”旁边一只瘦小的龅牙虾碎碎念道,“你别是出老千吧?”
“出你临北个千啊,”萧无常啐道,“闭嘴,不然掰了你的龅牙!”
岑吟硬是忍住了一个白眼。她不饮酒,只是独自一人默默地喝茶吃果子,觉得自己跟周遭之人格格不入。
与她不同的是,黑河龙王薛长卿似乎是习惯了这等场面。那三岁童模样的老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脚离地面有一大截,持着一双极长的筷子和一只超长的勺子,才勉强夹得到桌子上的菜。
岑吟看着那双筷子,觉得足有自己碗筷的三倍长。不过也为难他了,若是不用这么长的筷子,决计是什么都吃不到的。毕竟他实在是太小了。
薛长卿长得很好看,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身形样貌都与幼童无异,骨骼看着也尚未长成。只是他没有寻常孩子的机灵劲,而透着一股历经沧桑的老气横秋。但此人修行必定极为精纯,才得了如此非同凡品的童身。
不过话虽如此,岑吟看着那老态龙钟的龟丞相一个劲恭敬地喊那孩子爷爷,而那孩子也一脸平静地点头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的。
这神仙的世界就是不一样……她在心中暗道,长得小的爷爷,长得老的孙子,英俊潇洒的女人,漂亮美艳的男鱼,还有少年模样的各路千年鬼神,真是大开眼界。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品茗。转眼茶杯空了,旁边立刻有人走上前来,为她换茶续水。
“已过了三泡了,再喝就不是味道了。”旁边那人道,“我来为女冠换一杯吧。”
岑吟转头一看,居然是载着自己下龙宫的蚌女,便当即谢过了她。那蚌女捧起茶杯,吩咐着一旁随侍的鲛人安排去了,不一会便端来一盏新茶,为她换了杯盏茶叶,恭敬奉上。
“多谢你。”岑吟接过了茶杯,“说来……黑河龙王一直都是这副小童模样吗?”
“哪里哪里,我家爷爷一向多以龙身示人。原身仍旧是一条老龙,看着不年轻了。”那蚌女笑道,“龙族血统有限,大多并不精纯,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便是因为此九子皆是龙神与其他异兽所生。我家爷爷只是血统过纯罢了。”
“难道龙族的人,血统越纯,显人身时就越年幼不成?”
“正是。我家爷爷几万岁了,才好不容易长了有三岁大小。”蚌女掩嘴笑道,“不过我听龟丞相说,龙王爷这几年长大一些了,几十年前的话还要更小呢。”
这可真不妙。岑吟连连叹气,若真如此,等他长到成年人模样,只怕几十万年都过去了。
“不过,我可还知道一件事。”那蚌女神秘兮兮地对她道,“其实龙王爷爷,并不喜欢自己人身模样,觉得太过年幼了。他几次三番上登仙台,去九霄宫阙问天帝求灵药,欲幻化成年长之人,奈何灵药尚在淬炼阶段,终是不能得。久而久之,也就作罢了。”
“如真如此……也是不容易啊,”岑吟感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许多人想永葆青春反而不能。”
“就说是呢。”
两个女人聊着聊着,越发觉得默契投缘。眼见着那群男人喝得正酣,不欲听他们斗牌胜负,便同去外面走走。
期间蚌女问了问岑吟家中之事,奈何她一问三不知,只能把自己此行龙宫的来意又与那蚌女解释了一番。
“你原是为了寻找妹妹,才踏入这红尘之中的?”蚌女问道,“可这红尘茫茫,你要到哪里去找呢?”
“我对此毫无头绪,唯知天机要我多去妖邪恶鬼地。但我不知这妖邪恶鬼地居于何处,亦不知是否有必经之路。我只是见鬼就打杀,有邪气便留心,想着广撒网多捞鱼罢了。”
“既是捕鱼者,捞着捞着,总归会捞到那条锦鲤的。”蚌女笑道,“这天机的意思,是给了你一方湖泊。横竖在这湖中某处,你找就是了。”
“说得有理。”岑吟听了她的话,无端心情好了许多,“多谢你。”
她二人在殿外踱步,萧无常则在殿内斗牌。他也不知哪来的运气,赚了个盆满钵满,铜钱在他手中叮当作响。
枕寒星不在他旁边,而是去了侍卫享用之处。那里摆了道长长的流水席,竟是席地而坐,旁边置着仿造的河渠,在上流放了木盘,盛着美食和美酒顺流而下,供人取用,大有曲水流觞之意,还颇有些风雅。
他坐在一处蒲团上,静静地望着顺流而来的酒食,看到心仪的便拿来享用。此时他正端着一只竹筒杯,夹起竹帘上的荞麦面沾着杯中汤汁来吃,似是很合口味。
正吃着,忽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喂喂,”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在他背后道,“小子,你陪我喝两杯。”
枕寒星回头一看,居然是敖夜。他喝得脸颊通红,说话都大着舌头,显然醉得不轻。
“什么事?”他放下竹杯问。
“你……”敖夜伸出一根手指,醉意朦胧地指了指他,“是不是去过阴楼?”
“去过。”枕寒星点头,“不但去了,还差点死在里面。”
“哦哟,你厉害的嘞。”敖夜哼唧道,“我可告诉你,小心点儿,那里头有鬼!”
“那里头是有鬼。不止一个。”
“你知道那地方什么来历吗?”
“什么来历?”
“你跟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敖夜说着,也不知从哪拿来一个巨大的酒壶,不由分说就要拉着枕寒星灌酒。可叹长白人参,极好的泡酒之物,怎会怕这个,他要喝便喝,怎么都喝不醉。
“说吧,”枕寒星道,“什么来历?”
“这嘛……”
敖夜打了个嗝。两个少年在那里叽叽咕咕的,把阴楼的事说了个大半,反复说那是个极凶之所。枕寒星侧耳听着,将敖夜的话全数记了下来,准备回头告知萧无常和岑吟来听。
“敢问太子殿下,这阴楼既然这么凶,可有破解之法?”他套话道。
“能破早就破了,还轮到我跟你在这说个腿子。”敖夜哼哼道,“实话告诉你,这阴楼底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财宝?恶鬼?棺材?”
“比这些可怕多了……那阴楼底下,有妖怪!”
妖怪?枕寒星皱起了眉。他想起那个裂缝书生,还有他那眯着眼的诡异笑容,暗道莫非这群厉鬼不是阴楼主人,而是阴楼守卫不成?
“你听过一句民谚吗?群星毕现,幽城主出。”敖夜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煌骸祭路,穷兵黩武。”
“我不曾听过。”
“你知道吗?”敖夜神秘兮兮地看着枕寒星道,“我们水族一直有传言说,幽寂王还活着。就在那群山深处的墓葬之中。”
“这怎有可能。几千年都过去了。”枕寒星不信,“他乃是百邪鬼之一,说明他已经死了。”
“我昔时也做此想。后来我趁着年少气盛,去过几次幽寂王陵。但可惜,重重迷障困守,以我之法力,竟然根本无法进入。”
“龙神之力仍不能行吗?”枕寒星下意识道,“这岂不是……是块硬骨头。”
“就是硬骨头啊,人参仔。”敖夜笑嘻嘻道,“就看你那主子……啃不啃得动了。”
我主子……枕寒星在心内冷哼,我主子忙着喝酒耍钱,已经乐不思蜀了。
的确,萧无常把把都赢,几乎已经得意忘形。最后他觉得累了,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便伸着懒腰站了起来。
“女冠,我出去——人呢?”
他这才发现岑吟不见了,大惊失色,急忙东奔西找。最后在殿外看到岑吟正在与那蚌女玩翻绳,一会花手绢,一会老牛槽,翻过一个酒盅,又一会翻到个媳妇开门。
萧无常看岑吟翻得正高兴,不忍打扰她,笑了笑便朝外面去了。临走前,他悄悄放了一枚小光珠飘在水流中,缓缓地贴近岑吟,以保若有事自己立即能知。
这偌大龙宫,难得过来一趟,不如到处转转,看看这龙王爷是否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萧无常便运起神通,在这水中遨游起来。
可惜这龙宫内外阴森一片,除了迎宾殿外,其他楼阁皆幽暗空旷。不少宫殿都置了许多封印和阵法,萧无常不知底细,也不敢贸然进入,只能远远地观察一番,大约在心里绘出了舆图。
他游着游着,忽然觉得周遭的水流冷了下来。停在水中后,他转头向四处望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处水域比其他地方冷上许多,而且透着一股阴气,水族鱼虾也极为稀少。
这地方怎么回事?莫非……萧无常沉思起来。他用那双鬼眼窥探着四周景象,犹豫着是否开鬼气再看。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这片相对空旷的水域里有其他东西在动。水流缓缓靠近又缓缓离开,阴气不断加剧,隐约之间……似乎还听到了阵阵哭声。
萧无常静止了片刻,猛地回过头来。迎面便对上一张青白色的鬼脸,面无表情,七窍堵塞,穿着一身破烂衣物,正漂浮在他背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向后一退,伸手欲抓,那东西却急速退去,很快便消失在水流之中。
萧无常啧了一声,暗道这东西真是邪门得很。
“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也敢到我这来撒野?”他不满道,“也不去问问你萧爷爷叫什么名号——”
“哟哟哟,才多大年纪,就自称爷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旁边道,“好不害臊。”
“谁啊!”萧无常大怒,“敢对我——”
他一转头,赫然看到一只白色的鲤鱼衔着一朵荷花游在他旁边。那鲤鱼不大,那荷花也小小一朵,被它牢牢咬在嘴里,粉白色的花瓣徐徐绽开。
“萧释,萧释,”那鲤鱼口吐人言道,“你在干嘛呢?”
“我……我……”萧无常愣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师——师父?”
“是我。”鲤鱼咬着荷花道,“许久不见,看你壮实了不少,为师就放心了。”
“师父?你怎么到这来了?”萧无常将那鲤鱼扒拉过来,用手拖在掌心里,“是有事情吩咐我吗?”
“也有,也没有。只是担心你,便使役这尾鱼代为传信。”那白锦鲤道,“不知爱徒近来可好啊?”
“还好,有劳师父挂念。只是所行之事一直没什么进展……有些踌躇罢了。”
“不打紧。机缘不到,徒劳无功。机缘到了,自有去路。我此番过来主要是想同你说一声,若是不行,别勉强自己。”
“不勉强不勉强!”萧无常急忙道,“多谢师父为我承下此番护法之位!实在感激不尽!”
“其实你该回来一趟了。”那鲤鱼道,“人间污浊气重,你本非功德护法,多少有些损灵气。不如回我悬空岛来,入五蕴堂净化净化。”
“师父……我……”
“我知道,你担心那小姑娘的事情。不必忧虑,你只管回来,护法之事,就让圆觉来替你几日。”
“这就不用了。”萧无常断然拒绝,“我应付得来。”
“这倔孩子。”鲤鱼叹气,“萧释啊,我问你,你说什么是佛?”
“佛?”萧无常迟疑了一下,“佛就是……佛……”
他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一首诗,瞬间茅塞顿开。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萧无常认真道,“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是吗?其实我以为,唠唠叨叨,故弄玄虚,说些世人想不通的话,讲些凡尘参不透的句子,一切不可说,一切如幻梦,若追根究底,只归结为悟之一字,横竖听不太懂的,就是佛。”
“师父……你这样说当真无事吗?”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鲤鱼忽然立起来,单鳍行礼道,“是我错了,又在误导傻徒儿了。”
萧无常撇了撇嘴。那鲤鱼却拍打着鱼鳍,缓缓游了起来。
“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你好生待着就是。”它道,“自己多加保重。若有事,便回寺里来。”
萧无常答应了。于是那鲤鱼衔着荷花,缓缓向上游去。
但游着游着,它忽然微微一抖,与那荷花融为一体,竟在幽暗黑河之中释放出万丈光芒,瞬间照亮了整片阴森的水域。
那原本幽暗的龙宫,在这金光的照耀下瞬间变得灯火通明。萧无常悬浮在水中,只见下方耸立着一座巍峨王城,阡陌交通,星罗棋布,各色奇观皆具。只是沙砾陡峭难平,举目所见,尽是丘陵。
他想了想,便朝那龙城缓缓靠近。随着距离缩短,他看到城正中耸立着一座巨大的龙宫,身处断崖之上,虽恢弘壮丽,却古旧阴森。许多蜉蝣生物纷纷躲避着那莲花光芒,躲藏到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萧无常继续漂浮着,借那华光俯瞰着整座紫晶王城。蓦地他余光瞥到水底有东西,便转过头去,谁知竟看到那龙宫底部怪石嶙峋,个个尖利如刺。而在那石柱最深之处,竟镇压着一个已经暴亡的巨大妖兽。
那妖兽乃是女人模样,样貌十分美丽,却已了无生气,匍匐在龙宫之下,浑身泛着青色。她上半身穿着已经破损腐朽的绮罗,下半身则是一条鱼尾,被石棱自腰腹穿透,纤长的手指伏在泥沙中,上面还戴着有裂纹的玉镯,虽死气沉沉,但不难想象昔时殊胜。
萧无常离龙宫如此之远,却能将那妖女的模样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得感叹她身姿定然十分庞大。那女子似乎原本盘着灵蛇髻,但不知在水中镇压了几许年,已是松松散散,连同她那生锈的耳坠一般毫无光泽。
他盯着那已身亡的妖女尸看了一会,忽然认出了她是谁。自己曾在九霄宫阙的卷轴上见过她之神位与神名,此人……并不是妖。
“镇海神女?”萧无常惊异道,“她怎会在这?”
镇海神女,非妖乃神。昔年爱慕笙瑟公子而不得,反致使其英年早逝。
萧无常起先有些震惊,但随即神色便阴沉起来。在水流上方,那莲花鲤鱼身形越发模糊,已有了消散之象。
随着那花鲤的离去,水中的光芒也缓缓散去。龙宫又恢复了那一片阴沉和死寂,仅有一处明灯辉煌。
华光黯淡后,那水底女人的身影也徐徐没入黑暗,逐渐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吁嗟鸠兮,无食桑葚。吁嗟女兮,无与士耽。
“可怜孤似钗头凤。”